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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惠平打電話來,說鎮江一中80屆高中畢業生在網上有一個群,同學們在上面寫文章,回憶同窗共讀的往事,責令我也寫一篇。我一向清楚他是刀子嘴豺狼心,不敢違拗,只好接旨。這是玩笑話,心里的真實動靜,卻是被他的邀請勾起對故鄉、母校和少年伙伴的想念。
從初一入學到高中畢業,我都在一中讀書。
那時我家住在中營,靠一中很近。走不了幾步路,過了當時還是泥土路的環城路,就是一中的南山。
這地方是城郊結合點,過了環城路就是農村了。一中所在的南山的南坡住著一些農戶,上山走在雜石間隔鋪成的羊腸小道上,就能看到豬圈雞窩,看到坡上種著的蠶豆、絲瓜、黃瓜、油菜之類。時節一到,滿坡黃紫粉白的小花。坡上多雜草,草叢間有螞蚱蛐蛐兒。小時候,我常去捉。
半山處是一中的小工廠,沿墻堆著些刨、銑下來的鐵屑。我喜歡拿著這些卷曲的鐵屑往環城路扔,聽它們在空中發出的嗡嗡錚錚的聲音。
山頂被鏟平,做成籃球場。印象中有三付完整的球場,還有三個只能打半場的架子。球場是泥巴地,現在還能回想起雙腳跑在上面的感覺。場子的北面和東面并無遮攔,球常常會滾到山下去,球技差的一般會主動去撿球。北面是壁立的泥土陡坡,有一回,一個鄰居說這種形勢險峻的地方往往有好蛐蛐兒,拿來一根撬棒對著陡坡上的縫隙玩命一撬,準備把藏在里面的“紅頭百腳子”趕出來。結果,一大塊土塊轟然坍塌,這位哥們連人帶棒,以及莫須有的“紅頭百腳子”一同滾下山去。此兄愛蛐蛐兒勝過愛自己的生命,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擦干身上的鮮血,咧著嘴臉,俯身抻頭,四下探看,還在尋覓那勾魂的蛐蛐兒。
南山和北山原來是一座山,后來一條通往鄉下的路的開筑將一山劈成兩個。北山有圍墻,人氣旺,南山沒有圍墻,學生也少,卻有野趣。
上下南山的路正對著一中的南大門,一中原來就只有這個大門,西邊那個堂皇的有許多臺階的大門是后來才修造的。進南門,左手是一棟教學樓,兩層,青磚,騎樓式建筑,二樓走廊鋪的是木地板,一到下課,腳步聲如雷。
初一我在六班讀書,說讀書,其實那時哪有什么書可讀?班主任是姓何的女老師,個子很小,聲音很響。不過,似乎沒人怕她。
我先跟龔德華同桌,那時學了幾句簡單的英文,他姓龔,我叫他c-o-c-k,公雞。為此他非常惱恨,上課時揪掐我手背上的皮,他揪我,我也揪他。怕被老師看到,兩人不敢呲牙咧嘴,硬撐著平常模樣。下課一看,手背都青紫了。那時想,如果把我們押到渣滓洞,國民黨給我們用大刑,我們堅持三分鐘,不把革命同志交出來,大概沒什么問題。
因為我近視又沒戴眼鏡,后來調到前排跟另一位同學同桌。那位同學是個慢性子,話不多,心思不少。有一回考試,老師轉過身去的時候,我看到他掀開大衣前襟往懷里覷看,原來,里面用大頭針別著一張紙:他小子偷看!老師轉過臉來時,他放開手,臉上一派從容,在試卷上奮筆疾書。以后,我經歷過無數場考試,每回都不免要想起這一幕,感覺自己的衣服里子上也別著一張紙。但我膽小,考了一輩子試,沒一次膽敢作弊。實在也是沒出息!
