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琳,賈根良
(中國人民大學 經濟學院,北京 100872)
眾所周知,現代人類活動對生態環境的影響日益擴大。第二次工業革命奠定了大規模生產范式的主導地位,人類也開始不斷驅使“永不停歇的經濟增長車輪”。時至今日,經濟活動對自然資源的依賴和耗竭已經達到了空前水平,對“經濟車輪”賴以依附的生態系統的破壞也無以復加。這是近年來生態經濟學作為一門倡導“從最廣泛意義上研究生態系統與經濟系統之間復雜關系的學科”,獲得了較高關注和迅速發展的原因之一,它也被寄望能夠更好地解決當代經濟發展和生態保護的兩難困局。
生態經濟學與新古典經濟學及其環境學科分支有著很大不同。生態經濟學是在自然資源和生態環境的約束下,研究如何實現生態—經濟系統的可持續發展的一門學科。生態經濟學持有有機的、整體的世界觀,相比機械的、原子論的新古典經濟學將資源配置效率放在首位的狹隘觀點,“生態經濟學認為有效配置很重要,但本身絕不是目標……更重要的是規模和分配。”[1]由于在理論基礎、分析框架和學科目標等整體上均體現出了優勢,生態經濟學被認為在傳統經濟學領域內掀起了一場“生態革命”。
一般認為,肯尼斯·博爾丁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提出的“宇宙飛船地球”、“生態經濟”和“循環經濟”等一系列生態經濟觀點,是當代生態經濟學興起的標志。從博爾丁開始,生態經濟學逐漸發展融合了哲學(環境哲學、生態倫理)、物理學(熱力學)、生物學(遺傳學、進化論、生態學)和經濟學(外部性理論、福利經濟學、產權理論、行為經濟學等)等諸多學科的思想。但是,作為一門新興的交叉學科,生態經濟學迄今為止在諸如理論基礎、基本假設和研究對象等諸多問題上仍存在大量分歧,以至于許多學者對搞清楚“什么是生態經濟學”這一基本問題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甚至認為沒有必要劃分其學科屬性[2]。這種“認識論”缺陷極大地限制了生態經濟學的發展和完善。
為了便于比較分析,筆者對當代生態經濟研究領域內的一些主要學科及其特征進行了簡單歸類(如下表所示),需要注意的是,表中的每列學科之間都是相互交叉和滲透的。生態經濟學與其相鄰學科之間的交叉聯系錯綜復雜,對其認識的諸多分歧也集中于此。如趙金龍等(2010)認為,生態經濟學屬于傳統經濟學的范疇[2],這實際上是將其與新古典傳統為主的資源與環境經濟學劃為一類。彼得·巴特姆斯則認為,“生態經濟學涵蓋了一個寬泛的主題,這些主題有一部分環境經濟學的主題,也包括人類生態學和生物經濟學等新的派生領域。”[3]25
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在下表中使用了“制度的生態經濟學”一詞作為一類學科的統稱,它們的共同特點是,都將(廣義的)制度或其中的某些因素納入分析框架之中。如馬克思主義生態經濟學、生態社會主義和公害經濟學等,都在對生態環境問題的分析中納入了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但這類學科中的多數,現在基本上被主流生態經濟學視為異端思想而遭到排斥。對于“協同演化經濟學”的認識尚存分歧:有些學者認為,以Norgaard 等人為代表的協同演化理論是將生態學的協同進化原理應用于對生態環境乃至整個社會變遷的分析,因此其某些領域可以部分地歸入生態經濟學的研究范疇;有些(包括筆者)則認為其更多地屬于演化經濟學的分支,因為它和演化經濟學一樣為事物的發展機制提供了解釋;而Kallis則認為協同演化理論更多的是一種普遍意義上的方法論,而非某種具體理論[3]66。

