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
包括每日提款額限制、不得在定期存款到期以前提款、定期存款到期強制續存等內容的全面資本管制;重組銀行體系,第二大銀行大眾銀行(Laiki)賬戶上有保險存款超過10萬歐元部分可能直接沒收25%~30%;對免于沒收的其它銀行存款將征收存款稅……小小塞浦路斯的金融危機及其解決方案震動了國際金融市場,人們由此窺見了歐元區和歐盟金融危機的不確定性依然居高不下,對歐洲經濟走勢的信心動搖,更看到了風行國際投資界的“避稅港型”離岸金融中心內在的巨大風險。而離岸金融中心在當今國際金融市場上又占有獨一無二的重要地位。
避稅港型離岸金融中心,典型是加勒比海的英屬維爾京群島、巴哈馬、開曼、百慕大,南太平洋的瑙魯、西薩摩亞,英吉利海峽上的海峽群島,以及這次陷入危機的塞浦路斯島。這些地方都注冊了大批金融機構和公司,通常稱作離岸公司(Offshore Company)或國際商業公司(International Business Companies,IBCs),但這些機構通常并不在這里設立實體,實際業務都在母國進行,只是通過注冊的機構在賬簿上進行境內和境外交易,以求享受該地區的稅收優惠和其它好處。
避稅港型離岸金融中心之所以能夠吸引眾多國際商業公司前來注冊,主要原因是注冊一家離岸公司至少能為注冊公司帶來以下幾個方面的好處:便于企業開展跨國經營;有利于企業規避貿易壁壘;規避外匯管制,便于企業開展資本運作;法律環境寬松;信息披露要求極少,保密規定相對嚴格,有利于企業保持商業運行秘密;稅負輕微且可以避免雙重征稅;注冊程序便利,維持成本也甚低;公司管理簡便……
也是由于類似的原因,一些風景宜人的離岸金融中心還吸引了不少個人投資者在此置業。如果該離岸金融中心能夠提供美國、歐盟的移民機會,在此地置業的吸引力就更大了。陽光燦爛的塞浦路斯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并因此吸引了不少英國、俄羅斯和中國投資者購置物業。如果說以前塞浦路斯房地產市場的客戶主力是來自英國和俄羅斯的“維生素D缺乏者”,吸引他們的除了陽光、資產離岸操作的便利之外還有以往數百年的歷史淵源(英國至今還在塞浦路斯擁有軍事基地),那么,次貸危機爆發后,英國買家銳減,吸引新的重點客戶中國人的“殺手锏”就是塞浦路斯這個歐元區成員國的移民許可。
2009年,塞浦路斯政府推出系列新政提振房地產市場,減免原先購房需繳納的3%~8%房屋轉讓稅,并給予購房者長期居留許可,以吸引非歐盟成員國投資者。其中最有吸引力的是2009年5月7日塞浦路斯內政部發布的《給予在塞浦路斯購置自住物業的非歐盟國公民申請移民許可》新政策,該新政策要求所購物業價值不得低于30萬歐元,其“移民許可”相當于塞浦路斯永久居留權,除了出入塞浦路斯無須再申請簽證之外,也無須如其他移民類簽證那樣規定每年在塞浦路斯居住的時間長短,消除了坐“移民監”的代價。在塞浦路斯拿到長期居留許可之后,只要保證每兩年去一次,就可以在5年之后申請塞浦路斯國籍。正是這項政策,讓中介在中國打出了“投資300萬移民歐盟”的宣傳口號,將其作為塞浦路斯房產最大的賣點。據《塞浦路斯郵報》報道,截至2012年年底,來自中國大陸的投資者已在塞浦路斯購置了600多棟別墅,總投資額達2億歐元。直到現在,在塞浦路斯危機已經震撼國際金融市場之際,仍有20個塞浦路斯項目參加4月11日~14日的北京春季房展,成為這次展會的海外地產頭號大戶。
