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
摘 要:遲子建的小說中有著豐富的白色意象,雪花、冰河、月光、白云、燈火,這些白色國度里的精靈寄托著遲子建獨特的成長經歷和生命體驗,遲子建為它們譜寫了一個個動人的篇章。在這個白色的世界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一種樸素的純美。
關鍵詞:遲子建 小說 白色意象 樸素 純美
漢語中有三個顏色概念是根據天上的事物來確定的,白就是其中之一。從隸定字形上來看,白是會意字,從丿,從日,本義為日出與日落之間的天色。商承祚在《<說文>中之古文考》一書中也提到:“ 甲骨文、金文、缽文皆……從日銳頂, 象日始出地面, 光閃耀如尖銳, 天色已白, 故日白也?!盵1]白,純潔、透明,似乎不曾沾染一絲塵埃,然而作為小說的底色,它卻不可避免地融化著作者對人、對事、對物的各種情感。遲子建小說(以下簡稱遲小說)中的白色世界,以一種最樸素的情懷涂抹出一種最純美的境界。在這個單色的畫面里,我們同樣可以看見一個內心豐富多彩的遲子建(以下簡稱遲)。
一、白色意象的主要類型
(一)白色冰雪
早在1996年,王干在評論遲的散文時就提出了“寒冷美學”的概念,并把遲稱為“文學上的冰雪之女”[2]。僅從小說標題來看,《白雪烏鴉》、《白雪的墓園》、《雪窗簾》、《雪壩下的新娘》、《清雪》、《朋友們來看雪吧》、《白雪國里的香枕》……這些字眼無一例外都深深烙印著冰雪的痕跡。在遲的小說世界里,雪似乎總也飄不完,而冰則牽連著無數美好的回憶。
“哦,初冬了。瞧,第一場雪就要來了。小雪絲絲拉拉地零星飄墜著……”(《清雪》),這是初冬第一場小清雪,它是冬的先鋒,預示著寒冷季節的到來。 “天又開始下雪,下得慢條斯理的,初一下一個小時,初二又飄上兩個小時,到了初三、初四以后的日子,每天也一律至少有半小時是在下雪……”(《舊時代的磨房》)只有像遲這樣成長于雪國,見慣了飄雪的人,才能如此準確地寫出雪的時間性。在她的筆下,雪就像是排在時間表上的行程。從開始到結束,在這片白色飄雪中我們不得不嘆服遲對雪的敏感和熟悉。在東北的白山黑水間,寫雪的作家有很多。同是女作家,蕭紅筆下的雪,常常散發著幽暗和寒冷;同處一個時期,阿成的雪,則多了些歷史的莊嚴和沉重。在遲的雪國里,雪可以是飛旋在天空中的白色小精靈、也可以是記憶深處的那幅“雪窗簾”;雪花能勾勒出屏風,輕紗一般在浩渺而靈性的宇宙中飄飄灑灑地飛揚;雪還能大動干戈,把整個城市和山村殺得白茫茫;“大雪,這北國冬天里埋藏著的最漫長的謊言,使多少人瘋狂地背負雪橇艱難謀生?!保ā对硷L景》)雪這個單純的意象,可以幻化成景、幻化成物,甚至可以幻化成精靈和仙女。
“水死了,它誕生為冰,覆蓋著北方蒼茫的原野和河流?!保ā侗鶡簟罚┖湟u來,冰和雪一樣悄無聲息地降臨人間,但冰卻比雪更具人間的煙火味。遲出生的北極村漠河位于黑龍江畔,在作者的記憶里,有許多關于這條江的故事。冬季魚汛到來時,“江面上到處是青凜凜的冰堆,冰眼上用于控網的木桿子黑黝黝地探入江中,只露出一米左右的端頭?!边@一段關于鑿冰眼的細節描寫。在遲中篇小說《原始風景》中還有更精彩的冰上捕魚情景。結冰的河流不僅是捕魚的好地方,更是孩子們玩樂的好去處。《清水洗塵》中的“肖大偉”就曾在冰湖上抽過他們叫為“冰嘎”的陀螺。冰河除了在魚汛期被人們利用之外,還能在生活中派上各種用場。遲的長篇《越過云層的晴朗》中,進入林區伐木的工人,在沒有鮮活水源的情況下,隔一段時間就會去江邊刨冰,然后把冰塊運回來用柴火燒化,這就成了他們在叢林深處最好的飲用水。對于孩子們來說,冰燈也是個好玩意兒,遲的文字里也曾提及父親生前為她做冰燈的情形。冰是寒冷的產物,但遲筆下的它卻有著種種溫暖,而這種溫暖也成就了遲小說里的淡淡溫情。
(二)白色月光
