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衛(wèi)
公元前686年冬,寒風刺骨,滿地冰霜,一群官兵押著輛囚車,沖風冒雪,急速行走在從魯國到齊國首都臨淄的大道上。囚車里坐著的叫管仲,在此前的齊國內亂中,他為公子糾爭奪王位,刺殺公子小白,可惜一箭射在了小白的衣帶鉤上,得逃大難的小白最終取得勝利,登上齊國王位,是為齊桓公。齊桓公為報一箭之仇,命人將逃亡魯國的管仲押解回國。
管仲被押回國后,齊桓公召見他,對他說:“你論罪當誅,但是聽鮑叔牙說你很有才能,那你就先跟我說說治國的道理,如何才能解決齊國當前的困境?!焙髞恚苤僖幌?,聽得齊桓公連連點頭,十分滿意,于是齋戒十日,拜管仲為相。
管仲究竟為齊桓公開出了什么樣的藥方,一下從死囚直接變成國家的宰相?他又會把齊國帶向何方?
改革方案
管仲給齊桓公開出了一個政治、經濟、軍事改革相互配合的全面改革方案,作為商人出生的管仲,尤重視經濟的發(fā)展,其財經改革最為突出。
管仲認為“治國之道,必先富民”,其改革也從富民入手。首先是減輕人民賦稅負擔。他減輕了農業(yè)稅,改為兩年一征,并按土地肥沃程度和當年收成調節(jié)稅率。減輕山海池澤之稅,但是實行季節(jié)性開放,既讓人們能夠利用自然資源,又能防止過度開發(fā),保護自然環(huán)境。關市之征減到五十取一,后又改成只統(tǒng)計而不征稅,促進商品流通以富民。
其次調整財政支出結構,減少宮廷用度和行政經費,增加“導水潦,利陂溝,決潘渚,潰泥滯,通郁閉,慎津梁”等輔助生產和“老老、慈幼、恤孤、養(yǎng)疾、合獨、問病、通窮、振困、接絕”等“九惠”的社保項目支出。如此“則民之所欲,無不得矣”,人民就能安心生產了。
但管仲認為稅收的刺激作用有限,還要運用價格刺激,只要谷價上漲到足夠高,農民毋須強迫,就會自覺起早貪黑的干活,鄰國的糧食也會“如水之就下”流入本國。他實行“平準”之法調節(jié)市場價格,即通過建立糧食等物資儲備,賤買貴賣,平抑物價。在調整物價時適當提高糧價,讓農民獲益,刺激糧食生產;提高奢侈品價格并鼓勵富人消費來刺激經濟發(fā)展。管仲還注意貨幣政策的配合運用,認為糧食價高則萬物價輕,錢輕則萬物重,人君只要調節(jié)好貨幣、糧食、萬物之間的關系,就“天下可定”。
以上政策必然導致國家收入減少,支出增加。管仲又從多方面增加政府收入,一是實行鹽鐵專賣制度,設鹽官煮鹽,設鐵官制農具,通過對人民必須的鹽和鐵的專賣,來實現(xiàn)“民不加賦而國用饒”。二是通過價格政策和貨幣政策的調節(jié),達到“一可以十,十可以百”的財政收入效果。此外,還有開征房產稅,“巨家美修其宮室者服重租,小家為室廬者服小租”。
在管仲的治理之下,齊國民富國強,成為春秋首霸。一百年后的孔子還在說:“民到于今受其賜?!?/p>
聯(lián)動的藝術
《詩經·齊風》里用“東方未明”“顛之倒之”“倒之顛之”來形容當時齊國經濟凋敝、稅源萎縮、貧富分化加劇,人民困苦無依的混亂局面。當時改革的目標有三:一是增加國家收入,化解財政危機;二是減輕人民稅負,刺激經濟生產;三是擴大公共支出,緩解人民苦痛。增收、減稅、擴支,這樣三大目標之間,驟然一看,相互之間是很矛盾的,但這就是現(xiàn)實的要求,是不能不面對的困境。管仲就是在這樣的三元悖論逼迫下,探索出一條價、財、稅、金融聯(lián)動的改革方案,他稱之“以輕重御天下之道”。
輕重之法用今天的話就是通過政策調節(jié)價格、稅收、財政、貨幣的結構,以促進經濟發(fā)展、物價穩(wěn)定、財政充裕、民生幸福。這個調節(jié),不是單項的,也不是固定的,而是“視時而立儀”,不僅調整各單項之間的整體結構,也調整每個單項的內部結構,每個調整都動一發(fā)而牽全身,產生聯(lián)動效應。如稅收,既減輕農業(yè)稅、商業(yè)稅,又開征房產稅。既對貴族的私田統(tǒng)一開征農業(yè)稅,又按照田地肥沃程度收成情況調節(jié)稅率;既開征房產稅,又為貧困戶興建提供住房;既為民眾提供社會福利,又著重振困救急;既促進市場流通,又對鹽鐵實行專賣;既要提倡節(jié)儉,又要在水旱災害時大修宮殿以給人民工作機會……所有的調整都是按照“既…又…”模式,因時因勢權衡輕重而動。