生態經濟學與其交叉學科
上表羅列了生態經濟學與其交叉學科之間的聯系與區別。在研究對象上,生態經濟學、資源與環境經濟學和制度的生態經濟學雖然都關注生態經濟問題,但是側重點卻各有不同。在基本世界觀和人性假設上,生態經濟學、制度的生態經濟學和協同演化經濟學差別不大,但資源與環境經濟學卻是個顯著例外,這主要歸因于它們各自信奉不同的哲學和自然科學基礎。對于學科目標而言,資源與環境經濟學追求納入負外部性考慮后的福利與增長的最大化;生態經濟學則首先關注可持續的規模和公平;制度的生態經濟學的某些領域則比生態經濟學更進一步,主張縮減一切物質規模,并尋求所有物種之間的平等和正義;協同演化經濟學則主要關注主體與其外部環境間的互動和演化機制。學科目標的不同也導致這些學科在分析工具上各有特點。
值得一提的是,在分析工具和政策主張上,生態經濟學和資源與環境經濟學顯示出了高度的相似性,而制度的生態經濟學則往往排斥數學模型和市場工具。與在理論層面的革命性相比,生態經濟學在實踐層面卻并無高明之處,它實際上是一種糅合了資源與環境經濟學和制度的生態經濟學的環境政策的“大雜燴”。
“政策大雜燴”是新舊生態經濟理論調和的結果。事實上,許多生態經濟學的研究者一直在嘗試調和生態經濟學與新古典傳統的環境經濟理論。赫爾曼·戴利可算做是其中的集大成者,他的主要成果反映在其最近出版的教科書中。從某種程度上看,戴利等人的調和是成功的,他們幾乎在傳統學科的所有舊領域內闡發了生態經濟的新思想。但遺憾的是,這種調和卻難以避免對新古典經濟學的“路徑依賴”。在某些方面,許多生態經濟學家實際上沿襲了新古典經濟學的靜態思維,如評價經濟活動的環境影響時,他們還是傾向于成本—收益分析,只是需要重新評估生態服務和自然資源的價值。同時,多數生態經濟學家也主張將福利經濟學、行為經濟學和實驗經濟學等學科的研究成果運用于生態經濟研究領域。這部分導致了包括戴利在內的許多生態經濟學家,在理論構架和政策建議上與傳統環境理論的區別不夠突出,甚至大同小異。
與戴利等大部分生態經濟學家對傳統經濟學所持的鮮明批判態度不同,有些研究者則過于樂觀地認為,只要解決了“規模問題”和“估值問題”,生態經濟學就可以實現與新古典經濟學的“無縫對接”。于是他們開始沉迷于“生態系統的穩定性和閾值計算”、“生物多樣性的測度”和“自然資源與生態服務的價值估計”等技術問題。然而,由于生態—經濟系統之間的復雜聯系和動態多變,準確測算任何“閾值”不僅在理論上難以實現,而且在實踐中也缺乏檢驗事實——如果允許超越生態閾值的生態系統崩潰的出現,以驗證估算的準確性,那么這種估算本身就將失去意義。生物多樣性水平的測度也存在著因人類認知能力的局限性而對物種破壞和滅絕程度的嚴重低估。而對自然資源的使用價值和生態系統的服務價值進行計算,雖然有利于進行成本—收益分析,以便將其納入主流經濟學的分析框架,但是卻將使生態經濟學重回新古典傳統的靜態均衡分析,更是“唯市場論”在生態經濟研究領域的入侵,這是與生態經濟學的生態本位觀根本相悖的。事實上,過分注重成本—收益分析等靜態比較,并偏好數學模型的構建,已經在生態經濟學中造成了比較嚴重的“思維靜態化”和“數學形式化”,其某些研究領域甚至已經被新古典理論的靜態框架所同化。正如John Gowdy & Jon Erickson(2005)所指出的,“生態經濟學正處在十字路口上……(我們不應該在)生態經濟學的新瓶中裝上瓦爾拉斯的舊酒”。
