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 鏵

弋鏵,女,現(xiàn)居深圳。200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已發(fā)表文學作品八十多萬字,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第七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等。作品散見于《當代》《花城》《天涯》《清明》《啄木鳥》《飛天》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精選》《短篇小說選刊》《作家天地》等刊選載。
“喂,喂……”葉琳看一下手機陌生的來電顯示,接起了電話。
“是小琳吧?”對方傳來一陣很溫柔的鄉(xiāng)音。葉琳的腦袋里開始進入搜索狀態(tài),是誰?這么親昵地叫她的小名,一點記憶也沒有啊!
“我是美琴表姨。”對方自報了家門。葉琳還沒有來得及思考,對方又說起話來,“你媽沒跟你說嗎?我現(xiàn)在在深圳,剛下的火車。我和你妹妹一塊兒來的,我們準備到你那里去呢!要不你來接我們也行。我們對這地方一點也不熟悉,我告訴你一個地址吧,我們就在羅湖這里……”
對方一下子說了許多話,讓葉琳一點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可是葉琳的思維一點也沒有斷,從聽到美琴自報家門的那一剎那,葉琳的腦海里不停地閃爍著這樣一個堅定的信念:我不能見她!我可不想見她!我絕不要見她!
美琴表姨把話一口氣說完了,她一直是這樣的個性,從不考慮別人的態(tài)度和感受,自我感覺好得出奇。頓了一頓,又開始說起來:“你妹妹一直想去歡樂谷玩的,要不我們今天休息一下就到歡樂谷去吧?反正你有車的。”
葉琳終于吐了口氣,把話一下子攔住了:“我對深圳也不熟悉,你看我們,也是才來這里,腳還沒有站穩(wěn)呢。你說你們呆著的地方我也摸不著……”
“那不要緊。我們今天不去玩了,就到你家先歇著吧。你妹妹一直想看看姐夫呢,她從沒見過這個姐夫呢!”
一口一個“你妹妹”!葉琳的臉在電話那頭吊得有點長,我妹妹可是姓葉的!“我們家哪有地方住?就一張小床一張大床。我們仨擠一擠也行,可是,你們倆也擠不下我兒子那張小床的!”
“不要緊,我們打地鋪也行的。我們隨便慣了的。都是一家人,講那種客氣干什么?”
葉琳有點急。美琴表姨就是這樣的,什么好賴話她可是分不清的!真要一口回絕她也做不出來,可是……“現(xiàn)在也是夏季了,衣服穿得少,我老公也在家的,你們倆女的,不太方便……”葉琳都不知道該怎么說才能讓美琴表姨明白,她可是一點也不歡迎這個表姨的!
“那你告訴我們你的地址,我和你妹妹自己找過去。都來這兒了,怎么也得見一面的,是真正的親人哪!”
話講到這份上,當初拒絕的決心一點一點慢慢地被打退了。葉琳只好繳了械,無可奈何地告訴了表姨她的住址。
美琴是媽的表妹。在老家的時候,葉琳也沒少和這個表姨打過交道,因為一些不愉快的回憶,她對這個有點不明事理的表親是相當?shù)钟|的。不光她是這樣,老家的人對美琴的感覺也是相當不好的,躲之唯恐不及,那么老遠的,她還偏又沾上身來!葉琳氣得撥通了媽的電話:“美琴表姨要來,還帶著她的瑩瑩,您知不知道?您干嘛把我的電話告訴她?”
媽在美容院里染發(fā),可能周圍有相熟的人,而且也忒安靜了,媽唯恐別人聽出家里的一些不愉快。媽就是這樣的人,喜歡活在別人的面子中,她說:“她纏著我要,我能不給她?你該怎么樣就怎么樣,自己拿定主意,別又……她可是……”
葉琳氣得數(shù)落媽:“你明知道她這樣,還把她拱到我這兒來?我可告訴您,她要是再推銷什么破爛給我,我可決不買的!我上了她多少當!還說想和瑩瑩去什么歡樂谷什么世界之窗的,一張門票就是100多塊!不是招待不起,我可不想花在她們身上!”
