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靜慧

在廣州,文化藝術創意園區是一個特殊的生態群落。
這個有著悠久歷史文化的城市,一度被很多人稱為“文化沙漠”:理由可以有很多,比如市民很少看歌劇等“高層次”演出,著便裝出席音樂會,城市商業化程度高,等等。
在嶺南人看來,這些當然不是充分理由。但無可否認的是,在商業化快速發展的過程中,這些年廣州對文化藝術的投入遠遠不如北京上海。而文化創意產業發展的遲滯,更令地方政府如芒在背。
直至進入21世紀,古村落、舊廠房改建在全國蔚然成風,廣州市政府遂借“退二進三”出臺政策,推動創意產業園發展,成效顯著—2008~2010年,廣州文化創意產業園從無到有,躍升至30多家,整個南中國城市無出其右。
然而,突如其來的“井噴”到底是文化創意產業騰飛的契機,還是缺乏基礎的“大躍進”?社會各界疑竇叢生,而作為幕后推手的政府則始終保持著一定克制。在廣州創意園區這幾年的 “井噴”和發展過程中,人們看到的更多是各種內生性力量的博弈與平衡,而非強硬的行政“指導”手段。
對廣州的藝術家、文化人,包括那些帶點兒“文藝范”的年輕人而言,小洲村、紅專廠等地方,是有特殊意義的存在。
2004年,北京798在全國名噪一時,嶺南以外卻鮮有人知道,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廣州已經有一條真正意義的藝術村—小洲村。皆因地處偏僻,這個小村莊幸運地避開了席卷廣州的城市化浪潮,使穗城本來處處可見,如今消失殆盡的嶺南水鄉風貌幸存于一隅。偶然地,一些仍懷有田園夢想的藝術家來到這里,然后,他們不走了,再然后,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成為藝術村。

在這里,悄然隱沒著嶺南畫派大師關山月、黎雄才,著名雕塑家曹崇恩、設計界泰斗尹定邦等60多位老藝術家的“鄉間別墅”。
然而,這份低調和寧靜在世紀之初被打破。
彼時,一岸之隔的大學城在廣州落成,眾多藝術院校畢業生,以及一些美院老師自然而然追隨著前輩大師的步伐,選擇了小洲村內租金低廉,卻風景宜人的民居作為工作室和居所。
與上一代藝術家不一樣的是,新租客中很多人尚未成名,他們年輕、充滿活力,有著向外界表達的強烈沖動。這就是始于2008年的小洲村藝術節“小洲村·COM”舉辦的初衷。年輕血液的流動給小洲村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使其氣質發生了極大變化:漫步村內,隨處可見音樂、繪畫、雕塑、陶瓷、詩歌、電影等各種各樣的工作室開門迎客,小洲村向普羅大眾撩開了它朦朧的面紗。
幾乎與小洲村的“轉型”同時,以舊廠房改建作為基礎發展起來的另一類型藝術創意園區也開始在廣州出現,它們是信義會館、T.I.T、紅專廠等。
坐落在員村的紅專廠最為人所津津樂道,其前身為1958年建成投產的廣州鷹金錢食品廠,區內分布著數十座大小不一的蘇式廠房建筑。2008年9月,鷹金錢因“退二進三”撤出員村廠區,眼見2004年就已納入政府土地儲備計劃的罐頭廠地塊將作為住宅地拍賣。這個消息驚動了廣州知名的設計公司集美組。由于蘇聯式廠房建筑群在廣州的稀有性,集美組的設計師和一些美院學者聯合起來,緊急向廣州市政府提交了一個打造紅專廠藝術創意園區的規劃方案,將罐頭廠暫時搶救了下來。
如今穿過員村周邊的高樓大廈,鉆進創意園,倘佯在清涼的林蔭道上,這里既有畫廊、展覽中心等藝術空間,又有特色商鋪、各式餐飲等時尚商業元素,前衛藝術與老舊記憶形成了奇特的對比。