那是文革尾巴了,中學生還是不讀書,每學期輪著學工、學農、學軍。
有一次去江邊船廠參觀,老師規定好時間,下午一點半在船廠大門口集合。吃過午飯,我一個人老早先去了北固山,在那里碰到了五班的施惠平。他說:“這里有防空洞,我們進去玩玩好啵?有我在,你怕什么!”我說好,就跟著他往防空洞里走。防空洞里只有微弱的光線,黑咕隆冬的,遠處仿佛有人在施工,傳來模糊而深邃的聲響。我們步步摸進,忽聽一聲斷喝:“抓壞人呵!”就見一個光著上身的壯漢舉著洋錛向我們沖過來。說時遲那時快,我們只覺襠下松弛腳底生風,只恨爹媽少生兩條腿,早已撒丫子奔出防空洞。到了江邊,卻是無路可去,面前是一個電石灰坑,眼看“追兵”呼嘯趕到,我們縱身一跳,“撲通”下了坑。
等到人們把我和惠平拽出電石灰坑,我們才明白,那個青年工人是跟我們開玩笑的。上岸后,我的一只鞋子陷在坑里,怎么也找不到了。那地方就在船廠的鍋爐房旁邊,一個胖胖的老阿姨把我們領到鍋爐房,把我們的衣服扒了,給我們洗衣服,一邊洗,一邊罵,“你們這些討債鬼,不省事的討債鬼!”
我們倆僅掛一絲地縮在鍋爐房角落里,等著衣服曬干。我想著我那雙剛穿兩天就永別了的新布鞋,想到將要到來的老師的責罵、同學們的嘲笑和家人的怪罪,開始忍不住淌眼淚。那位老阿姨過來說:“哭什么哭?不是有本事嘛!”我邊哭邊說:“我媽媽病得很厲害。”以此表達我的不幸以搏取同情。誰知施先生放聲大哭道:“嗚嗚嗚,你媽媽病了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都快死了!”他這一嚎啕,立即讓我覺得跟美國的黑孩子一樣命運悲慘的人就在我眼前,我的那點不幸輕于鴻毛不足掛齒,就擦干眼淚,滿懷同情地看著他。“沒想到,這么一個成天歡蹦亂跳的人,卻原來很不幸呵。”我想。
這次學校的活動我們倆都沒能參加,衣服干了以后,我們穿上衣服,老阿姨不知在哪里弄來一只舊布鞋,我勉強穿上,兩個人如同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垂頭喪氣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烈士墓后山,施先生突然說:“我們去烈士墓玩玩好啵?你怕什么?有我在!”他飛快地擠著右眼,聲音清亮悅耳,神情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我十分詫異,剛剛還悲慘世界呢,這么點兒功夫,怎么就化悲痛為力量了?
后來,跟惠平做了幾十年好朋友,總算弄明白,施大人天生有這種本事,能實現瞬間的穿越,從此刻到他時,從此地到別處,從悲傷到欣喜,從真實到虛妄。的確,有他在,你什么都不用怕(前提是你神經足夠板扎)!
初中那幾年,沒學到什么知識,而老師給我的印象卻極深。
教體育的是張志存老師,大個子,脾氣很爆,不過卻有種感覺,跟他在一起,令人安心踏實。我特別喜歡碰到不能在室外上體育課的下雨天,張老師在教室里說體育比賽。在他嘴巴的描述下,那些籃球比賽、排球比賽比相聲都引人入勝。讓我們覺得,體育比賽是一件好玩的事情。這其實是一種水平、一種境界,假如所有的課都被老師說得讓學生覺得好玩,那多好!
