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 李 斌

尹超
記者:尹校長,您好。28 年來,您從教師成長為校長,始終沒有離開過北大附小,這所學校有哪些氣質影響了您,吸引了您?
尹超:我在北大附小28 年,一直對它情有獨鐘,源于這里民主、自由和開放的環境,讓我特別踏實。北大附小是學者治校,不是官僚治校,我如果離開這里,很難再找到適合自己生長的土壤,因為我是一個直來直去、不會拐彎的人。這里的領導都很了解我,包容我,比如北京大學周其鳳校長,他曾向我推薦一位畢業生,但我拒絕了,他還發來短信說:“其鳳明白,謝謝校長!”
記者:2002 年,您初任校長時,面臨哪些壓力和困境?
尹超:那時候,壓力主要來自兩方面,第一是校舍改建,第二是學校管理,說來說去,就是缺錢。我就想,初上任,不能急,也不能亂,贏得大家的信任,主持好學校的正義和公道是首要問題。其次,學校要發展,得鼓舞士氣,必須找一個突破點把大家團結起來,讓老師們看到希望。所以,我自籌經費,下決心改造破舊的學校。
我覺得,作為校長,要讓老師們覺得,無論遇到多難的事情,校長都很有信心。其實,大家都知道,校長的壓力很大,管的范圍廣,對象多,事情雜,不管是學校發展大計,還是學校操場的一塊磚瓦,都要好好安排,不能顧此失彼。但正因為你是校長,所以就得撐起學校的這片天。
記者:北大附小確定了“國內領先,世界一流”的辦學目標,體現了學校的大氣和雄心。但也有人質問,小學有必要以“世界一流”為目標嗎?請問您確立這個目標是基于怎樣的考慮?
尹超:肯定有人不理解。曾經還有人說:“附小花那么多錢蓋房子,學校有幾間平房就夠了嘛。”我聽了很生氣,他們不理解教育。北京大學是中國第一所國立大學,作為她的附小,也應該建成和母體地位相匹配的國內領先、世界一流的小學。北大附小的歷史幾乎與北大同樣悠久,校園歷史古跡眾多,書香氣息濃厚,家長素質較高,社會期望很大,這一切內在的、獨特的品質,都決定了確定這樣的理想不是跟風,而是一種自覺。我們的定位是要讓孩子將來成為國際化的人。他要養成獨立健全的人格,具備全球競爭的素質,掌握終生發展的本領。在這樣的背景下,小學教育應該教什么,怎么教,是值得慎重考慮的。
記者:北大附小很吸引人的一點,在于她很注重學生的身心健康和快樂。學校為什么會將冰心的題詞“專心地學習,痛快地游玩”確定為校訓?當時有爭議嗎?
尹超:“專心地學習,痛快地游玩”,是冰心老人1991 年給北大附小的題詞,確定為校訓是2004 年。我們當時討論,小學的校訓沒必要太深奧,對 6-12 歲的孩子,教師只要幫助他們做好兩件事就可以了:學習的時候專心致志,玩的時候開開心心。冰心老人的題詞,不僅是奉獻給孩子的真理,更是讓我們每一個教育工作者一輩子受用的真理。
記者:很不幸的是,很多孩子從幼兒園開始就已經變得很不開心了。為了孩子們的快樂成長,北大附小提供了怎樣的空間和機會?
尹超:我常說,快樂是師生的權利,小學就應該是充滿歡歌笑語的地方。作為校長,我就是傳遞快樂的人。我希望把快樂傳遞給教師,再由教師把快樂傳遞給孩子。我當校長就想干好兩件事:讓孩子們快樂地學習,讓老師們快樂地工作。
每個孩子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不一樣的。如果我們只用學習成績這一把尺子衡量所有的孩子,絕對會刺傷很多孩子。但很多老師會面臨這個問題:如何調動孩子學習的興趣,使他們能主動學習?這其實不難,給孩子機會,讓他們參與課堂,讓他們找到自己的價值,你就成功了。另外,我們要求課堂是生動有趣的,要求學校生活是豐富多彩的。
記者:以前總喜歡把教師比喻成“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蠟燭。您如何理解“教師”這個職業?作為一名教師,應該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
尹超:今天要做一個優秀的教師實在太難了。教師是為人師表的職業,一言一行,既要做孩子的表率,又要做全社會的表率,這個要求非常高。我不贊同把“教師”比喻成蠟燭,教師也是人,也需要有尊嚴地工作、生活,絕不是僅僅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犧牲品。而作為一個教師,最該在乎的,就是作為這份職業的尊嚴,把全部的心靈獻給孩子,從而贏得社會的尊重,使得人人都向往成為一名教師。那么,這樣的職業才是最光輝的,也只有這樣,教師才能真正成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記者:一位老師說,在北大附小,看不出誰是校長,誰是主任,誰是普通老師。作為校長,您不需要體現高高在上的權威和與眾不同的地位嗎?
