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明
“扎爾達里就是一張盾牌,用來保護和加強民主,撫慰巴基斯坦的勞苦大眾……民主一定會在本屆政府中發揮作用,5年任期結束,巴基斯坦定會面貌一新,充滿希冀。”2008年9月,扎爾達里在總統就職典禮上如此表示。而今,國外絕大部分政治分析家都認為,扎爾達里領導的是該國獨立以來最軟弱的文職政府。就在去年6月,人民黨的吉拉尼因“藐視法庭”被迫辭去總理職務之時,穆斯林聯盟(謝里夫派)沒有急于推動提前大選,因為不想太早接手這么一個經濟與安全的爛攤子,可見扎爾達里的5年到底給了巴基斯坦什么!
3月24日,69歲的前軍事強人穆沙拉夫正式結束4年的“自我流放”生涯飛抵卡拉奇,計劃投入將于5月11日舉行的國會大選。穆沙拉夫打著“拯救巴基斯坦”的口號重返國內,卻因背負與貝·布托之死有關的官司而被禁止離境。他和2010年成立的“巴基斯坦穆斯林全國聯盟”在接下來的選舉中成功與否,已經無關緊要了。這個曾經實行9年高壓統治的人,不可能破解該國數十年來的民主困局。某種意義上,他的回歸正是對民主治理的反諷。
巴基斯坦脫胎于英屬南亞次大陸殖民地,沒有經過翻天覆地的社會革命便直接繼承了英國殖民地政治遺產,迎來了所謂的民主制度。但從1947年獨立之初的多黨制,到1970年首次大選造成次年東巴基斯坦獨立,再到阿里·布托時期的一黨獨大,以及后來謝里夫和貝·布托的兩黨輪替,這些所謂的民主進程都沒能交出令巴基斯坦人民滿意的答卷。
該國歷史上首個政變上臺的阿尤布·汗總統(1958~1969)認為,西方的議會民主制太復雜,在文盲眾多的巴基斯坦很難實行,只會使社會更加分離,且該國的政黨存在先天不足,只有軍隊是訓練有素、具有穩定作用的力量。阿尤布·汗在執政的最初兩年禁止政黨活動,并通過各種努力為本國贏得了第一個“黃金10年”。而另外兩個軍人(齊亞·哈克和穆沙拉夫)政府,各自都讓本國的經濟增長高出5%,表現好于民選政府執政時期。
民選政府在巴基斯坦可謂命運多舛。1988年,隨著齊亞·哈克因飛機失事身亡,早年被他推翻并處死的前總理阿里·布托,其女兒貝·布托率領人民黨贏得大選,巴基斯坦因而迎來了11年的民選政治。但在這一階段,解散內閣和議會的權力不在總理而在總統手里,所以巴政局很不穩定。先是1990年貝·布托政府被伊沙克·汗總統以腐敗和解決民族沖突不力為由解散,再是1993年謝里夫被伊沙克·汗總統以腐敗和恫嚇反對者為由宣布解職(但被最高法院駁回,不久后謝里夫自行辭職,貝·布托再任總理)。1996年11月,因涉嫌與丈夫一起腐敗和濫用職權,貝·布托的政府再度被另一個總統萊加里解散。
1997年的議會選舉,借助民眾對通脹和失業率的不滿,謝里夫派一舉拿下議會217席中的134席,而貝·布托的人民黨只獲得了區區18席。謝里夫二度上臺后,修憲削減總統權力(總統萊加里因與謝里夫爭執而辭職),擴大總理權限,并試圖馴服軍方。1999年,飽受官司之苦的貝·布托攜家人流亡海外;同年10月,謝里夫宣布解除陸軍參謀長兼參聯會主席穆沙拉夫的職務,結果后者發動了軍事政變。第二年謝里夫被以腐敗、逃稅等罪名判刑14年,在獄中服刑時獲時任總統塔拉爾(1998~2001)特赦,之后同樣流亡海外。
巴基斯坦議會政治為何總是夭折?印度學者曼里拉扎曼認為,巴國社會在水平層面存在不同的族群、語言和地區集團勢力—孟加拉人、旁遮普人、俾路支人、普什圖人、信德人,文化傳統和語言殊異,他們對家族和族群的忠誠度,超過了對國家的忠誠度。旁遮普人成為全國最大的族群,在軍隊和中央政府中占有優勢,從而造成信德人、普什圖人和俾路支人的不滿,也間接地阻礙了共同民族國家意識的形成和發展。時至今日,巴國內的特殊利益集團往往只代表本地或本省。在一個未經現代文化整合、有著明顯族裔和地區差異、缺乏統一國家傳統(至少是主體性社會認同)的社會,很難建立行之有效且能持久的民主制度。