另一位體育老師小吳老師沒給我們上過課,但我們都喜歡他。一是他帶著田徑隊長跑運動員跑步時清健靈巧的身影,一是每回張志存老師發脾氣、只要吳老師跟他說幾句話,張老師就會氣消怒歇。長大以后才理解,這是人格魅力。
顧鳳珍老師給我們上美術課。顧老師溫文爾雅,和藹極了,是春風化雨的氣質,上她的課是一種高級享受。有一次,我的詩詞老師許圖南先生給我畫了一幅水墨竹子,我想將畫裱起來,問顧老師能不能幫我裱。顧老師馬上答應。下午放學后,顧老師在教務處辦公室里鋪好桌子,調好漿糊,幫我裱畫,托好了,繃在墻上。然后指點著畫說:“竹子的神韻還不是一流,不過,老先生的書法非常棒!行云流水,很瀟灑。”
以后我每回想起初中的生活,都會想起溫厚善良的顧老師,想起她輕柔的話語。我想,顧老師的人生,也一樣是行云流水般的,那么自然松和,那么富有生命時光的美。
初中老師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曹立德老師。
話要從曹老師沒來一中前說起。有一回,我們班去玻璃纖維廠學工,我和竇毅干的活是把殘留在硬紙筒上的玻璃絲處理掉,然后把紙筒一一插起來,成一個長棒子。干活的地方在一排柜子后面。有一天,竇毅聽到柜子那邊有女生說話,就扔過去一只紙筒。這事本來沒什么了不得,男生一般的調皮而已。可是,沒過多久,何老師氣恨恨地走過來,指著我就是一通訓斥,罪名是我調戲女生。我那時的年紀,的確有了男女的朦朧意識,卻絕無調戲女生之膽,何況丟紙筒根本不是我干的。于是我跟何老師爭辯起來。那個告發我的女生站在一邊,說她聽到我叫竇毅扔紙筒的,而且,還有別的女生作證。作證的女生在一邊說:“就是就是。”我雖然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向來自認還屬于好鳥,被這一冤枉,氣得語無倫次。說:“她們都是壞女生,你找一個好學生來作證呵!”何老師馬上讓第三位女生過來,這位女生至今我還記得姓名,張婷,小學就跟我同學,很老實的女生。
張婷過來后,我說:“你說,有沒有聽到我唆使竇毅扔東西砸女生?”我多么巴望張婷能為我申張正義呵。
可是張婷不說話,既不說聽到,也不說沒聽到。四處躲閃眼神。
“哼,你還有錯不認,負隅頑抗。張婷懾于你的淫威,不敢說出口罷了。”何老師上來用手捏我的胳膊,說,“你不要勞動了,先回家。等我到你家跟你爸媽說說,你這樣對不對!”
那時已經是下班時間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工廠在鄉下,一路都是農田,經過農家時,會有狗叫。女生怕狗,以前張婷和另一個女生都是跟著我后面走,而且一直要跟我越過氣象山,彎彎曲曲地穿過氣象山的桑林。
傍晚了,我沮喪而憤怒地走在前面,我知道張婷二人跟在我身后,而且離我越來越近,因為我們已經上了氣象山。要知道,氣象山上那時到處是墳包,天色昏暗之時,她們害怕呢。她沒站出來為我作證,我想她此時心里也在尷尬。但既然你不在關鍵時候拉兄弟一把,兄弟我就對不住你了!于是我繞著桑林跑起來。只聽后面的兩位女生尖叫著,叭嘰著腳丫子,想跟緊我,卻哪里跟得上復仇者的飛奔!我跑著跑著,突然停下,躲在一個墳包后面。然后,看著兩個女生相扶相挽著,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地,一路尖叫著摸下山去。
“呼呀嘿呀!”我快活死了!
這事以后,我對何老師心生芥蒂,開始有意地在課堂上跟她做對,時不時找一些麻煩。當然,這些伎倆的水平很差,結果是我自己越來越焦躁頹廢,越來越失去自我控制力。
就在這時,曹老師被分到一中,教我們物理。那個時代,一中的學習風氣不好,沒人把學習當回事。許多老師對亂七八糟的學生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想呵,那個年頭,哪個老師愿意自找麻煩呢?因此,教室里總是鬧哄哄的。
曹老師那時年紀還輕,不過頭發秀頂得厲害,光溜溜的腦袋,有點滑稽。他一進教室,就引來一陣轟笑,立即給他起了個“幾根發”的綽號。他摸摸腦袋,也自嘲地笑。開始上課了,教室里還是有人大聲說話。曹老師紅了臉,放下物理課的內容,說了幾句學生該如何做學生的道理,引起的卻是同學更大聲的喧嚷。曹老師走到最后一排,拉著班上最高大強壯的同學,讓他到教務處去。這位同學伸手一推,地上本來就有水,很滑,曹老師個子又小,他這一推,把曹老師推出去老遠,幾乎跌倒。教室里一下子安靜下來,而站正以后的曹老師并沒有放棄他的目標,再一次沖上來,去拉著那位同學到教務處。一邊拉,一邊大聲說:“你們做學生的,不知道害臊!”
