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美銀行的信用缺失與修補

張銳

匯豐控股、摩根斯丹利、瑞銀集團、巴克萊銀行……，當這些金融巨無霸走到人們面前時，聳立起來的不只是龐大金身，還有他們超凡的贏利能量，以及數百年的品牌陳釀與資信積累賦注給大眾的尊崇與敬畏。然而，拂去繁華與虛幻，我們在最新的時光隧道中卻頻繁捕捉到骯臟交易、損人利己乃至坑蒙拐騙等許多源自銀行的劣跡與丑行。而就在國際社會將這些昔日的金融驕子推向道德審判席位時，人們也清晰地聽到了銀行業必須洗心革命和強化外部監管的凌厲吶喊之聲。

為“黑錢”開道

墨西哥人葉真理是墨西哥城醫藥巨頭，其主要貿易生意就是從中國購買用于制造甲基苯丙胺（一種被稱為“冰毒”的興奮劑）的前體化學品，然后賣給販毒集團。Casa de Cambio Puebla為墨西哥大毒梟，其將毒品從拉丁美洲發運到美國后，由于所得巨額現鈔不能直接存入美國銀行，于是采取將美元從美國運到墨西哥、再將美鈔從墨西哥出口到美國。美國參議院、美國司法部、財政部海外資產控制辦公室（OFAC）和曼哈頓地區檢察院組成的聯合特別行動小組歷經5年之久的調查發現，葉真理和Puebla皆為匯豐銀行美國和匯豐墨西哥分支機構的重要客戶，通過調閱和檢視140多萬份文件以及75次約見匯豐集團、匯豐北美及其他分部高管之后得到確認，從2007年到2008年，匯豐墨西哥向匯豐美國共匯出70億美元，其中相當一部分屬于非法毒品交易收入。

美國參議院繼而形成了一份長達335頁的分析報告，細數了匯豐銀行存在嚴重缺陷的反洗錢體系、高風險的分支機構、設法逃避OFAC調查、提供不記名股票賬戶服務和放任反洗錢問題惡化等合規方面的七項不足。同時參議院譴責匯豐在全球的關聯公司向販毒集團敞開了進入美國金融體系的門戶，并最終淪為毒品犯罪的“幫兇”。

特別值得強調的是，在過去的10年中，美國監管部門已經兩度對匯豐反洗錢政策的缺陷提出警告，并勒令其整改。而早在5年之前，匯豐銀行墨西哥支行的反洗錢負責人也向匯豐高層提出了內部漂黑為白的警示，但匯豐墨西哥和匯豐美國的違規之舉依然沒有得到喝止與糾正。

值得關注的是，匯豐墨西哥還在開曼群島設有分支機構。這一分支機構不僅沒有辦公場所和員工，但這家分支機構在2008年頂峰時期擁有總資產卻超過21億美元，其中約15%的賬戶根本沒有客戶資料，也就是說匯豐墨西哥根本不知道這些賬戶的所有人是誰。按照匯豐墨西哥合規負責人的解釋是，這些賬戶許多是用來為犯罪組織洗錢提供方便的。

按照美國參議院的報告，僅刑事犯罪所及，歐美銀行每年的“洗白”金額就達5000億到1萬億美元。顯然，參與“洗錢”的并不只有匯豐銀行。果不其然。繼匯豐之后，渣打銀行、荷蘭國際集團、摩根大通、巴克萊銀行、德意志銀行等金融機構不同程度涉及洗錢的行徑被紐約州金融管理局和OFAC揪了出來。與匯豐一樣，這些金融大佬們都先后吃進了大小不同的罰單。其中荷蘭國際集團向美國監管當局支付了6.2億美元的罰金，渣打銀行向紐約州金融局支付了3.4億美元的罰款。

利己損人的游戲

作為國際短期資本市場中的資金價格發現和引導風向標，Libor（London Interbank Offered Rate）由英國銀行家協會（BBA）根據其選定的16家銀行所提交借貸利率估值來確定。每天11時報價銀行向BBA申報利率估價，BBA在去除了最高的四個估值和最低的四個估值之后，通過計算余下八個估值的平均值得到每日Libor 值。一般而言，Libor期限主要包括隔夜、7天、1個月、3個月、6個月和1年等六個期種，超過一年以上的長期利率以3個月或6個月期的同業拆借利率為基準，視具體情況附一定的加息率。