而在社會垂直系統,巴基斯坦西化的精英階層同民眾之間、富人和窮人之間也存在巨大鴻溝,精英階層沒能力解決以上這些普遍存在的矛盾。盡管巴基斯坦也有一定數量的中產人士,但他們主要來自于軍官團(少校到中將)、律師(法官)、媒體、大學教授、中小企業主、伊斯蘭教教士等。這個階層既不穩定,內部也談不上友好,不能形成統一的政治力量,他們對親緣政治集團的攀附和妥協是明顯的。一旦軍方有強人崛起,軍隊內部的反對聲音很小,而是自成一個利益集團;社會上的反對勢力也不能團結起來,即便哪天有機會執政也要討好軍方勢力。這是巴基斯坦民主政治難以有重大突破、且經常被顛覆的原因。
在巴基斯坦占主導地位的政黨都是世俗的家族政黨。在2012年全球清廉排行榜上,巴基斯坦排在最腐敗國家的第35位,世俗政黨對此的“貢獻”不小。
巴基斯坦最大的世俗政黨是人民黨,其奠基人阿里·布托的家族是信德的世襲貴族,祖上在殖民政府時期便是次大陸的達官顯貴。新黨魁扎爾達里,也是出身于巴基斯坦南部一個闊綽的大地主家庭。扎爾達里和貝·布托的生于1990年的長女巴克塔瓦爾,和生于1993年的小女兒阿希法,分別擔任了人民黨的婦女部長和青年部長,而生于1988年的兒子比拉瓦爾·扎爾達里,更是在貝·布托遇刺后被推為人民黨主席。比拉瓦爾·扎爾達里為了繼承布托家族的政治聲望,還不顧本國的文化傳統,改名為比拉瓦爾·布托·扎爾達里。就這樣,在貝·布托遇刺后,老公、兒子和女兒都成了人民黨的領導和骨干中堅。
人民黨不但高層任人唯親,內部還特別講究對領導人的忠誠。本屆議會任期內,為了保總統扎爾達里不遭瑞士銀行方面調查,吉拉尼甚至辭去了總理職務,也拒不聽從最高法院的指令向瑞士方面提出腐敗調查申請。現總理阿什拉夫雖然獲總統許可,按高法要求寄出了調查申請,但本人也被高法下達了逮捕令(尚未執行),理由是他涉嫌在擔任水電部長期間存在腐敗行為。正因為人民黨上下腐敗纏身,當在加拿大待了7年的蘇菲派牧師塔希爾·烏爾·卡德里回國發動一場針對現政府的街頭抗議時,才引起民眾極大的共鳴。
該國第二大世俗政黨是穆斯林聯盟(謝里夫派)。謝里夫家族是旁遮普的大富豪,掌握著這個人口占全國60%的富裕省份的經濟命脈。依靠家族在旁遮普省的多年經營,謝里夫的企業成為當地經濟發展的支柱之一。通過重視商業和農村發展的政策,謝里夫在該國前領導人齊亞·哈克軍人統治時期,成為旁遮普省這個巴基斯坦最重要省份的首席部長(首席部長相當于省長)。謝里夫后來出任總理,旁遮普省首席部長的職位又落到他兄弟手里。
世俗政黨控制在世家大族手里,宗教政黨又如何呢?在巴基斯坦獨立后的政黨政治發展史上,伊斯蘭宗教政黨多次站到爭取民主、擁護選舉制度和爭取表達自由的前列,甚至在土地改革和建立社會福利制度上也支持政府。在宗教政黨領袖看來,只有這樣才能維護伊斯蘭教的基本準則。然而,該國的各宗教政黨缺少治國理政經驗,總體上與現實社會的運行相脫節,無論是饑荒問題還是電力緊張問題,都無解決良策,故從未贏得過逾10%的國會議席。
2002年地方選舉中,6個宗教政黨組成的聯盟“聯合行動黨(MMA)”異軍突起,一舉奪得了開伯爾-普赫圖赫瓦省的選舉勝利而成為當地的執政黨。這是巴宗教政黨的歷史性勝利,但初嘗權力滋味的聯合行動黨表現實在不佳,除了竭力主張在開伯爾-普赫圖赫瓦省實施伊斯蘭教法外,政績乏善可陳,一個任期結束了,也沒有在巴基斯坦95%以上的穆斯林心中樹立威信。