當時的情形,給我很強烈的震動。我頭一回親耳聽人用“不知道害臊”一語批評別人。這個似乎沒什么的詞在少年的我的心里卻發出巨大的轟鳴,讓我收拾了自己的形容和心思,坐正了,坐直了,呆呆地看向黑板。
放學后,我打掃教室。擦黑板時,我隨手畫了一個骷髏頭。這時,曹老師走進教室,我連忙要把畫擦去,曹老師阻止道:“別擦,我也畫一個,比比看咱們誰畫得像。”說著,他用粉筆也畫了一個骷髏頭。他畫得比我畫的像多了。
然后,曹老師對我說:“郭平,我準備讓你當班干部,你自己應該知道,你是好學生,我相信你是好學生。”
我什么都沒說,擦去了黑板上的骷髏頭,背上書包,走出南門,爬上南山,久久地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看著暮色像一只黑帳,遮住了山下一個小河塘的光亮。
學校有個農場,在附馬莊,各班輪流去學農。我們班去過兩次,其中一次我做炊事員,買米、擔水、煮飯。那是冬天,我和另一位同學打頭陣,先去農場,用稻草把每張床都鋪好。當晚,我和那位同學擠在一張床上睡,他沒帶被子。夜里,我被凍醒,因為他把被子卷到他一個人身下。我試著把被子拉到自己身上,卻無濟于事,他把被子死死裹著,簡直成了貼著骨頭的肉,我要把被子從他身上拉出來,就好像把他的皮肉從骨頭上扯下來似的。我那時又剛剛擔任班干部,革命自覺性很高,不肯委屈一個戰壕里的革命小將,只好拽了些稻草蓋在身上御寒。一夜下來,就凍得發起了高燒。
現在,我經常被老婆罵,因為我睡覺總是不自覺地死死地把被子卷在自己身下,讓她沒被子蓋。我說我老是夢到自己睡在冬夜里,身上只有幾根稻草。
元旦那天,大部隊回城參加慶祝會,我一人呆在農場。晚上睡覺前,村支書來看我,跟我聊天。說農場里有雞,要不要燉一只來吃吃。我想,公家的雞怎么能隨便吃?堅決不同意。支書坐在我對面,指著屋頂縫隙里瀉下的月光,告訴我如何看月亮知道時間。說了一回話,支書走了。
夜里,我被尿憋醒,爬起來準備出去撒尿。我睡在廚房隔壁的小房間,廚房的門是竹片編成的。我正要開門,卻聽到外面有很多聲音,透過竹片往外看,只見明晃晃的月亮地里有許多人影在晃動。我嚇得逃回床上,再也不敢睡,一泡尿憋了大半夜,實在憋不住,爬起身來,把一泡大尿澆到了泥巴墻上。
第二天早上,我打開門,只見陽光燦爛,照耀四野,門前所有的包菜都被人挖走了,原來種滿包菜的地里,是一地白霜。那時我覺得,那一地的白霜,是月光灑在地上變成的。
雖然還是初中,但當時班級里已開始彌漫某種騷動的氣息。男生給女生寫紙條,膽大的甚至一起去看電影,到江邊約會。
高中生比初中生顯然更大膽,有一回,有一對要好的高中男女緊挨著走在放學的路上,怎么看都好看的兩個高中生。我們跟在他們后面,一直跟到氣象山,站在山頂看著他們走到桑林深處,矮下身去,不再能看得見了。天色將晚,霞光滿天,蝙蝠滿天。
這兩位學長,以后我都各邂逅過一次。見到男生的那次,是看到他拉著一輛板車,板車上載滿了紅磚,他已畢業工作了。另一次在一個小巷子里,兩個小伙子打架,那個女生手里正端著一碗飯在門口吃,見狀二話不說就上前拉架。畢業沒多久,她卻已完全沒了學生的樣子,不過,依然臉龐秀美。
他們后來成一家子了嗎?
