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向靜
民國農學中心:金陵大學農學院
本刊記者_向靜

從裴義理開始,從雇用江北難民,在紫金山造林,以工代賑開始,在20多年之間,發展到全中國農業科學教育研究的一個最重要的中心——全中國作物品種改良的最重要的中心,這一段歷史是中國科學發達史的一葉,是中華民國教育建設史的一葉,是很值得記載的。
——胡適談金陵大學農學院
1906年,美國伊利諾大學校長詹姆士給羅斯福的信中寫道:“哪一個國家能夠做到教育這一代中國青年人,哪一個國家就能在精神和商業上的影響取回最大回報。”
他的話體現了當時資本主義國家的主流想法——從知識上和精神上鍛造一批中國新領袖。
直接的行動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涌現出一批有別于舊有教育的教會大學。
民國時期的教會大學共有二十三所:圣約翰大學、燕京大學、之江大學、輔仁大學等。它們將西方現代教育模式移植到中國,對推動中國教育和社會現代化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章開沅先生曾說:“中國教會大學的重要貢獻在于增加國家之間相互了解與友誼……他們擔任精神和文化的使節,協助向東方解釋世界,雖然受到帝國主義牽連與外洋性格的妨礙。作為西方文化的介紹者,他們參與了中國文化、社會和政府的偉大革命。”
其中,金陵大學是佼佼者,享“北有燕京,南有金陵”之譽。
金大前身為1888年成立的匯文書院(the Nanking University)。1910年,美國基督會和美國長老會組建的宏育書院并入匯文,成立私立金陵大學(The University of Nanking)。
金大先后設有文科、理科、醫科、農科、林科和工科等,農科尤為有名。
胡適有言:“民國時期的農業研究中心在南京,南京農業研究中心在金大。”
金大農科的設立源于裴義理(Joseph. Baillie)的賑災活動。裴氏為美國長老會的傳教士,1890年受派遣來到中國,1991年起于金大任算習教授。
1911年,江南暴雨成災,“二十余州縣災民三百萬人,已餓死者約七八十萬人,奄奄待毖者約四五十萬人……饑民至饑不能忍之際,釀成吃人之慘劇……”1913年,張勛辮子兵在南京搶掠屠殺,加上水災,南京災民成群。
為了賑災,裴義理設法取得華洋義賑會的捐款,雇傭難民,在紫金山造林,以工代賑。但造林過程中困難重重,裴義理感到中國農林人才匱乏,農業知識脫節,遂產生創設農林科的想法。
他向金大建議開設農科,獲得批準。1914年秋,金大農科開始招生。
校董張伯苓十分支持,認為“中國以農立國,農林科最為中國需要,應予以繼續,且設法擴充之。”
但真正讓金大農科成型的,是裴氏的接任者——康奈爾大學農學士芮思婁(J.H.Reisner)。
芮氏一上任,便邀請鄒樹文(伊利諾大學研究院昆蟲學碩士)、鄒秉文(康乃爾大學農學碩士)和謝家聲(康奈爾大學碩士)三人擔任教師。加上他,四名教師分擔所有課程,一人要上幾十門課。
他還讓各地推薦優秀學生,其時學生有10余名,有山東的高秉坊、李順清、李代芳,安徽的魯佩璋、吳覺民、潘學爍、潘文富,河南的方一中等。
芮氏全面學習康奈爾大學農學院的發展經驗。金大農科發展很快,至1927年,金大農科學科建設基本完善,有九個系,即:農科、林科、蠶桑特科、生物學系植物病理學組、農業經濟系、鄉村教育系、農業推廣部、園藝系、農業專修科和農業圖書館研究部。
完備的學科建設為農學院的成立打下基礎。1930年,南京國民政府頒布《大學組織令》,規定大學必須要有三個學院。金大將農林科擴充為農學院。
杜佐周先生曾說:“我國土地如此廣大,農民如此眾多,農業歷史如此長遠,農民子女之能受教育者,尚十不能得一;至若受專門農業教育者,更如鳳毛麟角,萬不得一!”
在長達幾千年的封建社會,中國農業處于自給自足的狀態,農業知識也靠“家傳世襲”。《管子·小匡》中說:“農之子恒為農,承父兄之教,少而習焉。”
但這樣的教育不足以應對日新月異的現代社會。金大農科招生,開創了中國近代農業高等教育的先河。
1930年農學院正式成立后,金大農學院教學體系建設成熟,分為四個層次:農科研究所、大學本科、專修科和短期訓練班。
幾十年間,金大農學院人才輩出。從1914年到1952年,農學院共畢業2228人,其中本科1221人,專科951人(其他如鄉村師范、蠶桑特科等短期培訓不算入內),研究生56人。
據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統計,農學院“畢業生先后留學歐美者達130余人,占全國留學歐美專攻農學者40%以上,取人之長,補己之短,實有賴于此輩留學者。”