生態經濟學的多學科交叉特點和有機的生態本位觀,決定了其應當采用一種系統性的研究視角,兼顧研究維度的整體性和演化性。但是目前生態經濟學的研究更多地采用了整體的而非演化的視角,它注重探究生態—經濟系統之間的交互聯系,卻鮮有為系統的發展演變機制提供解釋。在目前生態經濟學研究的四大前沿領域(即工業生態學、環境庫茲涅茨曲線、生態系統穩定性和生態足跡)中,只有“環境庫茲涅茨曲線”部分地關注了經濟增長與環境變化之間的動態演化關系,其他則偏重以整體視角對生態—經濟系統之間的聯系和互動進行考察,如運用了生物群落共生性類比的工業生態學就尤為明顯。另外,目前生態經濟學的研究集中在自然、城市和區域三個層次上,這基本上是按照生態或社會要素的共生性或聚集性劃分的。這種劃分方式本身有利于整體性視角在研究中的運用,卻不易進行演化動態分析。也就是說,目前的生態經濟學持有一種不完善的系統性研究視角,它正在用整體性的“長腿”和動態性的“短腿”跛足前行。
事實上,無論是從思想還是從理論淵源上看,生態經濟學都應具有先天的“演化特質”。首先,從思想淵源上看,生態經濟學的誕生本身就是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廣為傳播的結果。自《物種起源》發表之后,事物的變化作為一種演化過程的觀點已逐漸被自然和社會科學的諸多領域所接納,這些領域的新發展也反過來為進化思想提供了佐證。在熱力學上,“熵”定律決定的時間單方向性和孤立系統復雜程度的不可逆性,為生物和社會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到高級的進化路徑提供了理論支持。在生態學上,達爾文主義則為生物多樣性、共生、競爭及其進化提供了一種自然選擇的機制。而在經濟學領域,達爾文主義則展現了一種非決定論的和開放系統的歷史觀。因此,達爾文主義并非生物學領域內的特定理論,而是復雜演化系統的一般理論[4]。可以說,正是演化思想潛移默化地滲透到生態經濟的交叉研究領域內,才導致了生態經濟學的產生。再者,從理論淵源上看,生態經濟學的兩位主要奠基人物尼古拉斯·喬治斯庫-羅根和肯尼斯·博爾丁,對演化思想同樣作出過重要貢獻。羅根的演化思想集中體現在他將熱力學和生物學的隱喻和類比應用于對經濟乃至社會的分析之中;博爾丁則發展了一種類似生態動力學的演化理論,并在1981年出版了以《演化經濟學》命名的學術專著。雖然學術界對他們是否屬于演化經濟學家尚存爭議,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都持有演化的研究視角,并致力于在生態學、經濟學和社會學之間架起一座橋梁。如今學術界普遍公認的演化經濟思想尤以納爾遜和溫特等人的觀點最具代表性,然而“以博爾丁和羅根等人為代表的演化生態經濟學在時間上還要早于納爾遜和溫特的演化思想,但過去并沒有得到足夠重視”。楊虎濤(2006)則明確指出,肯尼思·博爾丁、赫爾曼·戴利和尼古拉斯·喬治斯庫—羅根等三位生態經濟學的奠基人物,都是演化經濟學的生態思想代表人物[5]。
那么,為何當代生態經濟學卻忽視了“演化”這一重要屬性呢?筆者認為,主要原因是由于當代生態經濟學在研究中實際上是排斥制度因素的,從而制約了其研究框架的系統性。從上表可以看出,生態經濟學與制度的生態經濟學的最大區別,就在于是否廣泛考慮了各種(廣義的)制度因素,而協同演化經濟學更是側重為這些制度因素聯合體的演化機制提供解釋。盡管在某些研究領域,如對某些狩獵—采集型社會的分析中,生態經濟學較充分地考慮了制度因素及其變遷,并注重演化分析和歷史比較,但這只是生態經濟學研究領域內的“小眾”。多數情況下,制度因素更多地被生態經濟學視為外生變量。對那些納入制度因素的交叉學科,生態經濟學甚至隱含地抱有一種蔑視態度。如戴維·皮爾斯就曾諷刺環境倫理學者的道德說教對環境事業并無幫助;而彼得·巴特姆斯則批評協同演化經濟學,“將制度經濟學擴展至環境領域乃至整個社會變遷,其基本原則是制度框架中一切都是相互關聯的,然而這樣籠統的陳述卻很難應用于實際”[3]60。
