王若翰


很多人讀不懂華西村,讀不懂這里亦農、亦工、亦商的經濟形態;很多人讀不懂華西集團,讀不懂那里既吃“大鍋飯”,又搞股份制的特殊體制;很多人讀不懂吳仁寶,讀不懂他既拜毛澤東、鄧小平,又供著觀世音菩薩的矛盾信仰。
江蘇省社會科學院企業與公共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南京海綜經濟研究所所長葉克林研究員在接受《新民周刊》專訪時,直截了當地表示:“當年若是什么都搞清楚了,就沒有今天的華西了!”
華西村與“蘇南模式”
《新民周刊》:在蘇南,華西現象是特例還是代表?
葉克林:改革開放以前,蘇南的廣大農村孕育了一批在從事農業生產基礎上,以人民公社、大隊或生產隊為承辦單位的社隊工業組織。當時主要以農機修理廠和小型紡織廠為主,技術人員多為當地農民中的能工巧匠。這種擁有社隊工業組織形態的農村,在當時的蘇南地區星羅棋布,且規模不等。
因為多年來華西村自身的高調舉動和媒體的高調宣傳,讓華西村廣為人知,并由此誕生了“華西模式”一說,其實叫“蘇南模式”更為客觀。除華西村外,曾經因為給村民分發黃金而被媒體一度高度關注的江陰長江村,也是通過這種模式致富的典型代表。如果有朋友愿意深入蘇南農村走一走,還會發現其他“藏龍臥虎”的村鎮。
《新民周刊》:這樣的模式為什么會在蘇南地區大量出現?
葉克林:蘇南農村工業的勃然興起與長足發展,主要發生在改革開放的前半段,當時恰逢全國短缺經濟時期,城市國有工商企業因體制束縛難以有效滿足民眾日益增長的物質生活需求。
這種工業形式之所以出現在蘇南,除蘇南人多地少,農民光靠種地吃不飽飯的自身原因外,還與上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首先,從生產技術層面來講,最初從事社隊工業的技術人員,很多是農民里稍微掌握一些相關生產經驗的“半吊子”。上世紀80年代初,頭腦活絡的蘇南農民開始通過各方面關系,在上海“高薪聘請”國營單位的科技人員,利用周末時間來到他們的鄉鎮進行指點,被稱為“星期日工程師”。
一些蘇南社隊企業甚至通過各種關系,獲得從國企中廢棄或陳舊的機床設備,在“星期日工程師”們的指導下,完成維修或拼裝,再用以從事生產。
《新民周刊》:有人說社隊工業是人民公社體制下變異出的一種集體經濟,你認同這樣的說法嗎?
葉克林:社隊工業可以看作是蘇南農村集體經濟模式在改革開放前的起點。計劃經濟時代,農村不能夠從事農業生產以外的工業生產活動。之所以由人民公社、大隊或生產隊來組織這樣的生產,就是為了使工業生產這種“副業”在名義上合法化,尋求一頂公有制的帽子來罩著,如同城鎮中諸多戴“紅帽子”的街道企業和大小集體企業,若不這樣操作,就將冒被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政治高風險。
可以說在對待農村社隊工業的問題上,蘇南各地鄉、縣政府乃至省、市政府,在態度上都是在有意地加以包容。很多人看不懂華西村,就是不清楚它這種工業體制的定位,事實上,如果你嚴格對照當時的政策法規來試圖定位華西村,那你確實讀不懂。
它不是“經濟怪胎”
《新民周刊》:有說法認為華西村后期演變為代表生產力發展的民間公司,依你對那里的調研結果來看,是這樣嗎?
葉克林:與蘇南很多村鎮一樣,華西村的社隊工業,在改革開放后,為了適應生產力的發展,先后實行了兩次改制,逐步發展形成了現在的華西集團。但很多人將華西村的行政屬性、經濟屬性、黨組織屬性和華西集團作為企業的屬性相互混淆,以至于一會用企業的標準衡量華西村,一會又用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屬性評價華西集團,由此得出結論,認為華西模式是“經濟怪胎”,這顯然是不合理的。華西村的經濟模式屬于集體經濟,即主要的生產資料土地屬于村民集體所有。這一點上全國的農村都一樣,沒有什么華西模式可言。真正發生改變的,是當地非農化形成的非農資產部分,如:社隊工業時期擁有的生產資料,包括廠房、設備和集體經濟積累等。
20世紀90年代初期,十幾年的改革開放,城鄉企業共同面對市場競爭的局面,很快使國內經濟由短缺轉向過剩,加之浙江以溫州為首的一些地區,形成的私營企業搶占市場,造成了國內對民用工業品的需求量全面萎縮。在這樣的現實情況下,蘇南地區農村工業原本家家務農、戶戶做工、利潤平分的經濟模式,開始漸漸變得不適應激烈的市場競爭,因此出現了第一波改制。
這次在經濟學界被稱作不徹底的改制,使蘇南工業經濟的所有制模式,從集體所有,變成了多種經濟主體混合所有的局面。以華西村為例,股份分配是其中的第一步。但因為華西村當時的盤子較大,誰也沒有想到要對其進行專業化資產評估,再說,當時也沒有高度專業化資產評估機構。尤其是對集體公共經濟積累和土地使用權益估值,更沒有成熟經驗。因此,這種股份分配也只是按照大概的估算,含糊地進行泛股份制。用蘇南農民的話說,就是“毛估估”,“反正肉爛在自己鍋里”。
《新民周刊》:在現在看來,這樣的股份制估算方式,似乎有些模糊不清,為什么華西人能夠接受這樣的形式?