酷熱的夏天,沒有電風扇,更沒有空調,人們都在屋外乘涼。男孩子們都到環城路邊上,聚在一起講鬼故事,再熱的天,聽鬼故事都會涼意頓生。工廠的青年工人講的多半是一些“下流”故事。這些故事,我都聽。
有一次,一個青年工人說起一個小學女教師被流氓堵在小巷里奸污的事,不是故事,是真事。我聽了,內心戰栗不止。從此,我再也沒出門乘過涼,無論多熱,我都呆在屋里,揮汗臨寫鐘紹京的小楷《靈飛經》。我發了一個愿,要為那位小學老師寫一部作品,這部名為《詩歌諾言祈禱》的長篇小說,直至今天,我一直在寫。我相信,它會成為我一生最重要的一部小說。
而我的少年時光,就在那個夏天倏然逝去了。
初中快畢業時,老師動員大家考中專,說是考上中專將來就有工作了。我聽老師說班上成績好的吳月鳳和另一個班成績好的童志丹都報了名,也想報名。工作不工作的事我還不懂,卻因為吳月鳳和童志丹的報名動了心。我記得周恩來總理逝世、學校開追悼會時,我們年級發言的同學有童志丹和我。因為緊張和激動,我念發言稿時語速飛快,年級組長陳老師不斷地旁邊提醒我:“慢一點慢一點。”
但是我父母不同意我考中專,他們說,再過兩年我就高中畢業了,那時我就可以頂長年病休在家的母親的職進無線電專用設備廠當工人了。我聽從了父母的意見,繼續在一中念高中。
我念高中,正是剛剛粉碎“四人幫”。學校的氣氛有了明顯的變化,學習成了重要的事。老師敢抓學習了,學生也漸漸有了學習的意識。我記得教化學的楊奇璞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幾首打油詩,以漫畫的方式批判“四人幫”,其中罵王洪文的頭兩句是“百家姓上第二行,小生姓王。”機趣橫生,讀來頗為過癮。
對我影響極大的一個人物,也就是好友牟德軍文章中提到的周夢賢先生,這一時期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周老一個人住在我家樓上,他是國家級的語言專家,那個年月的“臭老九”,因為中風,回鄉接受改造。周老氣宇不凡,穿得又很講究,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見了人,滿臉是爽朗的笑。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我以前沒接觸過,覺得他與眾不同。在樓下跟小伙伴玩玻璃球、搗鐵圈,看到老先生拄著拐杖、手里拿著“紅寶書”去居委會學習,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動靜。不過,碰面時,也只是喊他一聲“爺爺”而已。
我們住的地方地勢很高,據說跟金山寶塔尖一樣高,因此自來水總是斷流,只有夜里才能在一樓接到水。整個樓洞的住戶,都要拿著鉛桶排隊接水,倒入自家的水缸。周老行動不便,自然沒法親自接水。我母親對我說:“你幫樓上周爺爺拎些水,他年紀大,身體又不好。”我就幫周老接水,一桶桶地將他的水缸打滿水。
有一天,我往周老的水缸倒水時,他走過來對我說:“小三子,你來。”
我跟他走進他的屋子,見到墻上懸著兩幅書法,一個橫披,一個立軸,都是草書,看不懂。周老指著墻上的字幅,告訴我上面寫的是什么。其中一幅是毛主席的詩,一幅是他自己寫的詩,是兩位書法家寫的。然后,他拿了一張白紙放在桌上,用藍色圓珠筆畫畫。他畫的是一株青松,畫得很好。畫好了,又用一支紅色圓珠筆畫了一個方框,在框里寫了幾個字。
“你認識嗎?”周老說。
我搖頭。
“上面寫的是篆字,‘郭平畫’。哈哈哈。”周老笑得厲害。
我也跟著笑,說:“是您畫的,不是我畫的。”