然而,在分析環境—經濟問題時納入制度因素曾經是環境研究領域內的流行做法。例如20世紀中期,德國和日本的環境經濟學界在分析環境問題時就從來沒有脫離對制度因素的考慮。日本環境學界的代表人物之一宮本憲一,就十分注重不同的經濟制度與生態環境破壞之間的相互關系。其著作《環境經濟學》與其說是一部教科書,還不如說是一本關于不同制度和發展水平的國家之間的環境糾葛的政治經濟學和經濟史教材[6]。當時類似的環境經濟學說更多地被稱做“公害經濟學”,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強調發達國家對欠發達國家的污染物等公害輸出,以及新興國家的大規模工業化經濟模式對生態環境的破壞。但是時至今日,這種分析環境問題的制度傳統卻逐漸被主流生態經濟學所忽視。在當代西方生態環境研究領域,像約翰·貝拉米·福斯特這樣的馬克思主義生態學者只能被算做是環境政治學者,雖然他的大部分著作都在批判資本主義制度以及在此制度下的主流經濟學如何導致了嚴重的生態環境危機[7]。
這種現象是令人深思的,對制度因素的忽視使得生態經濟學家們“作繭自縛”,嚴重影響了生態經濟學發展為一門系統性的分析框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生態經濟學取得較快發展的那些領域恰恰是納入了對制度及其演化維度的考慮。如上文所述的對狩獵—采集型社會的研究,目前已經成為生態經濟學甚至演化經濟學領域內的熱點。鑒于此,生態經濟學應當重視對制度及其演化性的關注,這將催生一門新的研究領域——演化生態經濟學。
目前學術界對于生態經濟學中的演化思想已研究頗多。如Jeroen C.J.M.van den Bergh(2007)和Giorgos Kallis & Richard B.Norgaard(2010)較為詳細地介紹了環境或生態經濟學中的演化思想,后者甚至提出要開創名為“協同演化生態經濟學”的新領域;在國內,楊虎濤(2010)[8]也較早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探討。但是,“演化生態經濟學”作為一個新的概念和學說體系,尚未引起學術界的足夠重視。只有楊虎濤(2011)[9]明確對“演化生態經濟學”的相關范疇進行了概述。那么演化生態經濟學究竟有哪些內涵特征呢?這就像它的名字那樣具有“演化的”不確定性,但我們還是可以部分地概括其某些基本特征和主張。
演化生態經濟學是演化性的研究視角和方法在生態經濟研究領域中的全面應用,在某種程度上是演化經濟學與生態經濟學的結合。因此,演化生態經濟學除了具有當代生態經濟學超越新古典傳統的哲學優勢之外,還應體現出自身獨特的哲學特質。演化生態經濟學不僅應當堅持整體主義的哲學傳統,摒棄亞里士多德哲學的原子論和牛頓哲學的機械觀,而且新古典經濟學傳統的功利主義哲學基礎,也將被演化生態經濟學所排斥。由于功利主義注重對苦樂結果的比較,而一般不考慮實現苦樂的動機與手段,因而自主流經濟學確立功利主義哲學基礎之后,物質財富的增長就成為衡量經濟成功的唯一標準,這是與演化生態經濟學所倡導的生態理念根本相悖的。排斥功利主義,就意味著摒棄將物質財富的無限增長作為目標的目的一元論,并重視人的動機、手段與目標的實現過程。這必然要求演化生態經濟學在整體框架上做根本性變革,納入對“生態行為動機”等制度因素及其實現過程的考察,并顯著改進傳統的制度生態理論和協同演化理論在解決實際問題上的缺陷。