理論上而言，在其他銀行提交利率不變的情況下，如果人為將利率報價調低或調高，則可以通過剔除自己或者其他銀行，使得參與報價的利率出現變化，從而影響到最終的Libor價格，但經驗表明，報價銀行報出的兩種Libor即借款利率和貸款利率差額僅在0.25%～0.5%之間，且各報價銀行的利率報價一般只相差0.0625%～0.125%，因此，一家銀行是很難通過自己的報價單方面大幅影響Libor的最終價格的。但是，如果有足夠數目的報價銀行一致行動，則完全可以形成扭曲Libor真實價格的能量。

作為報價行，聯合串謀Libor的最簡單方法就是在流動性高企時推高Libor，流動性不足時壓低Libor，以影響市場對利率價格的判斷進而從中獲利。值得注意的是，Libor除了影響到房地產抵押貸款、助學貸款等與居民生活息息相關的基礎貸款產品外，還牽連著數目龐大的金融衍生品。據美國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CFTC）的數據顯示，全球有超過800萬億美元的證券或貸款與Libor相聯系，包括350萬億美元的掉期合約和10萬億美元貸款。這意味著只要Libor變動0.01個百分點，銀行就可以從中獲取巨額利潤。

能夠操縱Libor價格的核心人物就是銀行報價員，而且只要有利可圖，其他銀行報價員都會進行積極配合。不僅如此，從事金融衍生品交易的投資部門交易員多數情況下也會向報價員提出改動Libor的要求。不難看出，在各銀行報價員之間、報價員與交易員之間以及交易員與交易員之間，形成了一個由利益捆綁而成的Libor龐大操縱群體。

值得強調的是，除了通過Libor直接獲利外，銀行還可以借此粉飾自己的銀行財務狀況。

針對調查Libor“操縱案”所形成的聯合力量不可謂不強大。除由美國司法部和CFTC組成的主打陣容外，英國、日本、歐盟等三大洲的監管部門也參與進來。不久，第一只操縱Libor的“黑手”——巴克萊銀行浮出水面，而且調查人員也得到了對方如實的合作和招供。CFTC的調查結果顯示，自2005至2009年，巴克萊共計14名Libor衍生品交易員先后257次賄賂報價員，請求提高或降低Libor的報價。同時，英國金融服務監管局（FSA）的數據表明，在2006年1月至2007年8月，巴克萊銀行的報價超過2/3的Libor都被操縱了。

于是，利率操縱者成為了最大受益者。FSA數據顯示，僅2008年，德意志銀行就從與有關倫敦同業拆借利率以及全球其他基準利率的交易中至少獲取5億歐元的巨額盈利。無獨有偶，彭博資料顯示，巴克萊掌管著800億美元的掉期組合，1個月期Libor僅移動1個基點，就會為交易員帶來67萬美元的好處。美聯儲數據顯示，僅美國抵押貸款巨頭房地美和房利美兩家公司與倫敦銀行間同業拆借利率有關的損失就超過了30億美元。

成群的欺詐魅影

相比于銀行而言，消費者不僅具有信息不對稱的弱點，而且還處于談判博弈的劣勢位置。金融危機中美國許多家庭由于成員失業或者收入銳減而無力還貸，按照房屋買賣的規定，若抵押貸款人拖欠還款30天以上，銀行就能采取收回抵押房屋的做法，業主此后將無權再贖回自己的房產，即所謂的“止贖”。于是，美國各大銀行在進行止贖程序時不僅不認真審理相關止贖檔案，而且強行收樓，甚至一些銀行貸款部門偽造止贖公證書，以騙取業主失去抵押房屋所有權。

美聯儲、美國司法部、美國聯邦調查局、住房和城市發展部以及全美50個州檢查機關執法人員組成的金融欺詐執法工作組構成了對違規“止贖”行為的一股強大震懾力量。最終，美國銀行、富國銀行、摩根大通等10家美國大型銀行與美聯儲在日前達成協議，同意支付93億美元的和解資金，以結束監管機構對自己違規止贖行為所展開的一系列調查。值得注意的是，還沒有完全從“洗錢案”和Libor“操縱案”中緩過神來的英國匯豐銀行也同時被美聯儲按下頭顱。由于在發放住房抵押貸款和辦理房屋止贖手續過程中存在違規行為，匯豐銀行答應向房屋貸款者支付共計2.49億美元的賠款。

圍繞著房地產所引發的欺詐事件其實并不只有“止贖門”。據金融監管局的調查結論，花旗銀行于2006年1月至2007年10月期間在其網站上發布了有關抵押貸款資產狀況的錯誤信息，從而構成了對投資者的誤導，而且這些錯誤的信息直到2012年5月初才進行更正。對此，美國金融監管局認為，花旗涉嫌在次級住房抵押貸款證券化業務上存在欺詐和其他違規行為，并決定對花旗處以350萬美元的罰款。