媽在那邊唯唯諾諾的:“是是,你拿定主意!千萬別借錢給她!聽你舅說,她過年的時候,還在他那兒拿了500元錢走了的。現(xiàn)在她和你表姨夫也離了,手上可能也沒多少錢,我也生氣著呢!有閑錢去深圳玩兒,怎么老不還我們的錢呢?你就提防著點!”
“我可給您先說好了,家里我可不想讓她們住的,我還記得她和瑩瑩的打扮,真是不好說的了!現(xiàn)在是不是還那樣?嘴里又愛胡謅,讓您女婿看著聽著也挺別扭的。奇奇還小,影響總不好的!”
“是是,你就看著辦吧。”
“我只接待她們這一晚,就在家里隨便做點吃的。炒個土豆絲和青椒肉絲,拌點黃瓜菜,還有點吃剩的燒排骨。我現(xiàn)在也忙得很,真沒那些閑工夫,今天才禮拜一呢!唉,她怎么總那樣,不知道人家煩著她?”
“行行行,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沒關系的。她回來背后有什么話說你,有我頂著呢。”媽就掛了電話。
葉琳吁了一口氣。美琴雖是長輩,可做的全不是那長輩該做的事。所以,葉琳待她,就用不著存著禮數(shù),拿著對長輩該有的一絲尊敬。有時候,真不是因為這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點親戚關系,她真覺得美琴就像個拆白黨一樣讓人可惡。先是搞傳銷,那時候大家還都不太懂這種事的欺騙性,美琴是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可以把青草說成鮮花一樣絢爛,可以把蜘蛛說得像螃蟹一樣味美。家里所有的親戚都成了她金字塔工程的底線和地基,成了壯大她傳銷隊伍的生力軍。然后是保險。不知道她是不是經(jīng)過洗腦似的教育,搞保險的時候她儼然成了一個道德品質(zhì)高尚的人,“視所有的人為親人”,“你們的將來就是我的將來,你們的病痛就是我的病痛”……這可全是她真真誠誠講的話。一份一份的保險拿過來,醫(yī)療的、安全的、再教育的,她是拿家里人當她的客戶群。她真是得天獨厚,家里有恁多的親戚,別人費著心在外頭腆著臉都跑不出來的客戶,在家里就全被她一個一個地擊破了。家里人當時怎么說的?“買別人的是買,買她的還不是買?”可是美琴不是這樣想的吧?她重復著給家人推銷她的險種,幾十種險個個是有用的,個個是必不可少的,個個是需要購買的!她的業(yè)績上來了,可是家里人,都只是工薪族的一分子,到現(xiàn)在,這可還是一筆大開銷,每年的保險都不知道要交多少呢,真不知道能有幾個派上用場呢!后來是做生意:開餐館,販童裝,弄發(fā)廊。每一次美琴的商業(yè)計劃就是需要家人的鼎力贊助,弄得家人全都焦頭爛額,神經(jīng)緊張。這還不算,據(jù)說她的生活作風也有問題,和不止一個男人傳出許多說不出口的緋聞。你要葉琳怎么和她來往?真是躲也躲不過哩!現(xiàn)在倒好,老家里還沒一個人來深圳呢,美琴倒做了走親戚的第一人了!
才一會兒,掛了的電話又響起來,是媽打來的。媽說:“你還是給熬一個湯吧。別太不客氣了,總是你表姨我表妹,只要錢別再讓她囫圇著給你弄過去,一個子兒也別給她。總是千里迢迢地來的,臉面上過得去就可以了。”
葉琳冷笑著掛了媽的電話。還得熬一個湯?老家待客這是最重要的一道程序!媽就是這樣,嘴上再怎么恨著美琴,心里再怎么生著美琴的氣,骨子里還是拿她當自家人待的。媽沒少讓美琴攛掇著弄走了錢,媽還是那種阿Q式的自慰:“反正也沒讓外人得著錢,就只當是救助了一個窮親戚吧。再怎么樣,錢是在自家屋里轉(zhuǎn)著呢!”