金陵大學校門
金大首位華人校長陳裕光曾評價,五十年代,以“經濟復興”為號召的臺灣農業界,大部分骨干是金大畢業生。同時,全國各地有關農業單位和大專院校的主要負責人,也多系金大農科出身,“稱得上是遍地開花”。
學生的突出成績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教師的優秀。農學院教師大部分擁有美國名校碩士以上學歷,基本都有留洋經歷,在各自領域均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專家。
1923至1933年,金大農學院百余人教職工中,十人是康奈爾大學出身,十七人有美國經歷(包括美籍和留美),三人曾留學日本,一人留學德國,一人留學英國。
農科主任過探先,是著名的農學家,曾培育出江陰籽棉、孝感光子長絨棉、改良小花棉和以他姓氏命名的“過氏棉”。主持金大農科工作期間,過探先大膽聘請年輕學者擔任教授,如戴芳瀾、沈宗瀚(著名小麥專家)、趙廷芳(著名水稻專家)等,還將學科推廣到10個科系,堪稱當時私立大學農林科之首。
1929年,年僅43歲的他積勞成疾早逝,蔡元培親自為其遺像寫贊詞:“每每(即畝畝之意)原田,以農立國。畫而不進,遂荒其殖。先生念之,奮起致力。造林植棉,科學組織。遠近聞訊,從者如鯽。一病身殲,鵬搏折翼。威儀儼然,披圖太息。”
自創立起,金大農科就十分重視科研,經費分配一直保持研究50%,教學30%,推廣20%的比率。
北京教育部官員視察金大后曾感嘆:“農林科預算為4.4184萬元,實較文科倍之有奇。授功課均系按照美國農科大學程度,當無等降格之弊,各科等均有實驗……此為該科發最大原因。”
但金大農科研究均以當時農業實際情況為基礎,絕不拘泥于象牙塔中。
農經系系主任卜凱,曾要求他的學生每人回家調查一百戶以上農家的經濟情況。學生崔毓俊調查后,告訴卜凱,家鄉鹽山長工的年均工資為十六塊。卜凱大驚,因為金大農場工人的年收入為七十二元,差距實在太大。

農學院教師沈宗瀚教授
為了確保真實性,卜凱讓崔毓俊第二年夏天再回鹽山,做二次調查,他自己全程陪同。還帶著崔毓俊,與農民在樹蔭下交談,把崔毓俊的統計數據一一講解給農民聽,向農民求證。目的是獲取最真實的數據。
經過八年努力,到1930年,卜凱和他的學生們完成了七省十七個地區二千八百六十六戶的農家調查。他將資料匯總后,寫成《中國農家經濟》一書,向世界展示了中國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模式,成為歐美學術界研究中國農村問題的經典。
正是因為這樣的認真精神,自1921年起,農學院成果不斷,陸續推出小麥、大麥、棉花、水稻、玉米、大豆等改良農作物。
1930年,馮玉祥到金大演說,看到一男子,赤足短衣,奮力鋤地,馮玉祥以為是學生,一問才知道是沈宗瀚教授,他嚇了一跳,笑言:“因為真心佩服,大拇指一直翹著,差點卷不下來了!”
此時沈宗瀚正在主持培育金大2905號小麥,這是中國以純系選種方法育成的第一個新品種,被譽為“抗戰前的中國綠色革命”。直到1958年,江蘇、安徽、四川、陜西等省仍大力推廣此品種。
金大農學院的研究成果造福農民至今,西遷至四川華西大學期間研究的金堂大型甜橙17號,使金堂的柑橘現仍然因品質優良而聞名全國。
金大三合一體制,以農學院執行得最為徹底。章之汶曾評價:“教育、研究、推廣三一體制之樹立,實為母校農學院能有卓越成就之最重要原因。”
“重在聯系中國農業實際,不尚空談。其中對推廣一項尤為重視,師生足跡遍及10多個省的農村,受到各地農民的歡迎。……金大校譽鵲起,聞名國內外,農科是一主要因素。”校長陳裕光對農業推廣十分贊揚。
農學院一般與當地學校、教會和社會團體合作。為了增強效果,學生在廟會、茶館等地進行演講、化妝表演等,利用照片、標本、模型、幻燈、電影、留聲機和無線電收音機等工具吸引農民注意。
農事展覽會是最受農民歡迎方式。1934年,金大舉行第一屆展覽會,鼓動農民在收割莊稼時選擇最良物產,參會比賽,并備有獎品獎勵優勝者,充分調動了農民的積極性。到了第二屆,不用宣傳,便有農民主動參加,三天時間,展覽會觀眾超過3萬人。
為了擴大推廣面,金大還開設不少函授班。
1924年,森林學系開辦林學函授學校,課程為造林學,修課時間為一年。每十天,學校為學生寄一期講義,每月三期,連續十個月。最后兩個月為復習時間。
至年末,學生需認識至少五十種當地普通樹木,制成標本,寄回學校。教師判定獲得60分以上,方能畢業。可以說,這是非電子時代的“遠程教學”,林學函授學校共舉辦27個班,畢業學生552名。

“幸福梅林”四字是陳俊愉親筆所提
抓農業,從娃娃抓起。金大開設農工訓練班,招收16歲到25歲的農家子弟,為其提供食宿,培訓兩到三年。鑒于這些農家子弟知識水平較低,農閑時刻教其實用算術,農忙時刻教其科學農事,學生可根據自身需要選擇農藝、造林、園藝等科目。
數年苦工,終有成效。金大農業推廣的影響十分大,許多農民因此獲益。更直觀的效果是,農家子弟因此而進入農學院學習。后來的烏江農業實驗區總干事馬鳴琴,就因為農學院推廣部每年到其中學宣傳,推廣棉花、小麥等新物種,深受感染,他才下定決心考上金大農學院。
教育、研究、推廣,金大農學院憑借著三一制度,完全做到了“授與青年以科學知識和研究技能,并謀求我國農業作業的改良、農業經營之促進、與夫農民生活程度之提高”。
然而,1952年全國院系調整,金大農學院成為南京農學院的一部分,這所蜚聲世界的農學院,就此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但是,金大農學院,仍在惠澤一方。1943年,在金大農學院念研究生的陳俊愉,與老師汪菊淵教授跑遍成都,調查梅花品種。2004年,已成“梅花院士”的他參與建設“幸福梅林”,讓成都真正實現“當年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斷,青羊宮到浣花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