尹超:我最怕被老師拋棄,最怕“高處不勝寒”的那種感覺。我是從普通教師一步步成長起來的,我知道老師們想讓我做什么。我剛當校長的時候,與老師特別親近,今年我做校長到第10 年了,心里有點發憷了,反而擔心老師跟我不親近了。
當校長或者所謂的領導,最重要的素質是無私奉獻。你的奉獻精神要比老師們更大,你要用肩膀頂著老師,扛著這支隊伍,把他們團結、凝聚在一起,像滾雪球一樣滾起來,熱氣騰騰地開展工作。我一直對班子成員強調說,我們就是為老師、孩子服務的。
記者:有什么樣的課程就有什么樣的教育。北大附小開發的課程包括經濟學、無線電和機器人課程,涉及面之廣令人驚訝。開發課程、選擇教材,學校遵循哪些原則?
尹超:課程的設計一定要以孩子為中心,有綜合、深遠的育人價值,為孩子的終身幸福發展著想。比如我們花錢建天文臺、植物恒溫室,和孩子們一起種玉米、毛豆,讓孩子們在科學實驗室里做果凍、香皂等,都是貫徹“動手做,學科學”的思想;我們開發機器人課程,讓孩子們自己編程、設計,讓機器人唱京劇、踢足球,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激活孩子們的創新潛能。事實證明,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孩子們的潛力讓我們驚訝。有個孩子按照自己對經濟學的理解,把一些概念如“成本、機會”,用繪畫和語言形象、生動、簡潔地表達出來,出了一本書。
記者:您曾經提出,學校的領導班子成員每個學期聽課不能少于100 節,您如何評價一堂課?
尹超:在我看來,自然是最高的教學之美。內容上縱橫開闔、博大精深,方法上拿捏得當、張弛有度,讓人感覺自然、舒服的課就是好課。這里的“自然”,包括對內容的理解與引申,從文本出發,通過“跳高的”對話方式、“跳高的”情感方式,告訴孩子如何表達情感,如何理解人品。當一個教師方方面面都抵達自然的境界時,他的教學修養也就到了最高的境界。除此之外,授課者的腔調、語言、情感,甚至包括動作幅度、穿著打扮等,都是非常重要的。
記者:良好的家校合作被認為是學校有序發展的重要保障之一,我注意到,北大附小的“家長論壇”很受關注,歡迎家長的批評,可以開誠布公地交流。我想請您談談學校與家長的關系。
尹超:學校和家長的目標應該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我們很多時候都尊重家長們的意見。北大附小的家長資源非常好,很多是北京大學的教授,有學識,有見識。因此,每學期的校園開放日,我們都請家長們做出匿名評價,希望聽到他們真實的想法。
但即使是這樣,也有存在思想分歧的時候。正如你所說的,“家長論壇”很受大家關注,因為里頭經常有尖銳、不同的聲音。實事求是地說,這個論壇讓老師們心里緊張,壓力大,但我并不認為這就不好,這正是增強教育透明度、提高民主化程度的一種途徑。
記者:曾有這樣的一篇文章《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其中寫道:“學校啊,當我把我的孩子交給你,你將給他怎樣的教育?今天早晨,我交給你一個歡欣、誠實又穎悟的小男孩,多年以后,你將還我一個怎樣的青年?”我理解,這也是所有家長對學校教育的一種追問和擔憂。
尹超:是的,這個問題,我每天都在擔心。家長把唯一的寶貝交給你,你讓他們放心了嗎?讓他們滿意了嗎?總感覺哪怕做得再好,都是不夠的。
當下家校矛盾非常突出。我的看法是,一方面,家長對學校教育的社會化功能產生了疑問,另一方面,有些教師的素質的確追不上家長的期望和時代的需求。孩子生來是獨立的,是有自己個性的。這種個性不應該被學校整體性的教學和集體活動湮沒,不是說有個性的孩子就一定與學校教育格格不入。其實,學校規章制度只是底線,底線之上,個性發展大有空間。具體就看學校怎么做了。讓孩子適應集體生活,通過正規的學習,變得文明有禮、聰穎活潑,這對孩子來說就是一種成長。我希望全社會把最優秀的人才留在學校。越是小學,越需要卓越的教師。如果教師的素養提高了,這種追問和擔憂會越來越少的。我特別希望把北大附小塑造成一所非常溫馨的,人人向往的,能給孩子一生留下美好回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