但是這種近似拆白的招數(shù),可是比外人更讓人覺得厭惡!媽是這樣想著美琴的,美琴的心里難道會有一絲感激么?她還不是覺著家里人的錢不拿白不拿,不賺白不賺的。像美琴這樣的人,臉都不要了,還會想著良心的事么?
那一天很奇怪,葉琳害怕的那個電話沒再打過來。這讓葉琳不得不琢磨一下自己當時的口氣。人有時候是很下賤的。葉琳在夜幕降臨的時候,站在自家的窗前,對著深圳燈火輝煌的夜景、車水馬龍的鬧市,就很下賤地檢討自己,是不是對自己的表姨太冷漠了?人家畢竟是大老遠地跑來,就是不真為著看她,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有著一個有點牽緣的表親,卻被冷淡地拒之門外了!葉琳的心里竟然有了一絲對表姨的愧疚。
無風無浪地過了幾天。葉琳還是給媽打了一個電話:“可能我口氣不好,她也沒來。媽,是不是太過了?”
“沒事。讓她自個兒玩吧。”媽還是有點安慰葉琳的,可是媽的口氣葉琳聽出來了,總也有點不滿的。媽是怎么想的?這一代的人是太冷酷了吧?是太無情了吧?媽會不會想,自己的女兒總有一天會對舅舅親姨也這樣呢?媽上回就說過,深圳這種地方,經(jīng)濟條件好是好,就是壓力太大了,而且也是個移民城市,沒有多少可走的親戚,大家的交往都帶著點目的性,弄得人一點親情味兒都沒有了。媽的話里不是有點責備的意思么?媽現(xiàn)在老了,可能也覺著自己的兒女都是有孩子的人了,所以有些話不再是以當初家長那種專制的態(tài)度說著,而是有點旁敲側(cè)擊地自說自話了。對美琴表姨的態(tài)度,媽嘴上是順著葉琳的,心底里是不是卻有一種凄涼呢?
葉琳就不可避免地自責了一番。雖然是個討人嫌的親戚,可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絕情了呢?是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呢?人家又沒來借錢,人家說的可是來看看你的。葉琳就稍微有那么一點后悔了。老家總是要回去的,自己的這種做法肯定會傳遍老家的。再見面,在親戚們面前,自己是不是沒理了,讓親戚們覺得自己的勢利了呢?再怎么樣,美琴也是表姨呢,千里迢迢地拖著表妹來看她了。
葉琳在有點不明所以的自怨自艾中過了五天。當她的自咎已經(jīng)慢慢快要消失殆盡,像老家取暖時爐盆里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火星,可一撥弄,在將來的哪一天回到了老家,面對著有些責備的表姨,那盆爐火又陡然地可以炫烈地旺著的時候,美琴的電話如一盆澆上去的冷水,把葉琳殘存的一點自責的火苗全部熄滅了。
“小琳,我現(xiàn)在在珠海,馬上就要坐船去蛇口碼頭。現(xiàn)在四點了吧?最多兩三個小時,我就能到你家了。你那會兒下班了吧?你就在那兒接我們吧,等著我的電話。”美琴一點也沒有前幾天受到冷落后的不滿,還是那個脾氣,一口氣說完了話,就自顧自地掛了。
葉琳的手機上還留著表姨余興未消的興奮。她是真玩得痛快了!還去了珠海?怎么還是要輾轉(zhuǎn)來深圳呢?怎么就不放過她呢?葉琳幾天前積累的自我譴責全部煙消云散了,隨之而來的,而且越來越強烈的還是對表姨抹也抹不去的厭煩。