軍隊被認為是巴基斯坦唯一運作有效的機構,是該國最任人唯賢、最高效的組織。在巴基斯坦短暫的66年歷史中,將近一半的時間是軍人執政,存在過阿尤布·汗、葉海亞·汗、齊亞·哈克、穆沙拉夫四屆軍人政府,也創造過巴基斯坦的經濟奇跡。
巴軍隊對國家權力的追求從未停止過,只是在目前形勢下,直接或間接的軍事政變再也不能得到國際社會和國內人民的支持。于是,軍隊開始尋找政治上的代理人。已經過氣的佩爾韋茲·穆沙拉夫就是其中之一。2013年3月22日,信德省一審法院批準穆沙拉夫從英國返回巴基斯坦,并表示將向其提供保釋權。穆沙拉夫則表示,他決定重新投入巴基斯坦政壇,是要改變該國的政治文化和政治氛圍。最近5年,巴經濟衰退,能源短缺,恐怖暴力無處不在,的確有一些人開始懷念穆沙拉夫執政前期穩定的社會局面,甚至有人在網絡上列出了穆沙拉夫執政時期的50大政績。有理由相信,與巴前板球明星伊姆蘭·汗領導的“正義運動黨”,以及“圣戰者國防委員會”等其它支持軍隊的政黨一起,穆沙拉夫及其新黨會對將來的政府形成一種制衡,以維系軍隊對國家政治的影響。
在軍方勢力長期壓制下,巴基斯坦不光有一個弱政府,還有一個弱社會。在城市和發達地區,獨立媒體的存在、法官律師群體的抗議、宗教組織的推動,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公民參與政治的不足。但總的說來,由于廣大農村地區經濟落后、社會文化不發達,文盲普遍存在,巴基斯坦普通民眾中有意識自覺地參與政治進程、自我感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參與政治活動的現象不突出。街頭政治主要是通過政黨選舉宣傳,普通民眾被動參與的政治活動。其結果是,普通民眾往往會懷疑自己的政治參與是否就能達到自己的政治預期和愿望。
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是因為該國普通民眾根本沒有社會地位可言。巴基斯坦的土地制度主要有三種,最主要的是私人地主所有制。地主擁有大量土地,然后把土地分塊租賃出去,農民只要按時交租可以長期擁有和繼承,但不能轉讓。在這種制度下,土地顯現出兩個明顯特點:土地集中和土地租賃。獨立后,巴政府曾3次推行土改,均遭強烈反對而不了了之。由于沒有發生像世界上其他國家那樣大規模的政治運動,該國政治家也就缺乏足夠的動力來進行結構性的、帶有實質意義的土地改革和社會改革。在這種情況下,普通的巴基斯坦人就和印度人一樣喜歡生活在幻象當中。那些類型化、庸俗化、臉譜化的寶萊塢歌舞片便成為寄托、造夢的最佳渠道。
自扎爾達里執政以來,巴基斯坦麻煩不斷,經濟一直在走下坡路,盧比與美元的兌換比率大約在90︰1(黑市可到100︰1),這在該國歷史上極為罕見。為此,人民黨政府曾籌劃過一個“百日經濟維新計劃”,但幾個月以后便不了了之。扎爾達里也不止一次表明,他沒有能力解決本國尖銳的經濟和社會問題。但就是這樣的人依然能當選總統,掌管國家。2010年4月,巴議會通過憲法第18修正案,扎爾達里簽署后,將總統的諸多權力轉移至總理和議會。這也算是他為國家回歸正常的民主制所能做的最大貢獻了。
今年是巴基斯坦大選年,隨著大選的臨近,各種政治力量都想顯示存在,而暴力恐怖勢力也在制造事端,人們要求給這個國家的民主一個機會。可是,巴基斯坦所謂的民主社會中,政治合法性的一個重要指標—參加投票的人數一直在呈下降的趨勢。2008年2月的大選,棄權的選民高達56%。2013年,巴基斯坦,你還有民主的熱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