西方經濟思想總是“必須…才能…”的線性思維,而管仲卻是“要實現(xiàn)…則既需…又要…”的聯(lián)動互濟思維。西方思維是一分為二,非此即彼;中國思維是一分為三,分中有合。古代中國哲人始終重視事物中各種因素的變化關系,以求相互補充促進,用管仲的話說就是要調節(jié)好它們之間的輕重關系,“合陰陽,而天下化之”。有如中藥開方,一服藥下來,要君臣佐使,相互搭配。前輩學者唐慶增認為他是重商主義,馬非百認為他是重農主義,也有學者認為他是市場放任主義的先驅,也有認為他是市場干涉主義的始作俑者,也有認為他是2600年前的凱恩斯,也有認為他是古代中國的供給經濟學、貨幣經濟學等等。從西方經濟思想來看,管仲可以說集各種矛盾的學說于一身的大雜燴、四不像,不按常理出牌,但對管仲來說是“殊而用一也”,他關注的是財稅、物價、谷物、萬物、貨幣的內部結構和聯(lián)動關系,通過建立土地、人口、國用、鄉(xiāng)縣、貨幣的統(tǒng)計系統(tǒng),運用“衡”“準”“流”“權”“勢”等手段,“調通民利”,以達到“富民”的目標。他相信“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只有民富才能國富,國家才能大治。這樣他的輕重理論由價、稅、財的聯(lián)動擴展到國家和社會的綜合聯(lián)動。
繼承與發(fā)展
管仲的改革思想經過后人整理和發(fā)展形成《管子》一書,是中國古典經濟學的經典,諸子百家無不從中吸取經濟學的營養(yǎng),西學東漸之初也有將經濟學翻譯成“輕重學”,歷代改革家也無不將之奉為圭皋,并不斷有所增益。
在稅制方面,戰(zhàn)國時商鞅提出有條件減稅,稅收的增減成為實現(xiàn)政策意圖的手段。如減農業(yè)稅,重工商雜稅以推行重農抑商;對耕作努力的減稅,耕作不力的罰為官奴,強制勞動,以鼓勵農業(yè)生產;對不愿分家的賦稅加倍,以推行一家一戶為單位的小農經濟。因為古代以直接稅為主,所以調節(jié)效果也相當明顯。
在公共財政方面,漢代努力架構多元共擔機制。一是以授爵、減免租稅鼓勵民間參與救濟和公共建設;二是命令鄉(xiāng)官“畜雞豚,以贍鰥寡貧窮者”。王安石變法時采取學田制,就是劃撥一定量的土地給地方學校,用地租支付辦學經費。
在價格方面,后世多與國家儲備制度相結合,建立“常平倉”制度,政府在豐年購進糧食儲存,以免谷賤傷農,歉年賣出所儲糧食以穩(wěn)定糧價,同時也建立起了糧食儲備以備荒。同時專賣政策也得到不斷發(fā)展。商鞅實行了更嚴格的鹽鐵專賣,不僅“寓稅于價”,還“寓征于禁”。漢武擴展到酒專賣,唐代擴展到茶專賣。專賣政策雖然增加了國家收入,但也有與民爭利之嫌,受到很多批評。唐代實行專賣時已有所放寬,采用民制、官收加價后再轉賣給商人自行販賣。王安石變法時認為專賣品種不宜太多,張居正變法時不再主張專賣。對于通過貨幣政策來增加國家收入方面,由于國家總有擴大貨幣發(fā)行的沖動,很多時候執(zhí)行得并不是很好。
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稱羨中國始終是世界最富裕的國家。但他奇怪中國經濟好像處于靜止狀態(tài),但卻沒有退步,沒有荒蕪的土地,也沒有廢棄的城市。中國比任何歐洲國家都富裕,金錢的價值比任何國家都高,而米價卻比任何國家都低廉,公共建設、道路水利都要比歐洲國家好得多。中國就這樣在GDP世界第一的位置上靜止了3000年。中國古典經濟學的智慧讓中國度過了無數自然災難和市場風險,其中也有很多教訓,王朝的興起與衰落。所有的這些都應該是我們的記憶的一部分,我們繼續(xù)前行時應該再回頭看一看。
(作者供職于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