“怎么是這樣一個讓人討厭的人啊!”葉琳很生氣地對著手機自言自語。前臺的接待小姐很年輕,抹得姹紫嫣紅的臉,怎么說也改不掉的妖媚的妝容,一臉詫異地看著葉琳。葉琳咬咬牙瞪她一眼,心想一定要對老總說說,這個女孩子得換掉了,太影響公司形象了!她來這兒哪是工作的?分明是準備給自己登個活廣告,傍一個行業(yè)大款來的吧?現(xiàn)在的女孩子,有幾個想做一番事業(yè)的?真是個個都急功近利的,滿心里想的全是一步到位,五子登科,釣個金龜婿呢,以為自己的年輕就能重新?lián)Q取一個美滿的人生呢!葉琳拿起自己的手袋,板著臉,沖著她說:“老板回來,就說我家里來了親戚,先走了。”女孩子忙站起來,微笑著向葉琳點了下頭,低三下四地應了。
車子開到小區(qū),從地下車庫徑直回到家,葉琳就開始收拾房屋。她是不歡迎美琴和她的女兒的,可是家總得拾掇得像個樣兒,不想給人留下零亂的印象。在路上也想過關掉手機,或者來電拒不接聽的,可是這種小孩子甩的性子未免太出格了。30歲的她,還是無論如何做不出來的。原來在老家的時候,在美琴的手上,葉琳也是買過兩份保險的,也買過那種實際價值只有三四百塊錢、卻被美琴以3900的價賣給自己的傳銷搖擺機的,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品,沒有標簽或者成分標識的化妝品,什么長統(tǒng)襪、什么營養(yǎng)品……夠了,她真是受夠了!她再也不想和這個名為親戚的人有什么糾纏了!這是最后一次。葉琳想定了主意,不管媽媽將來怎么怪她,她一定要冷淡這個表姨!不管她怎么說得天花亂墜,不管她怎么巧舌如簧,她葉琳是絕不會再上美琴的任何當了!如果直接向她葉琳來借錢呢?哼,那更是門兒都沒有!
手機終于響起來了。這兩個討厭的不速之客到了!
在相約離葉琳家不遠處的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下,站著兩個笑靨燦若桃花的女人。葉琳不得不慨嘆了一下,也是快奔50歲的人了,可是美琴表姨看著真還只是30多歲的年紀,身材頎長而苗條,一點也沒走樣。頭發(fā)染成稻草黃,剪得稍短些,穿一件無領無袖的緊身黑白彈力背心,著一條寬松的休閑運動褲,趿一雙雪白的休閑運動鞋。相比之下,葉琳一身正統(tǒng)的寶姿女裝,倒顯得老氣橫秋了。
瑩瑩和她媽染著一樣顏色的黃頭發(fā),不同的只是她梳的是一根利利落落的馬尾,頭上還罩著一圈一指來粗的葡萄紫的發(fā)帶,穿著一條繃得緊緊的牛仔七分褲。腳上一雙豹紋纏頸涼鞋,讓人有點腦暈目眩。
瑩瑩親昵地奔過來:“小琳姐,你一點也沒變呀!”
美琴也摟過來,拿著葉琳的一雙手不停地摩挲著,眼里一腔柔情:“唉,乖乖,真把你姨想死了!你也不和小姨言語一聲,就跑到這老遠的地兒來了。今年過年不是聽你媽說起,我還不知道你和我外甥女婿都到這兒來了。”
已經(jīng)走到小區(qū)的門口了,認識的那個小保安很驚訝地看著葉琳身邊的兩個女人。葉琳有點不好意思,在這片高新工業(yè)住宅區(qū),住的都是正經(jīng)人家,多是有了小孩的兩口子,還有來帶孫子外孫的老人家,還沒有這樣出格打扮的人呢!葉琳忙低了頭,快快地走了,都不想和保安點一下頭打個招呼。
表姨很欣賞地看著小區(qū)里的設施和綠化:“咳,真不錯的!聽人講,深圳的房子老貴老貴的了。你們還真不錯,才來多久啊,就住上這么好的地方了!物業(yè)管理費都收得挺高的吧?”