Lynn和男朋友林子都是地道的廣州“土著”,也是藝術創意園區的狂熱擁躉。每逢假日就到各個創意園閑逛。林子是民間手工藝人,不時會拿一些作品去草根藝術空間和創意市集展示售賣。而Lynn喜歡創意園的理由則簡單得多。作為一個“80后”,她親眼見證了原有的城市文化被石屎森林逐步蠶食。“河涌堵塞覆蓋,恩寧路被拆,老騎樓、西關大屋所剩無幾。”文化創意園要么是原生態古村落,要么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老廠區,保留了廣州早期的文化、建筑風貌和空間特色,如同沙漠中的綠洲。“所以我更喜歡小洲村和紅專廠,里面有很多大眾能參與和消費的地方。T.I.T和信義會館很漂亮,但太不親民了。”
然而吊詭之處在于,那些真正的藝術工作者并不樂見小洲村和紅專廠這幾年發生的變化。設計師Candy說,早期紅專廠的廠房租金是30元/平方米,空間大、環境清靜寬松、租金相對低廉,這些都符合老廠房改造的初衷。然而時隔幾年,這里租金已飆升至200元/平方米左右,“環境也‘變味了”—商鋪食肆林立,林蔭道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游人,大家各取所需地“消費”著紅專廠。

類似的沖擊對小洲村更為“致命”。夏日周末,走進村里,尚未見傳說中的小橋流水、青磚大屋,先被當街堆放的裝飾建筑材料和處處飛揚的粉塵迷了雙眼。到處都在加建、搶建,密度越來越高的握手樓已隱然有“城中村”影子。
藝術節和紛至沓來的游人推高了小洲村的商業價值。美院老師開培訓點,文藝青年開小店,生意紅火,房子的租金也在攀升,以前幾百元就可以租下的房子,現在漲到了兩三千。租金見漲,手有余錢的村民當然想到了加建房子。更慘痛的是,最有文化價值的青磚大屋也開始被拆除,建上幾層小樓。
其間,一些畫家和他們的工作室靜悄悄地搬走了,正如當初他們靜悄悄地來。村內外貼滿的“招生廣告”則使這里像個低端的培訓基地。
今年3月,微博傳出 “為金融城讓路,紅專廠要拆”的消息,輿論嘩然,幾天后,有著“草根文化地標”之稱的星坊60也被傳租約期滿后將拆除。這些消息和小洲村的“毀壞”一樣,撞擊著人們的神經。
一面寄望將文化創意園打造成“廣州名片”,在大項目到來之際對其又毫不留情—政府的態度令人捉摸不透,人心惶惶。創意園該何去何從?
顯然,對于藝術創意園,不同角色的人,對其承擔的功能有截然不同的期待。而以舊廠房改造而成的創意園,由于其特殊的“歷史身份”和經營模式,注定要在各方的利益訴求之間搖擺與平衡。
將老舊廠房改造成創意園,并不是中國人的“發明”。早在上世紀40年代,美國藝術新銳群體就開始以低廉的租金入住后來被稱為“藝術家的天堂”的SOHO(19世紀紐約最集中的工廠與工業倉庫區)。而中國廠房創意園的快速發展,看起來與當年的西方十分相似,背后卻有完全不一樣的動力。
西方發達國家走到后工業時代,城市化已經完成,對于新的土地增長需求已大幅降低,政府遵循的是文化遺產保護和土地資源再利用思路,創意園一旦做出來就會相對長久。
而在當下的中國,城市擴張欲望仍在不斷膨脹,以往舊工廠一旦騰空,就會進行拍賣。如今,地方政府愿意把這些資源暫時騰挪出來打造園區,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要發展文化創意產業。
與其他大城市相比,廣州素來有“小政府、大社會”的傾向,對于創意園區的發展,地方政府很少直接主導、投入,園區一般由“原業主+經營公司”合資進行運營。對他們來說,將廠區改造成創意園,可以將地塊變成商業用地,能夠保證收益。但在此之前,自己需要先投入大筆資金對園區進行改造。
盧隆春是廣州原創元素創意產業園的主要環境設計師之一。“2011年做環境改造方案,經營者的要求主要有兩個,一是成本節約,二是保留原來是啤酒廠的文化特色。”最后,他利用園區的名字OEDC設計了一個大型紅字雕塑,中間鏤空,夾以啤酒瓶做成的燈飾。“再做了一些綠化,標示、路口形象,以及舊機器改造的雕塑。總體花了幾百萬。”他表示,這還算是投資小的,像T.I.T等更有名氣的產業園,則是花費重金。