就這樣,我成了周老家的常客,成了他的學生。高考之前的一年多,周老每天晚上給我上三個小時的課,一小時近體詩格律,一小時口琴,一小時哲學。周老曾經是全國口琴比賽的亞軍,口琴吹得好極了,是跟德國人學的。他有一抽屜的德國口琴,放在細帆布口袋里。我從小學二胡,識譜,覺得口琴不難,時間不大,已基本能吹各種曲子。而且,我不大喜歡口琴,覺得太過簡單。那時我對哲學也不太有興趣,記得周老跟我講哲學的否定之否定時用麥種變成麥苗又變成麥子為例,我想到的卻是無邊的麥田,還有親眼見過的麥田里的野雞。他一邊講哲學,我一邊想著那兩只漂亮的野雞撲楞楞飛走的情形,完全沒進入哲學思維。
我最喜歡聽周老講格律詩,他教我基本的格律,什么是犯孤平,什么是拗救,讓我按格律試著寫些詩。我學得很快,天天搜腸刮肚地寫五、七言。現在想想,盡管那時的詩完全不叫詩,但格律卻是懂得了,而且,不覺間成了一種不由自主就能做對的能力。后來,許多年不寫,只要想寫,出口總大體合乎格律的。
老先生酷愛西方古典音樂,那時候沒有錄音機,只能在收音機里聽音樂。周老讓我每晚十點半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外國音樂節目”。于是,我在家人都睡覺的時間,每晚蹲在廚房里,把收音機的聲音扭小,聽西方古典音樂。廚房煤球爐的煤氣味很重,我打開窗戶,冬天的時候,北風灌進屋里,夾著雪花。我正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聽到了斯美塔那的交響詩《我的祖國》,伏爾塔瓦河浩瀚的河水滾滾滔滔從天而降,像要把我卷走。我渾身發著抖,心里想,世界上還有這么美的音樂!
長年病在家里的母親照著圖紙,一只一只零件焊接,親手安裝了一只黑白電視機。電子管很熱,需要我和哥哥不斷地用扇子扇沒有殼的電視,以防它著火燒起來。有一只電容器裝反了,使得圖像中的人左右是反的。剛出圖像時,正好在播放指揮家小澤征爾第一次在中國指揮演出交響樂,電視里的他用左手指揮,小提琴大提琴手用左手拉弓,很好玩。周老趕來看交響音樂會,他非常激動,晃著腦袋說:“美呵,美呵。”
七九年夏天,周老被平反,回北京了。他把我托付給另一位老先生許圖南先生,請許老繼續指導我寫舊體詩和古文。
高中了。
高中開始分文理班,分班前有一次考試,分出理科一班、二班。
那時一中突然來了一大幫鎮江師專附中的學生。鎮師附中原來是大專院校,后來成了附中,文革結束后,又恢復為大專院校,原本上附中的學生只好分流到其他中學。
這一幫學生到了一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動,對我個人而言,或許震動更大。他們的成績太好了!你想呵,教他們的都是大學老師,鎮師附中的學風又好,整個初中,我們只知道玩的時候,他們已經學到很多東西了。即便是在如此重視教育的今天,又有哪個中學是由齊刷刷的大學老師親自任教呢?他們的素質,可想而知了。
考試的結果,我被分到了最強的一班,現在想來,不是我考得還行,而完全是學校照顧原來本校的學生,給一中留了點面子。整個班里,只有寥寥幾個一中學生,其他都是意氣昂揚的鎮師的佼佼子。
第一天上課,我的自信心就被完全摧毀了。老師講的東西我完全不懂,而鎮師的學生早已學過。拿到作業,我一題不會,下課不敢出去玩,呆坐在教室里,看著作業題,腦子里一片混亂。我記得很清楚,與我同桌的同學叫唐樂天,他先是熱情地教了我幾招,然后充滿絕望和悲哀地看著我,嘆著氣,搖搖頭,跟別人高談闊論去了。
我在一班上了一星期課,我不知道那個星期我是怎樣把腦袋夾在褲襠里熬過來的。鎮師來的家伙們太優秀了,連體育他們都比田徑重點學校的一中學生強。冬季長跑,前幾名都是鎮師過來的學習成績突出的學生。我看著長像傻呼呼的袁大頭挺著胸脯在跑道上像頭騾子一樣力氣用不完似地跑,簡直無地自容,覺得自己跟垃圾差不多。
直到今天,我還能想起那幫風華正茂的鎮師同學,顧新、錢湘泓、唐鐵軍、葛江寧、唐樂天、袁一卿、高光成、滕秋海……他們照耀了那時的一中,也成了我的惡夢……
我找到班主任趙老師,說我要進文科班。趙老師說:“好不容易進了一班,多難得,要不你堅持一陣子,努努力,說不定就跟上了?”