葉琳笑一下,不肯搭話。三個人便上了樓,來到葉琳家里。
換了拖鞋,把自己的鞋子左一只右一只地胡亂踢掉在鞋柜下,母女倆又要水喝,又嚷著熱。美琴自個兒關了門窗,開了空調(diào),還嗔著葉琳:“錢賺多賺少無所謂,自己要會照顧自己。這熱的天,也不想著法子涼快涼快!”瑩瑩去洗了臉,自己就翻箱倒柜地尋著洗面奶和面霜,又使著葉琳拿梳子拿發(fā)卡,一聲聲的“姐姐”甜膩膩地喚著,葉琳心里有多少不如意,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了。
美琴叉著腰在房里巡視了一番:“都是在深圳新買的家具嗎?離香港這么近,應該到那兒去淘點正經(jīng)貨啊!這個彩電還留著嗎?你還不換個3D的、云電視的?趁年輕,真應該早享受啊!”
瑩瑩梳洗完了,一張臉沒有了五彩斑斕的花色,也去了日曬后蒸騰出的油脂,顯得干凈多了,倒還看出一點本色的年輕和青春來。可是這女孩子已經(jīng)不能習慣素面朝天的模子來,坐在沙發(fā)上,拿出一大堆林林總總的彩妝,把自己已經(jīng)素凈的臉又描了個熱鬧非凡。
葉琳問:“瑩瑩現(xiàn)在多大了?在干什么呢?”
“有20歲了。她九月份就要到大學學兩年的商業(yè)管理呢!”美琴馬上替女兒做了答。不管怎么樣,美琴還是有點羨慕葉琳的大學文憑的,以為自己的女兒去讀了這種大學,大概也和傲氣的表外甥女不相上下了。
“不是聽說她在學表演的嗎?怎么也不干了?”葉琳又問。茶幾上有精致的竹籃盛的水果,黃的芒果,綠的香梨,還有紫的紅提。葉琳沒吭氣要客人吃。她跟自己打了個賭,不用人款待她們,這娘兒倆一定會自己動手大快朵頤的。
“她自己覺得沒意思。那圈里太復雜了,不是她這種小孩子能對付得過來的。我們這次去珠海,有一個朋友要給我們介紹去鳳凰衛(wèi)視,還有一個要我們?nèi)⒀菀粋€戲,她都不想去。有什么意思啊?還不如趁年輕學點真東西,你說對不對?”
瑩瑩還在那兒精致地描著她的眉毛。她把好好的眉毛全剃掉了,用眉筆再畫出一條柳葉來。這回她的柳葉有點彎,而且兩邊還有點不太對稱,看著過于兇相了。“有一個企業(yè)要我來管理呢!我何不放著去做點正事?”瑩瑩對著鏡子說。
葉琳有點不太明白,可是她知道這話里有太多炫耀的意思,等著她刨根究底的尋問的誘引。她不打算讓她們的得意和自滿得逞。就瑩瑩那樣,還能有什么好的企業(yè)等著她來管理,吹她們的去吧!
“不是說上回劉曉慶有部戲要你去演么?后來怎么就沒了消息?”葉琳非要哪壺不開提哪壺了。那次的事在老家鬧得盡人皆知,美琴在親戚里面到處炫耀,炫耀完后又到處在親戚里面借錢,她說她得給瑩瑩置辦幾身好行頭,還得打點打點導演編劇什么的,一點也沒有低三下四求著人的模樣。她的意思里甚至還有一絲霸氣,“到時候我們瑩瑩出了名,不會不給你們好處的!”她的臉上全是這種表情,好像她的這次借錢是多么給人面子。
“劉曉慶?那次連張艾嘉的助手都來和我接洽了,說一定會把我捧得超過劉若英呢!我連眼皮都沒眨一下!現(xiàn)在早不稀罕這個了!”瑩瑩已經(jīng)開始上睫毛膏了,睫毛一下子就長了、卷了,看著不能不說真是神采飛揚!