由于演化生態經濟學所持的哲學觀與主流經濟學存在本質不同,因此在方法論上它反對主流經濟學中的數學形式主義,并確立了定性分析對定量分析的指導性地位。鑒于此,演化生態經濟學將主要采取歷史的、比較的、回溯的和歸納的研究方法,并將歷史經驗與定量分析有機結合。這將使演化生態經濟學與任何“數學形式化”的生態經濟理論區分開來,也為未來演化生態經濟學的發展奠定了思想基礎。
在自然科學上,演化生態經濟學將主要借鑒進化生物學、熱力學和系統動力學的思想精髓。因為:(1)進化論思想本質上是一種動態演化的方法論體系,因而具有普遍的適用性,這是道金斯的“普遍達爾文主義”能夠應用于解釋社會演化的原因所在;(2)熱力學中的“熵”定律和系統復雜性增加的不可逆性為事物發展和演化的方向性提供了佐證;(3)系統動力學為事物基于系統行為的發展動態與內在機制間的依賴關系的結構、聯系和演化提供了定量和數理分析框架。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演化生態經濟學將固守于熱力學和生物學的隱喻和類比,原因有兩點:(1)理論適用性問題。就進化論而言,在經濟學中對其性質的不同認識就曾導致了“演化”概念的濫用——彼此對立的經濟學說都用它為自己的理論辯護。如當許多反對新古典經濟學的演化經濟學家承認“新達爾文主義”的正統性之時,哈利勒卻令人信服地論證了“新達爾文主義”就是生物學中的新古典主義。熱力學的適用性同樣存在問題,如Peter A.Corning(2001)就認為,“熵”理論對多層次、多維度的生態系統只有部分適用性[10]。(2)理論本身的問題。最近遺傳生物學領域內的突破進展——“表觀遺傳學”的研究表明,外部環境可以通過一系列生化機制(如DNA甲基化)直接或間接地影響環境中個體的DNA性狀,從而使本代個體將外部環境影響遺傳給下一代。這表明即使在生物進化層面,拉馬克主義也很可能是成立的,“生物進化是達爾文式的,社會演化是拉馬克式的”二分法將失去意義。而宇宙中最可靠的基本物理定律——“熵”定律,最近業已受到理論和實驗的雙重挑戰。如G.M.Wang 等(2002)就通過實驗證明,在一定條件下孤立系統內部的短時期、小規模的自發性熵減反應是可以發生的。雖然該結論還無法對熱力學定律在宏觀尺度上的應用產生任何影響,但這必然會對將其作為“永恒真理”的世界觀基礎的許多學科產生重大的思想沖擊,當然包括演化經濟學和生態經濟學。
因此,我們拒絕演化生態經濟學過分使用生物學和熱力學的隱喻和類比。生物學和熱力學的新思維對演化生態經濟學具有重要的啟發價值,但是當其進一步的發展需要擺脫這些理論、隱喻和類比的束縛的時候,演化生態經濟學者們就更應當勇于摒棄它們并尋找新的支持。
在社會科學基礎上,演化生態經濟學將主要以演化經濟學為基礎,并從生態經濟學、制度的生態經濟學、協同演化理論甚至新古典框架的環境經濟學分支等學科中汲取精華。
由于演化思想在理論構架上具有先天優勢,已經有些學者提出了在演化經濟學的框架下對各種生態經濟理論進行重構,如Jeroen C.J.M.van den Bergh(2007)就明確了演化的觀念和方法在環境經濟學中運用的可能性。可以說,演化生態經濟學正是演化經濟學在生態經濟研究領域和生態經濟學中的運用,它注重新奇、選擇和路徑依賴等演化概念,并將廣義的制度因素或其中的某些方面納入分析框架之中。