當然，房地產行業并不只是銀行巨頭們可以施展坑蒙拐騙拳腳的唯一陣地。全球最大社交網站Facebook在去年5月正式登陸美國納斯達克市場，高達160億美元的IP0創造了美國IT史上的融資記錄，然而，輝煌背后依然游蕩著陰影。美國證券監管機構發現，作為Facebook主承銷商的摩根士丹利在Facebook上市前撰寫了一份概要，而Facebook財務主管據此向研究分析師通報了該公司的營收前景。因此，監管機構認為，摩根士丹利不當地幫助了Facebook有選擇性地披露了敏感財務信息，造成機構投資者和散戶之間的信息不對稱。

更加隱秘的晃人之術由花旗、高盛、摩根大通、美林和摩根士丹利等5家大型金融銀行組成的團隊集體導演。據美國金融監管局的調查資料，自2006年1月至2010年12月間，上述5家金融機構向加利福尼亞州公共證券協會自愿支付游說資金，但它們最終將游說資金共計110萬美元以會費支出名義轉入到了加州公共證券協會賬上，從而將負擔間接轉嫁到了州證券納稅人身上，而且5家銀行刻意隱瞞了其與證券發行無關的事實。作為2012年國際金融領域最有震撼力的“烏龍”事件，摩根大通交易員布魯諾·伊科西爾對公司債市行情的誤判從而捅出高達62億美元虧損窟窿的事實讓小摩的風險控制能力受到了外界強烈的質疑與批判，不僅如此，摩根大通在季度財報中濫用會計手段的新聞在市場中傳得沸沸揚揚。正常情況下銀行壞賬率上升和削減準備金不會同時發生，但美國金融管理局發現，從2010——2012年間，在本身壞賬率逐增的情況下，摩根大通卻在減少壞賬準備金的撥備。金融管理局不久前對摩根大通發出警告的同時，表示將緊密追蹤和嚴查此案。有意思的是，就在金管局向摩根大通出示黃牌的同時，美國聯邦電力監管委員會在3個月里給摩根大通發出了2張傳票，并已經就摩根大通涉嫌操控加州和中西部的電力市場價格發起正式調查。

相對于美國而言，大洋彼岸的歐洲銀行所鬧出的欺詐丑聞也并算不少。由于隱瞞金融衍生品交易風險，意大利米蘭一家法院以欺詐罪對德意志銀行、德普法銀行和瑞銀集團作出判決，判處三家銀行各支付100萬歐元罰金，同時三家銀行在相關交易中所獲近9000萬歐元不當得利也被沒收。此波未平，另波又起。匯豐、巴克萊、勞埃德及蘇格蘭皇家銀行等四家金融機構對英國2.8萬家中小企業出售銷售支付保護保險和利率金融衍生品，導致這些中小企業多支付數十萬到百萬英鎊不等，為此，英國金融管理局日前對四家銀行作出了額外處以10億英鎊罰款的決定。

監管 監管 再監管

從華爾街到倫敦金融城，從法蘭克福到蘇黎世，頻繁穿梭著的是那些經過百年風雨洗刷和淬煉的銀行巨頭和金融驕子，也正是它們不斷的技術與產品創新，環球金融市場才能生生不息地釋放出充沛活力與精彩魅力。然而，維系金融軀體的康健除了仰仗于過往的豐厚積淀，更需要新生正面能量的持續補給和對流弊塵垢的不斷剔除。以此觀察，歐美銀行業應該走到了深刻檢視自我和強力糾偏的十字路口。

作為金融危機的始作俑者與歐債危機的推波助瀾力量，歐美銀行理應在經歷磨難后作出更多的反思和自省。為了攫取暴利而不惜推出帶有“毒性”的高杠桿金融工具，或者為了分割房地產行業的誘人蛋糕而不惜放大自己的風險敞口，歐美銀行的創新和冒險之舉實際都是建立在愈來愈濃厚的高薪文化基礎之上，而且高薪文化熏陶出來的員工必然是見利忘義或者損人利己的投機分子。道德滑坡的背后是企業文化的霉變和退化。無論是匯豐的“洗錢”丑聞，還是巴克萊操縱Libor的劣行，都足以說明盛行于歐美銀行之中的高薪文化并沒有隨著金融危機之后監管力度的收緊而淡化，相反甚囂塵上。顯然，簡單的外科手術對于歐美銀行已經無濟于事，而必須敦促和引領其進行深刻的文化再造——從高薪文化矯正到敬業文化與服務文化上來，其中法律和股東等各種對銀行高薪實際規制和監督力量的強化不可或缺。