月光是中國文學中永恒的傳奇,關于它,總有說不盡的話題。90年代,丁帆、齊紅的《拒絕塵俗:月光與天堂——試析遲子建小說中的“夢幻”情緒》和吳俊的《追憶:月光下的靈魂漫游——關于遲子建小說的意蘊》,這兩篇論文不約而同都論及到遲小說創作與月光之間的聯系。遲常常在有意無意間把月夜當作自己的小說環境,她的許多作品都以月光為背景展開回憶或敘述,可以說月光已經成為遲小說之旅上的一塊行板,伴隨著她和她筆下的人物闖進讀者的視界?!拔业哪_掌上永遠洗刷不掉月光的本色,我是踏著月光走來的人……”[3]遲小說中的月光,大多散發著白色的光芒,在這片純白的世界里,融進生命里變幻無常的歡樂與悲傷。
如果不是遲,我們絕想不到“……背著一個白色的樺皮簍去冰面上拾月光……用一只小鏟子去鏟,月光就像奶油那樣堆卷在一起”(《原始風景》);也不會想到“月亮就像在天上運行著的獨行的列車……這列車永遠起始于黑夜,而它的終點,也永遠都是黎明”(《踏著月光的行板》);“我抬頭看了看月亮,覺得它就像朝我們跑來的白色馴鹿;而我再看那只離我們越來越近的馴鹿時,覺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輪淡白的月亮。我落淚了,因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間了。”這是《右岸》的最后一段文字,故事的主人公,那個鄂溫克族最后一任酋長的妻子,她把月亮當成馴鹿,而馴鹿的回歸,則代表著他們種族生活的回歸,也代表著鄂溫克族對自然不變的依戀?,摪兹缬竦脑铝潦亲髡邔饷鞯南蛲碇髡邔@個種族的期望,也代表著作者對失落文明的憧憬[4]。《右岸》在意大利的譯本,全書標題就是“半個月亮”,封面設計上也有半輪潔白的月影?;蛟S那位譯者也把這“半個月亮”當做作者對鄂溫克族的動情挽歌。對中外所有讀者來說,遲《右岸》中的“殘月至美”[5]。
遲是公認的用月高手,管懷國在《遲子建藝術世界中的關鍵詞》一書中開辟了“月光:來自天堂的想象和溫暖”這個章節,他以《偽滿洲國》里的“楊靖宇”,《微風入林》里的 “方雪貞”、“孟和哲”等小說人物為例,指出遲常常利用月夜和月光來塑造典型人物。遲小說里的月,有的如《逝川》中那般溫暖、祥和,有的如《白雪烏鴉·冷月》中那般清冷、憂傷。在不同的故事里,在不同的人物身上,月也變幻著它的冷暖圓缺。
(三)白色散章
冰雪和月光是白色群落中的主角,可遲小說里還點綴著許許多多零星的白點,它們作為配角化在遲的筆端,成為遲小說中的白色散章,把她的小說世界調繪得美輪美奐。
白夜,它似乎專屬于遲,也似乎只有遲才能把它表現得既不溢美也不平淡,它以它自然的本真出現在遲小說的各個章節里。白夜到來的時候,“那段日子里我們始終被光明所擁有著,我們對光明的感覺到了懷疑世界上是否還會有黑暗的程度?!保ā对硷L景》)。每年只有一次的白夜,對于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來說,是值得期待的,因為出嫁的姑娘或出門的孩子常常在這個時候燃起對家和親人的惦念,他們往往也會選擇在這天回到故里,感受如此持久的熱度和光明。而對于北極圈以外的人們來說,白夜也是值得真心追逐的奇景,讓人產生“向著白夜旅行”的浪漫想法。沒有一場霧能像《霧月牛欄》里的那么神奇,“每逢六月,霧就不絕如縷地飄來了。從早到晚,只有正午時分霧氣才會消散一刻……可他們這里的霧卻能持續一個月?!边t筆下同樣讓人難以忘懷的白色景致,還有各式各樣的云,如《北極村童話》里“天上綴滿了云,雪白雪白的。它們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覺,有的像貓在捕捉老鼠……”;還有魚汛時與冰河交相輝映的白色篝火、秋冬季節里涂滿森林和田野的白霜、鄉親們做醬菜用的食鹽、激發漁民們捕魚熱情的魚骨等等。
白夜、云、霧、霜……除了這些沒有生命跡象的意象之外,遲的筆下還活躍著一系列流動著生命色彩的群體?!鞍讟鍢涫前咨模袢顺榈南銦熞粯右桓亓⒃谘┑乩铩!盵6],遲在小說里經常提到白樺這種樹,在她看來,“白樺樹是森林中穿著最為亮堂的樹,它們披著絲絨一樣的白袍子……”[7]。遲小說的動物世界里,也有許多讓人印象深刻的白色:《草地上的云朵》中有忽然降臨人間的白鶴、《洋鐵鋪叮當響》中有宛如芍藥花瓣的六只白鵝、《逝川》中有泛著銀光的淚魚……這些來自北國的意象,猶如白色國度的使者,給人帶來最純真的注視和凝望;也像遍布于東北黑土地上的白色群落,在遲的文字里抒寫著流動的白色散章。