天有點陰沉下來。葉琳看看天,嘴里咕嚕了一下:“這雨大概要下來的,奇奇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趕上這場雨了。”
“奇奇有多大了?該上小學了吧?你待會兒是不是要接他?”美琴忙問。
“還沒呢。過完這個暑季才上小學呢。他們幼兒園有校車接送!你們要不要再喝點水?”葉琳指一指飲水機。
“你別管我們,自己屋里人,客氣個啥?”美琴自說自話著,又拍了一下巴掌,“你看我這個當姨姥姥的,我連個東西也沒給奇奇捎,真不好意思呢!”
葉琳不吭氣。有時候沉默就是贊許,她贊成美琴的話,美琴表姨是不像話!
“明兒個是星期六,你也休息,我們一起去歡樂谷吧?帶上奇奇!”
葉琳緊張地說:“不行,明天我和人約好了,有重要的事要辦呢!你也不和我說好,今天下午那老晚才打電話過來,和人家是不能改期了。”
“你姨重要還是你的事情重要?我知道你現(xiàn)在是半個老板,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還得休息日辦的?我可說了算,我們今晚就在你家窩一夜,明兒個我們?nèi)w去歡樂谷、世界之窗,對了,還有錦繡中華!”美琴一點也不記得自己快奔50歲的年齡,沖著葉琳丟著嫵媚的眼風。
葉琳因為編謊不打底稿,有點底氣不足,臉已經(jīng)憋得通紅,可還堅持著把謊撒下去:“不行,不行,明天的事忒重要,我真去不了。”想一想,硬著頭皮還是說了,“你們倆能擠得下我這屋子嗎?我也沒多余的床。”
說話的時候,奇奇回來了。猛一見家里的兩個客人,真有點吃驚,被葉琳安排著禮貌地打了招呼以后,直接問的就是一句:“那我們?nèi)ツ睦锍酝盹垼俊毙〖一镆呀?jīng)養(yǎng)成了習慣,知道自己屋里來了人,總是要到外頭去打牙祭的。
葉琳笑著說:“去吃‘東北人家’吧?姨姥姥和小姨都還是想吃點家鄉(xiāng)菜的。”
奇奇就有點不太高興:“我還以為能吃肯德基呢!”
美琴看了一下外面的天,天真的陰下來了,烏云一下子就把城市罩住了,一場大雨將要不期而至了,“別去外面吃了,家里有什么菜,我來做吧?”
葉琳也看了看天:“唉喲,可真是要下一場暴雨了。這可怎么好?我家里沒準備什么菜的。”
“沒事。外甥女婿什么時候回?他還沒嘗過我的手藝呢!”美琴就自顧自地開了冰箱,看了一下葉琳冰箱里所剩的菜。
兩個人就拿著冰箱里能做的生菜來到廚房,留著那兩個小的在客廳里看著電視。瑩瑩還是有點未脫稚氣,和奇奇竟然能談起電視里播的卡通片來。
“瑩瑩還是個小孩子,哪像有男朋友的人!”美琴一邊削著土豆,一邊說。
“都有男朋友了?真是快!我還記得她小毛毛時候的樣子呢,吮著手指頭,睡覺也非要撓著你的耳朵根子才能睡得著呢!”
“嘿,她現(xiàn)在使著性子呢!談了個男朋友,是做藥材生意的,也算個大老板呢!就是家里都是高知,規(guī)矩大了點,繁文縟節(jié)多了些,瑩瑩有點不習慣。”
葉琳不吭氣,這就是剛才瑩瑩所說的“有個大企業(yè)要我管”的注釋吧?還以為是多大的企業(yè)呢!就一個藥材行,也值得到處顯擺?葉琳的心里冷笑著。
“男的比瑩瑩大了好多,有30了,可寵著她慣著她呢。上學的事也是男的做的主,這次我們出來旅游,也是男的給的卡。”美琴的眼里有溢出來的笑。
“那表姨可就享瑩瑩的福了!”葉琳拿了紫菜和一點泡軟的干貝過來,她還記得媽媽叮囑過的,一定得弄個湯!