“不!”我快要哭出來了。
趙老師讓我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我回家跟父母說了半天,他們讓我到樓上跟周老說一下。
“當然趨長避短了,”周老的回答直截了當,“進文科班!”
“那我是學英語還是中文呢?”
“中文!”周老很干脆,“英語還要專門學嗎?你看我,精通六門外語,都是自學的。”
周六的下午,我已經得知下星期我就可以去文科班了。
堵在胸口的憋悶風卷殘云一掃而去,我拿著書包,離開一班教室,覺得自己松快得簡直可以飛起來。經過文科班教室時,正在打掃衛生的施惠平大聲喊我的名字,把手搭在我肩上說:“太好了,知道你要來文科班了!”隨即命人從教室拖了一張長板凳出來,把我按在上面,與我并肩坐著,手始終充滿熱情地搭在我肩頭。
第一天在文科班上課,有另一只熱情的手搭在了我肩頭。這是方亞東的手。下午上自習課,方亞東走到我的座位邊,對我的同桌說:“滾,我要跟郭平聊天!”那位同學連忙換到方亞東的座位上。方亞東把手搭在我肩上,口若懸河,說古論今。
印象中,亞東好打架,經常能看到他對別人老拳相向。沒想到他讀書甚廣,尤其是與中國歷史有關的方面,頗有積累。亞東身上還有種與生俱來的豪氣,這一點,在我以后的生涯中一直被我念及。
亞東跟周老兒子是鄰居,得知我隨周老學詩,他很高興,說他也要學,一旁的惠平跟著也說要學格律。這樣,我就在課余給他們介紹近體詩格律。
不久,牟德軍也加入這個圈子。我們有了個“四人幫”,成立了“翠微詩社”。從此,常常在星期天到金山、焦山、北固山寫詩,甚至經常逃課,到圖書館看閑書。平時,每天下課后,都在我家神聊,什么都聊,就是不談高考。跟詩比起來,高考算什么?我們是詩人!
現在想起來,那時可真是年少輕狂呵!如果稍微投入到高考準備,他們都能考上大學的。
老牟特別能侃,老師不敢讓他發言,一旦讓他發言,那節課就會成為他的獨白。那時他偏于西方學術思想,談吐往往有出人意料的邏輯。幾乎所有的問題,他都要跟人吵,沒見過他認輸。對對手的最高評價,頂多是“也對,也對”,總之他不會錯。老實說,老牟對問題的把握非常敏感,有非同尋常的洞察力,立意又高遠。今年過年時我和惠平還感嘆,如果老牟讀了大學,定是能夠在學術思想界叱咤風云的人物。幾十年過去了,老牟做著他的稅務官,完全沒有做學術的條件,卻一如既往地關注人文。聽他神聊,總是很感動,為他心底那片純凈的執著,也為他四望茫茫的孤獨。
高二那年,趙小軍從一班到了我們文科班,老師安排他與我同座位。從此,我有了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
小軍天性溫厚,從來沒見他跟誰急過眼,從來沒聽他嘴里說出過哪怕半句過頭話。在這個喧嘩與騷動的世界,他就如同一棵干干凈凈的樹,兀自生長,不管身旁多么污雜。時至今日,我可說見過眾多高人,卻沒有哪一位在質實而又恬淡方面超過小軍。能跟他做朋友,真是此生之大榮耀!