二、白色意象的審美價值
“我喜歡樸素的生活, 因為生活中的真正詩意是浸潤在樸素的生活中的?!盵8]遲將她情感世界中那些割舍不下的白色帶進小說,這種自然界最樸素的顏色經過遲的精心運用,而釋放著純美的魅力。遲在小說中善于運用雪、月、云等白色意象來營造和故事情節相互協調的氛圍,從而使整個篇章透射出和諧的光芒,她的小說常常讓人感覺在白色之外的世界還有另一片同樣的靜美。白色意象除了作為自身存在以外,還包涵著更深層次的內涵,這些內涵必將關系到作品的主題和情感。
“你站在江岸上,看著天和地,它們以同樣的蒼白照耀著我們的時候……那時候我們背后的土地是白色的,土地后面的房屋也是白的,房屋盡頭的原始森林更是蒼白冰冷。寒光和雪和陽光和諧著奏出這個世界最樸素又最迷離的音樂?!保ā对硷L景》)。這是冬季魚汛期到來后,在冰河上捕魚時所見的畫面。冰、雪、漁火 、寒氣,眼前盡是白色之光;大人、小孩、魚、狗,到處都是喜悅和歡騰。能在這樣的景致中感受一次,可以說是人生中最大的收獲了。作者借助小說再現了當年捕魚時的美好情景,可是回憶的背后也掩藏著一顆憂郁的心。“現在我敘述上述情緒時……我只能埋下頭來在這擁擠的城市的一個灰暗的角落里為這美麗的憂傷而哭泣。”(《原始風景》)。像其他的許多作家一樣,遲在對往事的追憶里也伴隨著自己對現代文明的迷失,美麗之后往往會流露出對丑的傷悲。
在遲的長篇小說《偽滿洲國》里,“婉容喜歡這些飄飄揚揚的雪花,這是新京唯一讓她喜歡的東西。新京的雪真多啊,幾乎隔不上一周就要降一場。有時雪很大,天地間全是白茫茫的;有時則淡淡的,就像滿月之夜疏朗的星光一樣?!边@樣的歷史性敘事小說,遲仍然能抓準時機恰如其分地插入雪的意象,在人物命運的敘述和故事氛圍的營造過程中起到烘云托月的作用?!把┗ā敝阅軌虺蔀橥袢葸@個末代皇后“唯一喜歡的東西”,恐怕與她進入東北以后,凄涼、孤寂的生活脫不了干系。以婉容當時失寵的處境來看,她也只能在時間的流逝中孤獨地凝望著那些飄落的大雪和小雪,在茫茫的白雪中,婉容的身影顯得更加寂寥和冷落。
和人物有關的,還有《月白色的路障》里那個白色的人影,“只是夜半時分,在公路的南口,月白色的影子又出來徘徊了……她就佇立在路中央,就像垂向人間的一縷凝固了的月光!”故事中這個有著月白色身影的女人叫“王雪琪”。她是一個老師,白天給孩子們上課,陪孩子們玩耍,她穿著清純,舉止優雅??墒堑搅送砩希瑸榱私疱X她成了司機們玩弄、發泄的對象,許多司機因為她而停留,她儼然是公路上一道移動的“路障”。在這篇小說中,白色以一種詭異的姿態,作為純潔的對立面,在讀者心里留下了巨大的視覺反差。作者沒有延續她一貫的詩意和溫情,即使她所塑造的世界依然純美,可是這是一種“凝固了的”美,它呈現出那些讓人嘆惋的黑暗現實,而這也可以說是遲小說對生活的另一種樸素的回歸。
《草地上的云朵》中有這樣一幅純美的畫面,“在被夕陽籠罩的草地上,突然出現了幾團雪白的云朵!它們悠然游動著,像幾朵綻開的白蓮花……他們放慢腳步,慢慢地接近那幾朵云。他們看見了在畫片中看見過的事物:幾只白鶴游動在草地上,它們身軀雪白……”兩個城里男孩,“天水”和“青楊”,跟隨親人來到鄉村消磨無聊的假期。在這個窮鄉僻壤里,他們認識了一個叫做“丑妞”的姑娘,她不像城里的女孩那樣虛假、矯情,“丑妞”的質樸、純真、直率深深地打動了這兩個城里孩子,對這個女孩,他們同時產生了好感??墒蔷驮谒麄儗⒁x開的時候,卻突然聽說女孩的慘死,懷著哀傷的心情他們驅車離開。然而汽車在中途出了故障,從車上下來的他們意外地看到了眼前的這幅美景。想起丑妞曾經跟他們描述過的有關這幅圖景的往事,想起那個他們真心喜歡過的可憐的女孩,他們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悲傷,“他們多么希望白鶴能銜住他們的淚滴,把它帶到天庭去,因為他們相信,丑妞已是天上白云中的一朵了?!痹谶@個故事里,遲把筆觸深入到孩子們的世界,用兒童純凈的心靈來博取最真實的情感共鳴。