“不寬不窄的門縫，是橫亙在你我之間的海洋”，詩人狄更斯的名句也許可以形容面對著消費者歐美銀行的最大缺失——誠信。據伯克萊資本基金會最近進行的一個調查結果顯示，有一半以上的機構投資者并不信任銀行關于其資產風險的估算，另外，有六成左右的對沖基金經理表示完全不信任銀行推出的金融產品。因此，為了喚回誠信，應當像《巴塞爾協議III》所嚴格確定的銀行自有資產比率硬性標準那樣，國際銀行業聯盟更應該制定出為股東、客戶和消費者服務的信用標準。須知，資產比率不達標裸露出的是銀行財務風險，但信用的缺失則是可怕的人心向背，而且后者比前者更具有殺傷力。

必須承認，無論是巴克萊的內幕交易，還是美國銀行的惡意欺詐，抑或是匯豐的助紂為虐，任何一個單一事件都將歐美銀行推上道德炙烤和良知鞭笞的敏感位置，在人們對銀行的信任度降至冰點時，也清晰地看到金融巨頭們內部控制機能的萎縮生態。目前看來，從產品輸出到市場終端，歐美銀行其實并不缺乏健全而完善的全程風險與合規內控體系，而主要問題就出在內控執行力的羸弱。正如匯豐銀行合規部主管巴格利辭職時所言，由于自身權力有限，根本無法控制系統內的全球合規部門，甚至監控部門只停留于制定制度的層面。因此，按照西方市場原教主義和契約精神，真正行之有效的銀行內控機制不是僅有物理機構，更需要精兵強將；不應是空乏其名，而應有規章之約；不是縮手縮腳和心有余悸，而是獨立行權和游刃有余。

然而，寄希望于銀行的反思、徹悟和糾錯并最終自我走上正軌，這無異于癡人說夢。在美國參議院的聽證會上，匯豐銀行零售與財富管理業務主管保羅·瑟斯頓把匯豐“洗錢”的錯誤歸咎于墨西哥“挑戰性的”環境，如其員工面臨的綁架、勒索和賄賂風險等；面對紐約州金融局的指控，渣打銀行CEO戴蒙德表示修改Libor是受到英格蘭銀行負責人的暗示。顯然，面對自己的過錯，歐美銀行高管們并沒有反躬自省，而是更多地在推脫責任和尋找替罪羊，自然他們也不會輕易地改變自己所迷戀的高薪文化以及管理方式。因此，勘正歐盟銀行業，必須強化外部監管和整肅的力量。

銀行“大而不能倒”是監管者所面臨的心里障礙和客觀難題。正是如此，金融危機以來由監管層所推動的歐美銀行業改革不是零打碎敲就是修修補補，許多制度與結構問題并沒有得到根本性解決。如今，面對銀行屢屢犯規和不知悔改的博弈，監管層的確有必要推動更為深入和徹底的變革。分析發現，歐美銀行風險與違規行為主要由投資部門所引起，因此，在目前銀行零售部門和投行部門之間并不能建筑起有效“防火墻”的前提下，作為一種戰略考慮，政府可以牽頭對銀行進行拆分，即將投行業務部門從銀行中分離出來，以切斷其與零售部門之間的利益輸送臍帶。

必須強調，金融創新是銀行的天然職能，但同樣也應該成為監管機構的職責。如隨著金融創新，越來越多的金融衍生品和銀行業務方式成為洗錢的工具，不同的基金、保險投資都成為洗錢目標，在這種情況下，監管層監管的視角就不應還停留在銀行的傳統業務上；又如，隨著金融交易全球化，銀行集團內部結構日趨龐雜，全球各地分支機構眾多，這就亟需建立一套國際化標準并實行統一管理。尤其是在牽連著無數金融品價格的Libor變革問題上，監管層應當摒棄對傳統報價方法的固守態度，通過實施增加報價行數量、采用實際交易利率等新的方法封堵和關閉可以讓銀行操控的空間。

以繳納罰款與監管者達成和解是時下歐美金融監管機構的慣例，因此，即使金融巨頭在金融危機中興風作浪，或者是在業務處理中坑蒙拐騙，人們時至今日沒都有看到任何一個銀行家鋃鐺入獄。而問題的關鍵在于，這種以罰代刑的事后監管方式對于財大氣粗的銀行只是僅傷皮毛而絕無切膚之痛，同時民眾對于銀行每次都能輕松以金錢贖罪的做法已經越來越有成見。因此，在開出巨額罰單的同時，踩大事前監管制度的“油門”以驅動銀行加大信息披露力度、針對銀行高層實行凌厲問責制、以及對犯罪行為啟動刑事訴訟等應當成為強化監管的主要方向。

（作者單位：廣東技術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