應當注意到,制度的生態經濟學和協同演化理論同樣將制度因素納入其分析框架,而后者更強調對演化屬性的關注,如Norgaard(1994)已將協同演化理論成功地應用于處理害蟲、殺蟲劑和美國環境政策間的協同演化問題。那么演化生態經濟學與同樣納入了制度因素并注重演化分析的協同演化經濟學又有什么區別呢?正如上文彼得·巴特姆斯批評協同演化經濟學時所指出的,協同演化經濟學過分偏重于對演化機制的抽象解釋,因而存在著實際應用層面上的困難;而生態經濟學的整體性視角反而更有利于對現實事物的普遍聯系和相互作用進行解構和分析。演化生態經濟學正是將二者在不同研究維度上的優點進行了有機結合,既不失演化性在不同情境下對事物發展動因的解釋能力,又兼顧了整體性在研究現實問題上的優勢,這正是演化生態經濟學系統性內核的本性使然。
(1)“新奇”是演化生態經濟學的核心概念,創新是其演化的動力。“新奇”是演化的核心范疇,是劃分演化與非演化理論的基本標準;而“新奇的創生”即創新,是永無休止的經濟變化的原因所在。魏特認為,新奇在不同學科中具有不同的含義,如在生物學中,新奇涉及群體基因庫中的隨機突變和選擇性復制;而在經濟學中,新奇就是人類新的行動可能性的發現。如果新的行動可能性被采納,那么這種行動就被稱為創新[11]。至于演化生態經濟學,新奇及其創生概念不僅包括傳統意義上的那些影響和解決生態環境問題的新技術和新發明的創造(技術創新),也包括新的技術—經濟范式之于生態環境保護和經濟發展時產生的新可能性(路徑創新);更寬泛和更重要的“新奇創生”包括,新的生態思想和環境倫理觀念的誕生,基于新的生態理念下的新的個人和群體行為模式,以及在這些新觀念和行為模式下產生的一系列新制度、新慣例和新范式(理念創新)。
(2)研究框架的系統性和包容性是演化生態經濟學的框架特征。一個系統性的研究框架必須兼具整體性和演化性,二者是相輔相成的。演化的發生必須有其賴以依存的系統本體,而系統整體各部分之間的有機聯系則是演化進程的結果使然。二者的區別也很明顯,整體性反映了事物之間的普遍聯系,而演化性則強調事物的發展變化。由于分別克服了生態經濟學和協同演化理論在演化性和整體性上的不足,演化生態經濟學因而是一種真正的系統性研究框架,既兼顧了整體性在分析事物之間的普遍聯系和互動機制上的優勢,又具備對事物發展變化動因的解釋能力。
鑒于此,筆者認為演化生態經濟學實際上是一種更高層級的學科,許多現有的生態經濟理論和流派,如生態環境經濟史、生態哲學與環境倫理、生態經濟學、制度的生態經濟學、協同演化生態經濟學,當然也包括傳統的資源與環境經濟學,實際上都可以算做是演化生態經濟學在不同情境下的特例。一如演化經濟學有可能對現有的許多經濟學流派進行創造性綜合一樣,演化生態經濟學的包容性,也將允許其對以上學科中的精華思想和理論進行整合和重構,這將帶來理論上的重大創新。
正如本文所論證的,當代生態經濟學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對制度因素及其演化機制的考慮,這實際上制約了生態經濟學“因地制宜”地發展出一系列政策工具。制度缺位導致了生態經濟學在實踐層面上的乏善可陳,這正是其政策建議不能在世界范圍內被廣泛接納的主要癥結所在。尤其對于那些正在全力實現工業化的發展中國家和正在貧困線上掙扎的欠發達國家而言,生態經濟學的一些政策主張(如限制物質財富的增長、縮減經濟規模、關注公平和正義等)是備受質疑和詰責的。最近,作為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和最強的發達國家,中國和美國都暫停了綠色GDP 核算項目。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即使對于制度和發展水平迥異的國家而言,在經濟增長中披露環境問題的負面影響都是不受歡迎的。