值得一提的是遲是個信奉樸素的作家,她喜歡用樸素的文字來表達傳神的生活。但她骨子里透著的那份唯美的執著又常常使它的小說世界充滿夢幻般的詩情畫意。遲是懷著一顆“赤子之心”[9]在創作的作家,她所擬寫的感動總能給人以靈魂深處的震懾。白色意象作為一種敘事手段深入文字世界,在與小說情節、主題、情感的契合中,詮釋著樸素與純美兼容的小說魅力。
三、白色意象的成因探究
(一)地域情緣
對于一個在雪花、月光、白夜、冰河、云朵等種種白色意象陪伴下長大的人來說,眼前的那片白將永遠是她記憶里不可磨滅的色彩,也是她人生中不可丟失的思念。遲曾把白夜比喻成自己的外祖母,而外祖母的存在,則是她生命里永不消逝的白夜。遲甚至還說過她不懼怕蒼老,因為青絲變成白發的時候,白色的月光會和她的發絲相融在一起,讓她分不清長在自己頭上的是白發還是月光。北極村是一個月光稠密的地方,那白色的月光可以說是遲的生命之火。月光就像一劑良藥,人生無數個悲傷的夜晚里,她都能從月光那里獲得寧靜和溫暖。而雪的意義也是一樣,“在異鄉每一個日子的蒼茫時分,當我無法駕馭自己身上那份濃濃的傷感時,我便將傷感放逐出來,讓它回故鄉的雪天去休息。這時傷感會很快地坐在一片被雪覆蓋著的森林中,那四周寒氣燃燒,傷感顯得十分渺小和孤單。最后,終于是漫天飛舞的雪花將它融化了?!盵10]
眾所周知,遲的家鄉漠河,除了位于中國最高緯度之外,它還處于中俄邊界地區。北極村與俄羅斯僅有一江之隔,對于兩個如此接近的地域來說,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因為相似地理環境因素的影響,他們在心理上也會有許多共通之處,比如說對白色的喜愛。首都師范大學的李芳,曾在《俄羅斯文化中的黑白世界》一文中提到,“在俄羅斯, 白色多為正面的象征意義……”白色在古俄羅斯人心中更是一度成為美的代名詞。“俄羅斯人借助白色所具有的豐富的象征意義來抒發各種細致入微的情感?!盵11]對于生長于漠河的遲來說,她的潛意識里或多或少也會有這種“白色崇拜”的觀念。在《原始風景》中遲就認為白雪是上帝賜給寒冷季節最溫柔,也最燦爛的景色,那樣的白色本身就給北國的冬天鍍上了一層雄壯和神秘的氣氛。更加值得注意的是,遲本身就曾承認過自己對俄羅斯文化的推崇,而她的作品中也有許多自來俄羅斯文學的影響,“在我眼中,我景仰的這些俄羅斯的文學大師們,他們的魂靈就是不死的?!盵12]。
(二)童年記憶
“幾乎每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把自己的童年經驗看成是巨大而珍貴的饋贈, 看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的源泉。”[13]遲對于文學和人生的思考,與她的童年經驗也是緊密相連的。那段在漠河生活的童年往事成為遲小說創作不竭的動力。
遲降生在冬天,而且是北極村的冬天,這就意味著她一來到這個世界,看到的就是茫茫的白雪、冰封的河流,而她出生于元宵節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又讓她從一開始就飽嘗了極地之月的皎潔和透明。在有月光的地方,就有遲的懷想和創造,她所講述的故事也就永遠沒有結局。在北國,大雪是任性的客人,人們始終無法阻止它的到來,“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覺得老是被冬天抱在懷里。一場雪剛去,另一場雪又來了……”[14]?!把炏铝艘惶煲凰?。第二天清晨起來,太陽出來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銀白的世界。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只覺得像掉進了一團大氣中,周圍滿是一色的潔白。