葉克林:除了當時的改革理論、改革政策和改革技術準備不足之外,當時農民的意識形態還比較單純或朦朧,只知道通過這些年的工業生產,自己的生活大大改善了,大多數人似乎不太清楚股權怎么分才算科學合理。話說回來,如果當年要將華西村的非農資產完全統計清楚,華西村根本搞不下去。
那時關于農村經濟發展模式的政策取向存在巨大分歧。1980年代中后期關于蘇南模式與溫州模式“姓社姓資”的大辯論,就是典型一例。在1992年鄧小平南巡以前,改革開放的思想還一度出現過“回潮”,經歷過質疑。據我所知,那時前去華西村“指導”的上級有關部門也很多,要在這種復雜多變的政策環境中生存發展,華西村在一些問題上勢必含糊,有時甚至是“打左燈,向右轉”。不妨換位思考,假如你是吳仁寶,一會兒有高層領導來視察說,“老吳,華西這樣的做法很好,要大膽闖”;過一陣又有高層領導來考察說,“老吳,華西這些做法很危險,要謹慎!”請問你會怎么想?今后又該如何做?
《新民周刊》:這樣的情況在第二次改制后,是否有所好轉?
葉克林:蘇南地區包括華西村在內的鄉鎮企業第二次改制,發生在1990年代的中后期,一直持續到2000年前后。這次改制使蘇南地區的企業在產權上開始變得清晰,但在土地使用權益估值上,還有很多盲點。到現在為止,華西集團對占用的華西行政村土地,仍然沒有作出明確統計和估價。這其實是典型的“股田制分紅”。
蘇南地區很多農村的發展都是在集體土地產權模糊的情況下完成的,當年如果弄得太清楚,一來有政治風險,二來,也會失去了生產中的協同力。只有模糊了土地產權的概念,才能規避政治風險,又有利于聚合農民。再說,即使土地可以估價,價格也是動態的,當年的土地價值和現如今肯定不是一個價。用經濟學專業術語說,其中涉及動態機會成本與機會收益。進一步說,必須支付的巨額評估費用由誰承擔?
另外,在如何量化吳仁寶這樣的改革領頭人在改革中的貢獻問題上,我國到現在為止仍沒有比較成熟的經驗。試問,當年“冒死”的安徽小崗村農民曾對中國農村聯產承包制改革作出巨大歷史貢獻,現如今是否得到合理足額的經濟回報?這也是目前華西集團經過兩次改制,在股權問題上仍然存在的不明朗區域。
《新民周刊》:華西村的成功經濟模式是否具有可復制性?
葉克林:華西村的模式不僅在蘇南農村被普遍應用,在我國的東南沿海,很多農村也都采用這樣的經濟模式,這可以充分說明,這種模糊產權加股田制的分紅模式,在廣大農村的工業化發展上,還是有增值空間的,這種模式的可復制性也就在于此。
但在有些方面,華西村又是不可復制的,比如吳仁寶可以憑著自己的一張臉,集合很多資源,用學術術語可謂“異質性人力資本”,這是其他人所辦不到的,即使想模仿吳仁寶的領導風格,也只能是學一點皮毛。在東方社會中,很多關系是認人的。從這點上來講,華西村以后的領導人永遠不可能成為第二個“吳仁寶”。但可以學習他對政策的敏銳,學習他靈活適應政策形勢變化的本領。
解讀吳氏家族
《新民周刊》:你怎樣看待吳仁寶這樣一個既信奉共產主義,又供奉觀音菩薩的領導人?