演化生態經濟學將有希望打開這種尷尬局面。由于對“制度因素及其演化”給予了充分的重視,演化生態經濟學不僅更加有利于當代生態經濟思想和理論在不同制度背景的國家之間進行傳播,而且將在實踐層面顯著改善當代生態經濟學與新古典經濟學的趨同狀況。另外,由于演化生態經濟學采取了歷史的、回溯的和比較的研究方法,因而應當具有運用歷史經驗對事物的現狀和發展進行解釋和預測的理論優勢,這使其能夠對生態—經濟—社會系統的發展趨勢作出更為科學的判斷。可以預見,演化生態經濟學的研究領域將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方面:(1)生態系統在人類社會經濟的不同發展階段上的承載能力和可持續性;(2)生態環境變化、人類生態觀念與個體行為模式之間的演化和互動機制;(3)產業、城市、區域三大層面上的生態—經濟系統的演化,如怎樣從演化視角理解生態—經濟活動的空間聚集性和擴散效果;(4)不同維度下(產業、城市、區域和國家)的生態—經濟可持續發展規劃;(5)跨國的和全球性的生態環境問題及其政策協調;(6)生態—經濟—社會系統的協同演化機制及其未來發展趨勢;(7)新技術—經濟范式與生態—經濟發展的可持續性。同時,演化生態經濟學將在許多生態—經濟熱點問題上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實踐優勢,如野生動植物資源的保護和利用、全球氣候變化的解決方案、南北國家之間的生態環境義務和政策協調、不同制度背景和經濟狀況國家的可持續發展計劃,以及制度類別對生態經濟理論適應性的挑戰等[12]。當然,所有這些研究主題在剔除了制度因素及其演化機制的情況下是很難被理解和解決的。
對于中國而言,人均能源資源的嚴重不足長期阻礙了中國經濟的內生性發展,這迫使中國采取一種外向型的經濟發展模式。這種模式在利用外部資源上本應具有一定的優勢(如資源匱乏的日本就很好地利用了外部資源),但是在中國的翻版卻完全變質。長期以來,為了充分利用中國大量的廉價勞動力,確保充當“世界工廠”的比較優勢,中國寶貴的自然資源和能源價值被長期“連帶”地人為壓低,并且環境破壞和污染成本也被基本忽視。這本質上是一種對外國企業和消費者的“廉價資源補貼”,卻為我們自身帶來了嚴重的生態—經濟可持續發展的矛盾。鑒于此,如何合理地開發和利用中國稀缺的自然資源和能源,在改善生態環境的同時提升產業結構,縮小貧富差距,并促進生態—經濟—社會的和諧發展,將是中國未來發展面臨的嚴峻挑戰。
目前正在發生一場以可再生能源為基礎的新技術—經濟范式的革命,它所引起的生態創新和制度因素的變革,能否在中國產生出有利于創新的某些生態—經濟發展的新模式,而使我們有能力迎接未來可持續發展的嚴峻挑戰呢?這是一個錯綜復雜的問題,但演化生態經濟學至少能夠為中國迎接這一挑戰提供可行的理論支持與實踐引導。許多當前在中國特有的制度環境下和經濟發展階段中產生的生態環境問題,都能夠在演化生態經濟學的嶄新框架下得到重新闡釋和解決;而對于未來基于可再生資源范式革命的生態—經濟發展戰略而言,演化生態經濟學就有可能通過對不同國家的制度環境和經濟發展階段的歷史經驗考察和比較分析,找到為中國“量身定做”的發展戰略,這是以往生態經濟研究的單一視角所難以做到的。當前的兩大現實問題就是如何運用演化生態經濟學對中國稀土等稀有金屬資源的開發利用和新能源產業(如光伏和風力發電等)的困局進行分析,中國的生態經濟學研究者應當致力于構建和發展這樣一種演化生態經濟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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