尤其是當我仰頭望天的時候?!盵15]雪是遲小說中難得缺席的角色,幾乎哪里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雪見證了那片土地的記憶,也見證了遲的成長,它是永遠也用不完的故事寶庫,等待著遲的探索和開啟。在遲的小說里,還有許多關于冰的往事。冰不是刺骨的冷,而是透著溫柔的水,它給遲的童年帶來了許多難忘的美好:當冬天來臨的時候,江水就會凝上厚厚的冰層,人們可以在冰上打爬犁、拉雪橇、跑汽車,也可以鑿開冰層撒網捕魚,而做冰燈的日子就更加值得回味了。這些所有的美好寫進文字就成了一段段詩意的篇章。雪、月、冰等這些白色意象所散發出的光芒就像不期而遇的天使,與遲相伴相隨,影響著遲對世界、對人生的種種感觀。
(三)情感追求
父親,是遲最初的傷痛,他是遲情感世界里的第一場淚雨。父親對月有著一種天生的熱愛,他是遲見到過的這個世界上最愛月光的人,父親對月的愛還帶有一點精神苦役的味道。可是父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離開以后的漫長的日子里,遲總是把對父親的情感轉化給父親那用一生來愛過的月光,遲好像覺得月光里住著另一個守護她的魂靈?!懊慨斘蚁肫鸶赣H,月光也就不會遺漏,月光會像一個好朋友一樣推門進來,深情地站在我身邊,如一條長久地掛在我屋門口的珠簾,與我朝夕相伴。”[16]。遲對月光的深厚感情還可以從遲的出生那天來追憶,遲出生在正月十五,在《原始風景》里她坦言:“我最初的啼哭可能是因為月光的驚嚇。月光從我最初來到人間的時候就籠罩我的哭聲,這使我長大以后有了悲傷的時候愿意對著它傾灑淚水,月光是我哭聲的惟一知音?!?/p>
藍天中的白云是遲非常向往的歸宿,她在作品中常常做些化身為云的美好幻想,她認為那樣隨意點綴在天空中的白色,自由得沒有一絲束縛和牽絆。遲曾在長篇小說《偽滿洲國》里借“楊昭”的口追問過靈魂的顏色,當時可以參考的答案有像河水一樣的藍,像蜜橘一般的橙黃,像青草一般的碧綠,像朝霞一般的鮮紅。可最后她還是認定靈魂應該像云一樣是白色的,因為只有白云才能渾然不覺地遁入天庭。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她也有過類似的想法,“我覺得自己輕飄得就像一片云。如果我真是一片云就好了,我能飛到天上,看看我的魔術師是否在云層背后、手持魔杖對我微笑?”如果說之前講到的月亮是遲對父親的憂傷的懷戀,那么這一片云則是遲對愛人的勇敢的追逐。
遲本身也是一個追求純凈的人,她贊美一切純凈的情感、純凈的靈魂,這使得她對于白色這個再純凈不過的顏色有著一見鐘情的姻緣。世界雖然繽紛多彩,可遲似乎更樂意于生活在一個只有黑白兩色的世界里。她在《越過云層的晴朗》里透過狗的眼睛給世界定下了樸素的色彩:黑和白。對于她來說黑和白是單純的,她借用狗的自白,表達了自己獨特的情感,“我不知道人眼里的彩色世界是個什么樣子,我看到的黑白世界非常透亮、干凈、明朗。我越來越熱愛它?!?/p>
白色是遲小說最好的背景底色,它沒有過多的涂鴉或渲染,一切都由作者自己來安排,它既可以表達凄冷的憂傷,也可以表達明亮的快感。白可濃可淡,可多可少,它所創造的朦朧感和多義性又使得它在作品中往往寓意豐富,耐人尋味。是白選擇了遲,還是遲選擇了白,我們不得而知,只是在白色涂料的運用方面,遲確實可以說是熟稔于心,自成一家了。“樸素”和“純美”這兩個詞,聽起來似乎有些對立,可它們其實并不矛盾。樸素以一種超越凡俗的姿態鑄就出這個世界最難得的純粹。正如莊子所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保ā肚f子·天道》)。白,這種樸素的顏色同時也可以創造出最美的感覺。白雪、白光、白霧……遲在這塊白色之地上飛舞,她筆下的白色群落隨著文字的書寫而融化更多思想情感,她所演繹的故事也將成為永久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