外面的雨真的下起來了,鋪天蓋地的。雷一聲一聲地炸出來,天已經(jīng)有了好幾個破窟窿了,從窟窿里冒出一道又一道慘白的光,發(fā)著狠地照著大地。雨水一下子積起來,都成小半條河了,外面已經(jīng)沒有行人,打著傘也沒用,一會兒人就被澆了個透。
奇奇有點害怕:“媽媽,會不會有雷電打著我們?”
葉琳說:“寶貝,不要緊,沒事的。”
電視里有明星出場了,是現(xiàn)在很走紅的一個。瑩瑩指著她叫起來:“她和劇組里每個男人都睡過覺,導演、制片,還有劇務!我們?nèi)锒紓鞅榱耍 ?/p>
奇奇很驚訝地看著她:“睡覺怎么了?”
葉琳的臉吊得有些長了:“瑩瑩,瞎說什么!少兒不宜呢!”
瑩瑩還帶著一臉鄙誚的樣子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電視里她不服的那個女明星:“你看她的眼睛,真是個狐貍精!”
奇奇又沖著她疑惑地看了一眼。葉琳站在那里呆了一下,她不知道,這種少兒不宜的話,怎么也能從這個她一直以為的少兒嘴里發(fā)出來?
“開飯了!”美琴端著一盤盤的菜招呼著。真還是個地道的巧手,有青炒土豆絲、皮蛋拌豆腐、蕃茄青椒炒肉絲、宮保雞丁,再加一個紫菜干貝湯,紅紅黃黃,白白綠綠,和瑩瑩描好的妝容一樣,一派姹紫嫣紅。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美琴說:“這雨下的,真是嚇死人的!”
“南方就是這樣的。一會兒就天晴了,沒事!”葉琳笑笑的,她記得小時候爸爸說過的那個著名的“標點故事”:“下雨天留人,天留人不留。”她絕不想讓她們在這兒住一夜的。
“外甥女婿怎么還不回來?”美琴又看看天。天已經(jīng)破了,水從那兒潑出來。
“他可沒個準!”葉琳開始給奇奇夾菜,奇奇別別扭扭的,不想吃菜。
美琴小聲地說:“前幾天我順便去虎門淘了一大批衣服,讓貨運公司先弄回去了。你知道這幾年我也難,做什么都沒成個形,看這回能不能有點賺頭。”
葉琳對著奇奇叫起來:“別挑食,姨姥姥做的菜多好吃啊,你還不動菜!”
美琴又說:“深圳我們也沒什么認識的人,旅館也不知道什么價,老貴吧?”
葉琳給奇奇挑了一點干貝:“這個多吃點,蛋白質(zhì)含量最高了,有營養(yǎng)的。”
餐桌上靜了一會兒,只聽見筷箸碰撞的聲音,有點難堪的沉寂。大家都猛地埋頭扒著自己碗里的飯,好像和飯菜較上勁一樣。奇奇也覺得氣氛不對,比平常乖了許多,不想吃菜,可還是堅持著用勺子舀著白飯送進嘴里。
飯是終于吃完了,美琴要幫葉琳收拾收拾,葉琳攔住了:“您是客,怎么還能讓您做這做那呢?”端了一大堆的碗筷便進了廚房。
美琴跟進來:“小琳,我們這趟出來,也花了不少錢。瑩瑩是個小孩子,出來盡著自己高興,買這買那的。我一個做母親的,只想讓她隨心稱意,也沒苛制她。現(xiàn)在……雖是她男朋友給的卡,已經(jīng)快用完了。”
葉琳警惕地盯著她。來了,終于來了。
“你……能不能借你小姨一點錢?回去后我就給你在卡上立馬匯過來……”
“這多麻煩,你還不如讓瑩瑩再去找她男朋友存上點,我手上也沒現(xiàn)錢。”
“不是。”美琴有點囁嚕地說,“她終還是趁著人家對他的好。可是老讓人家給她錢,而且還是白眉赤眼地要去,有點不好意思。你說是不是,不也讓人小看了她?”