客觀說來,在過度管制盛行的昔日,避稅港型離岸金融中心對國際金融市場的發展確實發揮了一定的正面作用;但隨著時日流逝,其負面作用也日益顯著,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給予國際游資逃避監管、操縱資本流動的機會;為逃稅、資本外逃和洗錢犯罪創造了機會等等,特別是逃稅、資本外逃和洗錢犯罪問題嚴重。資本外逃是世界性的問題,在發展中國家和經濟轉軌國家尤其突出。在1990年代末的15個重債發展中國家中,有9個曾經出現大規模資本外逃。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和前蘇聯東歐轉軌經濟體的資本外逃問題也極為引人注目,一度號稱“俄羅斯唯一的資本形成發生在塞浦路斯的銀行賬戶上”,這些外逃資本,就有相當一部分流入離岸金融中心。
烏克蘭前總理拉扎連科在政府任職期間,利用職權從俄羅斯低價購買石油,然后在烏克蘭市場上高價出售牟利,所得非法收益相當一部分流向離岸金融中心。1999年8月,瑞士調查人員在日內瓦SCS聯盟銀行和Banque-Populaire銀行發現拉扎連科1996年設立的私人賬戶,該年流動在這些賬戶上的資金總額7200萬美元,約4400萬美元流向加勒比海國家和巴哈馬群島的銀行。
尤科斯、秋明石油、西伯利亞石油公司等在私有化浪潮中涌現的俄羅斯巨型企業集團法定注冊地均不在俄羅斯國內,而是全部選擇在塞浦路斯、直布羅陀、英屬維爾京群島等避稅港型離岸金融中心。在這些莫斯科鞭長莫及的地方,正在忙于化公為私者可以合法洗錢,已經化公為私者則可以大幅度避稅。由于避稅收益極為豐厚,當初接替霍多爾科夫斯基擔任尤科斯公司總裁的庫克斯在第一次新聞發布會上堅稱:“本公司將繼續在現行法律框架內實行稅收最低化方針?!比徊活櫰站┛偨y的打擊和社會輿論的強烈反感。
2000年,列支敦士登發現俄羅斯黑手黨和哥倫比亞毒販的洗錢網;5月中旬,副首相的兄弟米哈伊·里特爾、議員加夫列爾·馬克瑟等5人因此被捕。盡管普京執政后俄羅斯資本外逃問題有所好轉,但離真正解決仍然遙遙無期。
離岸金融中心在協助逃稅、資本外逃和洗錢犯罪中的作用,在1990年代就引起了國際社會的強烈反感。美國國務院1998年報告直斥道:“瑙魯目前的境外銀行業務體制……是對金融犯罪的公開邀請?!?99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從許多方面加強了對離岸金融中心的監管和全球監管協調,國際清算銀行(及其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國際證券委員會組織(IOSCO)以及西方七國集團1999年2月建立的金融穩定論壇(Financial Stability Forum)對離岸金融中心全球監管協調發揮了最大的作用;在西方國家中,歐盟及其成員國對離岸金融中心施加的加強監管的壓力最大。早在13年前,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Financial Action Task Force,FATF)就宣布與打擊洗錢活動合作不力的國家與地區名單,巴哈馬、開曼群島、庫克群島、多米尼加、列支敦士登、馬紹爾群島、瑙魯、紐埃、巴拿馬、圣基茨和尼維斯、圣文森特等離岸金融中心名列其中。
盡管如此,由于牽扯美英占據優勢的金融業利益,美英并不十分熱心于強化離岸金融中心監管,致使離岸金融中心全球監管的協調進展步履維艱。同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利之所在,無論監管網絡如何鋪展,當事企業和個人總能千方百計找到其中的漏洞加以規避。其結果就是國際監管者言者諄諄,當事企業和個人聽者藐藐,各避稅港的離岸金融業在一片“加強監管”聲中繼續“凱歌行進”,持續擴張。