高二時,從低年級跳級上來了吳當,一進我們班,成績就超過了班里的不少高手。因為吳當是惠平的鄰居,所以很快也進了這個圈子。吳當一手好字,真是令人吃驚,連王永昌老師都說,吳當就這筆字,高考閱卷老師也會給他的作文多加十分。不僅書法,吳當的印章刻得也了得。他爺爺是書畫家,吳當從小耳濡目染,自然有正宗的品味。這一點,往往是后天學習無法企及的。如果說老牟沒讀大學,中國少了一位思想者,那么,吳當沒考上一流的中文系或藝術系,中國的藝壇上就少了一位大師。更讓我珍惜的,是這么多年來,吳當君始終與我切磋交流,他的藝術見識之純粹,對友情之珍視,每每讓我覺得自己漫長的精神之旅從來就沒有孤單過。
這么多年了,我們六個同學,一直有著密切的聯系。我和惠平后來走出鎮江,一去三十多年了。但我們六人從來都未曾分別。對于我而言,這是命運的垂青、上蒼的厚待。就那時情緒往往憂愁的我來說,他們的出現,不啻一把撣去塵埃的拂塵,不啻暢朗的風和高闊的天。
剛上高中,教語文的是俞瑾老師。俞老師語文功底極深,她身上有著視野開闊的知識分子的氣質,無形中給學生某種難以言傳的影響。在她的教導下,我養成了隨手記詞匯的習慣,只要遇到好詞,特別是文言,就會記在小本子上。時間久了,發現自己對語言越來越敏感,對漢語表達的內涵與旨趣有了特別的興趣。
而接著教我們語文的王永昌老師,則給予我、給予許多同學至為深刻的影響。
王老師是地道、純正的書生。藏書多,閱讀廣。上課時,王老師很投入,講到動情處,旁若無人,眼睛盯住虛空中某點,好像他心儀的美妙事物就在那虛空之處。他的課堂語言,極有邏輯,每句話環環相扣,幾乎不可增減的精準。更為難得的,是王老師身上突出的人文關懷的品質和眼界。他上課,不拘于課本,自己看到什么好作品,馬上會在課堂上介紹給學生。那時李國文剛剛發表短篇小說《月食》,王老師用了一節課,激動地向同學們介紹。老實說,這篇小說當時我并不能完全領會其深刻內涵,那需要有經歷的滄桑和胸襟的博大。但是,王老師卻以他特有的情感表達,將我帶入一種情思蒼茫的境地,一下子激活了潛隱的意識,如同我第一次聽到斯美塔那《我的祖國》和艾爾加的《大提琴協奏曲》一樣,具有啟示生命的意義,比之于以后接受的學理訓練,更有深在的方法論的價值。
記得我們六人邀王老師去南郊春游,王老師慨然應允。星期天一大早,我們等在老市政府門口,就見王老師步行而來,腳上是一雙綠色的軍用球鞋。
我們尋訪了竹林寺、招隱寺、米芾墓,翻了兩座山。路上說了什么,現在都記不得了。只記得逶迤的十里長山上王老師瘦勁的身影,記得我們站在山頭,一同在遠望中看到的閃亮的長江,和映著天光的、眼睛般的湖泊。
一九八0年夏天,我參加高考,考取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
第二年,惠平考取南京解放軍外國語學院。
那年,我十八歲。體重98斤,腰圍一尺九。
從此,我和惠平告別了故鄉和親人,告別了母校,告別了敬愛的老師和親愛的伙伴們,踏上新的旅程。
從此,我的夢里常常出現長江的身影。恍惚之中,可見一些白色的大鳥盤旋于江面,聽到鷓鴣鳥發出的“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的啼鳴,覺得自己成了落在江中的一片葉子,跟著其他無數的葉子一道,隨著湯湯東逝的江水,不舍晝夜,向海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