葉琳心里冷笑起來,終于知道還會有人小看了她?
“我也借不了多少,就1000塊錢。回去后我馬上還你。瑩瑩又要去歡樂谷又要去世界之窗的,來了深圳,總不能不去這些地方逛逛吧?我們還沒買回家的車票。”
“你就實對瑩瑩說了吧。這有什么難?讓她一個電話給打過去,還不是最好辦的事?你也別想那么多,人家既然喜歡她,給了錢讓你們到處游玩,怎么還會計較什么自尊不自尊的?男的肯定也覺得不好意思,錢也給得忒少了吧?”
“可是今晚,你看你這兒也住不下,我們要是去外頭住,也得要錢的……”
“表姨,我真沒有。要不,你查我錢包吧?我身上也就三四十塊錢,你要不嫌少,你拿去!”葉琳很斷然地說。美琴的臉有點訕訕的了。
收拾完了廚房,來到客廳,一個芒果已經(jīng)削了皮進了瑩瑩的肚里,蘭花指還翹著拈著紅提吃。葉琳想到自己跟自己打的賭,有點譏誚地看著瑩瑩。
美琴又看了一下外面的天空,轟轟烈烈的雷電早就煙消云散了,雨也小了,她對著瑩瑩說:“趁著雨小,我們趕緊走吧!”
瑩瑩還在那兒叫:“那我的鞋!那可不得全報廢了?”
葉琳望著奇奇:“不吃飯,總吃零嘴怎么辦啊?”一點也不接她們的話茬。
美琴收拾了一下包:“小琳,我們在深圳其實也就你一個親戚。……這回見了,也不知下回什么時候再見呢!”
葉琳看看外面的天:“雨真小了,要不要我送送你們?”
美琴搖搖頭:“別,奇奇一個人在家,怎么放心得下?你就給我們說一下坐哪趟車可以去火車站,我們自己能摸得著的。”
葉琳平日里自己開車慣了的,真不知道哪趟車能去火車站,只好說:“剛才我們相見的那個廣告牌,斜對著它的就是一個公汽站,你們自己看看站牌,看哪趟車去火車站。”想一下,又問,“不去歡樂谷了么?”
美琴笑一下:“去。不過在火車站安頓方便些,可以直接回家嘛。”
母女倆就拎了包,笑吟吟地走了。葉琳開了防盜門,看著外面仍舊下著的小雨,嘴上本想說給她們一把傘的,想了一會兒,還是咽回去了。瑩瑩已經(jīng)進到了電梯里,還回頭和她快樂地說了一聲“姐姐,拜拜”。葉琳看著她的表姨和表妹的身影,被慢慢合上的電梯門隱沒了,心里終于還是涌上了一點凄涼。
奇奇在家里看著電視節(jié)目。茶幾上有一堆削過的香梨皮,放著三根用過的棉簽棒,是瑩瑩剛才修唇線時剩下的。葉琳有點疲累地清理著雜亂的茶幾想,終于把這兩個討人嫌的親戚毫不留情地打發(fā)走了。她吁了一口氣,不知為什么,心里還是有點空落落的。一切都如她所想像的那樣發(fā)生了,一切都如她所計劃的那樣被扼止了。可是在清理著家的一瞬間,她還是記起了美琴表姨的從前:她牽著葉琳的小手去看過電影,自己連冰棍都不舍得吃卻省了錢給葉琳買過牛奶雪糕,葉琳離家上大學的那一趟,她偷偷地往葉琳的牛仔褲里還塞過150元錢……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從前的人已經(jīng)長大了,從前的光陰再也不會復返了。
葉琳就守著奇奇,看著一臺娛樂節(jié)目,聽周杰倫在那兒吐詞不清地哼著《回到過去》。臺下一片藍光閃爍的熒光棒,一片瘋了般在那兒狂喊著的小Fans,一片艷麗的熱鬧和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