然而,這一次的塞浦路斯危機足以讓那些離岸公司及其控制者們、在塞浦路斯之類離岸金融中心存款的戶主們感到徹骨的寒意。須知避稅港型離岸金融中心那種“自由放任”的環境和產業結構天然就是脆弱的,加之國家規模微小,其宏觀經濟和政治穩定性欠佳,財政金融體系往往不夠穩健,一旦危機爆發,倘若復制塞浦路斯救援模式,這些離岸公司及其控制者們的資產就有可能平白減少數成。
讓我們看看在塞浦路斯的俄羅斯存款人和投資者吧!蘇聯解體后,塞浦路斯一直是俄羅斯資本外逃的頭號“樂土”,塞浦路斯央行行長Panicos Demetriades日前對俄羅斯商業日報《Vedomosti》提供的俄羅斯儲戶存款數額為49.43億至102.25億歐元,前者是正式登記為俄羅斯儲戶的存款,后者包括所有在塞浦路斯的離岸公司(一半離岸公司屬于俄羅斯);俄羅斯阿爾法銀行(Alfa Bank)首席經濟學家Nataliya Orlova則估計俄羅斯在塞浦路斯銀行存款200億美元,穆迪駐俄羅斯副總裁尤金·塔茲曼諾夫(Eugene Tarzimanov)認為在190億美元以內,而這些數據都不包括銀行在塞浦路斯的存款,以及俄羅斯銀行業通過塞浦路斯實體或離岸公司向俄羅斯公司發放的大量貸款。根據塔茲曼諾夫的說法,截至2012年底,俄羅斯央行數據顯示,俄羅斯銀行在塞浦路斯的存款總額達120億美元;俄羅斯銀行業通過塞浦路斯實體或離岸公司向俄羅斯公司發放的貸款總計有300億~400億美元。不管具體數量多少,這些俄羅斯資金目前都面臨著被平白征收幾成的風險。
離岸公司及其控制者們選擇避稅港型離岸金融中心本來目的就是避稅,現在看到了偷雞不著蝕把米的風險,還會繼續這么熱衷于在離岸中心的操作嗎?正因為如此,塞浦路斯危機救援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將對避稅港型離岸金融中心的膨脹釜底抽薪。
即使是對在塞浦路斯置業而不是設立離岸公司牟取避稅之類灰色利益的中小投資者而言,塞浦路斯危機及其處置模式也敲響了警鐘,讓他們重新審視這類投資移民機會的真實成色。是的,對于有些閑錢又想追求進一步發展的中國大城市小康之家,塞浦路斯這個歐元區成員國移民機會帶來的簽證便利和傳說中的歐洲福利貌似誘人。然而,倘若深入探究就會發現,他們追求的這些“好處”其實都很不靠譜。
歐洲福利?這取決于各國財政狀況,而長期的慷慨福利制度已經使歐洲陷入了深刻的主權債務危機,一個個瀕臨破產、連警察也要千方百計設法“創收”的國家,福利大餅從何而來?
治安良好?的確,塞浦路斯不比槍支泛濫、兇殺案數十年高居全美城市榜首的美國頭號“鬼城”底特律,但別忘了,這個島嶼背負著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數百年統治的歷史包袱,希臘、土耳其兩族當年的劇烈暴力沖突引起了土耳其出兵干預,隨之形成兩族割據島嶼南北的格局至今。近年土耳其宗教黨派執政,而且扳倒了一戰之后一直充當土耳其世俗政體最后防線的軍隊領導層,加之國力上升較快,土耳其出現了“離開歐洲”的傾向,對外干涉欲望上升,在敘利亞危機中的表現已經充分顯示了這一點,而這意味著塞浦路斯希臘、土耳其兩族沖突的潛在風險上升。
看到了這一切,中國投資者是否還要繼續堅持原來的錯誤認識而為外國投資者的失誤埋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