葉克林:的確,在華西村的幸福園里,既有古代先賢孔子、海瑞,也有中共領袖毛澤東、鄧小平等,還有慈眉善目的觀音菩薩和耶穌,使有些人越來越看不懂,吳仁寶究竟信什么?其實,吳仁寶在這點上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因為他知道,從當前村民們的文化程度和精神世界現狀來看,自己信奉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他領導的華西村民,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找到一個自己的信仰,以便于他在精神上的領導。
《新民周刊》:2003年吳仁寶第四子吳協恩任華西村黨委書記后,華西村的發展是否變得“復雜”?怎么看待華西村領導層家族化的現象?
葉克林:所謂“復雜”,主要是指兼并擴張之后,華西村領導層在更大的管理范圍、更高的管理層次上面臨如何再塑發展凝聚力的挑戰問題。至于家族化現象,不難看出,吳仁寶家族的影響力是歷史形成的。以吳氏家族在華西村黨政管理層的影響力,以及其家族成員在華西集團中的地位,即使通過村民投票選舉,所誕生的人選也應該會毫無意外地落在吳家人頭上,可以說在華西,由吳氏家族成員擔任村干部有一定歷史必然性。按照經濟邏輯,華西集團管理架構主要取決于“資本力量”。
《新民周刊》:一些被華西村兼并過來的鄰村人,萌生出脫離這種大集體模式的想法。這是否可以看成是華西村發展到一定程度,模式弊端暴露的體現?
葉克林:客觀來說,華西村在兼并的問題上,確實存在多元復合動機及非理性的一面。除華西村、華西集團想在更大地域范圍整合發展資源的客觀需求外,吳仁寶的一些擴張和兼并決定,也不完全是按出于市場經濟規則的考慮,而是受東方社會親緣觀念的左右,帶有明顯的幫鄉親成分,甚至這當中也摻雜著他個人希望將自己的成功試點,無限推廣的英雄情結。
由于農地流轉政策的操作性實施細則尚不清晰,再加上前面所說的土地使用權益估值的復雜性,以及原華西村村民與擴張后大華西村村民之間較大的經濟利益反差引發的心理不平衡,出現矛盾與沖突在所難免。是不是“模式弊端暴露的體現”,現在下結論似乎言之過早。
我相信,只要華西領導集團從華西長遠發展大局出發,用更加動態開放的眼光看問題,通過廣泛深入的溝通和科學的調研與核算,再配套必要的利益調整,是可以緩解乃至解決有關矛盾與沖突的。
如果華西村的《鄉規民約》確有不合上述文件精神的有關內容,須適時調整與修正,因為《鄉規民約》畢竟是“低位法”,不能有違國家政策法規的“上位法”。話說回來,目前華西村里提出要脫離集體的人,大多不是真心要走,只不過是不滿足于現在的分配所得,希望為自己多爭取些利益而已。這一點上不用回避,只要把各方面的利益訴求點公開透明化,再基于現行政策法律法規加以溝通與協商即可。而且即便是真的要走的人,也并不可怕,只要按國家政策法規辦。
不要糾結于華西村究竟姓“資”還是姓“社”,不要將吳仁寶視若神明,或者將華西模式貶為怪胎。華西村是中國特定歷史和環境的產物,是蘇南農民乃至中國農民的一次大膽探索。
盤點“楷模村”
南街村
南街村位于河南省漯河市臨潁縣城南隅,1984年,村辦企業的總產值只有70萬元,到1995年已經達到12億,到2010年,資產已經積累到30億,負債下降到4億。
南街村與其他村有一個巨大的區別,那就是他們以基于毛澤東思想的集體主義為理念,提出建設“共產主義小社會”的目標。南街村“共產主義的要素”的核心是獨特的平均主義的經濟體制。村民們工資雖然很低,但是村民免費享受糧食、肉、油等配給。住宅、教育、醫療、辦紅白喜事也一概不收費。如果村民上大學,學費也由村里負擔。
南街村黨委書記王宏斌是南街村的靈魂人物,當地人稱他為“班長”。
大邱莊
天津市靜海縣大邱莊位于天津市西南30公里,地處團泊洼,這里的農民歷來生活貧困。1977年冬,在選舉黨支部書記時,農民再也不能忍受了,提出“誰能帶領大隊致富,誰當書記”,這對當時的書記禹作敏是新挑戰。
禹作敏和他的創業者,采取原始積累辦法,一方面以最低價格進原料、以最低的勞務費加工;另一方面又千方百計避稅、逃稅,從而實現了低投入高產出。
1992年,在國家統計局的統計年鑒里,大邱莊是社會總產值、人均收入等多項經濟指標連年穩居第一位的“中國首富村”。
禹作敏實行“統一致富”,給了大邱莊人致富權,但他剝奪了大邱莊人對他的監督權。禹作敏1993年因犯窩藏罪妨害公務罪行賄罪等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大邱莊一下子變得低調。禹作敏于1999年10月去世,結束了自己“改革風云人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