這樣的前提下,無論打造園區的思路是什么,提升租金始終是經營者的目的之一,草根藝術家渴望的低成本孵化功能很難長期實現。
“文化園區可以分成幾類。一是原來的文化商業街區,類似北京前門,以店鋪為主,文化藝術只是點綴;二是創意產品展示區;三是藝術家村;四是文化交流中心;最后一種是文化產業集聚。”北京大學文化產業研究院副院長陳少鋒介紹。在他看來,每一類型的園區,都有自己的功能和特點,紅專廠也好,T.I.T也好,不能同時滿足所有群體的需求是正常的。
然而更現實的考量是,在當下的環境,一個園區要在廣州這樣的大城市長久經營下去,必須優先考慮政府的訴求,它決定了在大型項目到來之際,園區是否能繼續保存下去。
“這就出現問題了。現在不僅是廣州,全國的大部分創意園都只能叫做文化園區,不是真正的文化產業集聚園。”陳少鋒說,“無論是搞工作室、創意設計、商店、交流,都沒有規模效應,也沒有產業鏈,同質化很嚴重。”“而評估一個園區算不算真正的產業園,最重要的標準是看商業地產收益相對于文化產業產出的比例。真正的產業園,文化產出應該遠遠高于租金及商業收益。”
根據這個標準,一直被指“不夠親民”,“無法與社區融合”的T.I.T反而較為符合產業園特質。這個以服裝設計產業集聚為定位的園區,前身是紡織廠廠區,周邊早已形成了華南國際輕紡城等產業鏈配套。園區內環境優雅,僅有一兩家餐飲供日常及商務消費。設計公司門墻冰冷,將以休閑消費為目的者拒諸門外。
“對于設計公司來說,更需要的是一個清靜優雅的環境和氛圍,沒有與普通消費者接觸的需要。”一位設計師說,她絕對不會跑去紅專廠,“那里做的是文化商業,不是創意產業”。
而在信義會館漁歌晚唱沙龍創辦者陳志彥眼里,一個文化產業創意園做得好,是能夠真正起到孵化功能的。
陳志彥還有一個身份,是著名國畫家、廣東省美協副主席陳永鏘的兒子。7年前,他還在營運一家室內設計公司,無意中發現了剛剛改造完成的信義會館。這個由老廠房改建的園區坐落在珠江最美麗的一段河段—白鵝潭畔,里面既有西式高頂工廠大樓,也有古老的教堂和長長的木棧道,幾乎所有跟歷史有關的記憶都被完整地保存下來,包括83棵古榕樹,與江景完全融為一體。
陳志彥當下就決定,把設計公司搬進信義會館。“在這里呆了一年多,我的思維也漸漸發生了轉變。在廣州竟然還可以有這樣的地方,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后代,我希望在這里做一個真正的文化事業。”于是6年前,陳志彥放棄了原來的設計公司,開始打造漁歌晚唱沙龍,將其做成了一個同時具有畫廊、琴坊、展覽等功能的文化藝術空間。“經過幾年發展,現在已經可以保持良性的營運。”
誠然,創意園生活和經營中,有人不斷走近藝術,又有人在遠離藝術。正如廣州這個城市的創意園區定位一樣,在多方矛盾角力中,不斷覓路、搖擺、尋找平衡。聽說紅專廠要拆,陳志彥和其他創意園區的企業一樣,心里也是一震,“以前覺得芳村周邊商業發展太慢,城市配套不夠完善,現在反而慶幸它不像紅專廠地塊那樣,具有太高的商業價值,我們可以相對從容一點。”
對于漁歌晚唱這樣在創意園區孵化出來的文化企業而言,配套的需求還是其次,他們最需要的,其實是政府更多的耐心。“文化產業與其他產業不一樣,需要時間來培育。政府如果能更為抑制追求短期經濟效應的沖動,給多一點時間和空間,園區和產業就能真正發展起來。”
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個商業高度發達的城市,鄉村和老廠區的恬淡風景、孤獨的藝術和躁動的市場力量已經糅雜成一種獨特的文化生態,其間,城市邊緣的藝術聚落將走向何方,仍然逃不過長期的角力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