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J.布爾斯廷著 黃承英譯 陶東風、楊玲校
“他是最偉大的!”
——匿名者(這正在變成公眾一致的說法)
在最近半個世紀里,不僅在世界包含多少新穎性方面,而且在人自身方面,在人類之中可以發現多少卓異性方面,我們都誤導了自己。人類最古老的洞見(vision)之一,就是神性在偉大人物身上的閃現。他因為人們似乎無法理解的原因而出現,而他的卓異性的奧秘,就是上帝的奧秘。他的那一代因為他而感謝上帝,就像因雨水、大峽谷或馬特荷恩峰,或在海灘中獲救而感謝上帝一樣。然而,自圖形革命以來,我們對人類之偉大的思考已經改變了很多。兩個世紀前,一個偉人出現時,人們會在他身上探求上帝的意圖;而今天我們尋找他的媒體經紀人。同樣地,莎士比亞將偉人分為三類:天生偉大的人,成就偉業的人和被偉大擊中的人。他從沒想要提到那些雇傭公關專家和新聞秘書(press secretary)來讓自己顯得偉大的人。現在,甚至很難想起“名人堂”僅作為比喻的那個時代,該“名人堂”的居民是由歷史的不可知的程序挑選出來的,而不是被某個特設的委員會從媒體上最有名氣的人中選出來的。
我們的問題的根本是,這些被夸大的期待的社會根源,就在于我們使人出名的新權力。當然,“名聲”(fame)與“偉大”(greatness)意義完全一致的時候是不存在的。但直到最近,名人和偉人基本上屬于同一群體。彌爾頓寫道:“名聲是清醒靈魂的激勵……名聲不是凡間土壤上生長的植物。”一個人的名字不易于變得家喻戶曉,除非他以這種或那種方式成為偉大的榜樣。他可以是拿破侖,權傾一時;或J.P.摩根,富甲一方;或圣·弗蘭西斯,德被一方;或藍胡子,惡名昭著。但要想為整個民族所知,則通常必須是某種英雄。正如字典告訴我們的,英雄就是一個“因其勇氣、崇高或功勛而被仰慕的”人。戰爭英雄就是典范,因為戰場檢驗品性并為勇敢行為提供了舞臺。
圖形革命之前,通常的出名方式是緩慢的、“自然的”。當然,也有幾個像法老、奧古斯都大帝和沙·賈罕這樣的人。這些人在生前為自己建造紀念碑,向后人宣傳自己。但要求整個民族景仰的紀念碑不可能在短期內建成。因此,與名人一樣,偉人只能緩慢地進入民族意識。他們名聲形成的過程,就跟上帝統治一代又一代人的過程一樣神秘。過去成為偉人的自然棲息地。于是,在所有時代,老年人的普遍的哀痛就是偉大已經過時。
于是人們普遍相信,如《創世記》所言,“那時地球上有巨人”——所謂“那時”即洪荒之前。相繼的每一個年代都相信,英雄(偉人)多居于自身年代之前的時代。托馬斯·卡萊爾在其經典作品《英雄、英雄崇拜和歷史上的英雄業績》(Heroes,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
,1841)中哀嘆,拿破侖是“我們最后的偉人”。小亞瑟·施萊辛格四十歲時(1958)警覺地注意到,盡管他年輕時,“偉人似乎控制了我們的生活并決定我們的命運”,“今天沒人如巨人一般高踞在我們狹隘的世界之上;我們沒有偉人。……”認為偉人衰落的傳統觀點表明了一個簡單的社會事實,即偉大已被等同于名聲,而名聲不可能一夜造就。在上世紀,尤其是大約從1900年開始,我們似乎發現了名聲制造的過程。現在,至少在美國,一個人的名字可以一夜之間家喻戶曉。除其他東西外,圖形革命突然給了我們制造出名的方式。在發現我們(電視觀眾、電影觀眾、電臺聽眾及報紙雜志讀者)和我們的仆人(電視、電影、電臺的制作人,報紙雜志編輯和廣告作者)能迅速而有效地賦予一個人以“名氣”后,我們一直自愿地被誤導相信名聲(出名)仍然是偉人的特點。我們用越來越多的“大名”(big name)來填充自己的頭腦,這種力量促進了我們對大名的需求,促使我們自愿將大名與大人物(Big Man)混淆。由于我們將我們的力量誤解為我們的需要,我們已經用人造的名聲填滿了世界。
當然,我們并不愿相信我們的仰慕集中在一個主要是人工合成的產物上。在制造了我們的名人之后,在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讓他們成為我們矚目的對象——我們興趣的指路星辰——之后,我們被誘使去相信他們壓根就不是人造的,他們仍然是上帝造就的英雄,充滿了一種奇異的現代奢華。
關于偉人的民間故事流傳下來。我們仍然與西德尼·史密斯一樣相信:“偉人使整個民族變得神圣,提升了所有活在那個時代的人。”這是他在19世紀早期寫的。我們仍然贊同卡萊爾的觀點:“一個渺小的人的最可悲之處,莫過于不相信偉人。……每一個真正的人難道沒有感覺到,崇敬真正高于自己的東西能使自己變得更高大嗎?”我們仍被神職人員、國會、電視及報紙社論告知,偉人的生活“總是提醒我們,我們能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崇高”。甚至在20世紀的懷疑時代里,當道德自身已經臭名昭著時,我們還絕望地堅持我們對人類的偉大的信任。因為人類楷模比明確的道德要求更生動,更有說服力。憤世嫉俗者,知識分子也一樣,更容易懷疑道德理論,而不是質疑英雄的偉大。不可知論者和無神論者否認上帝的存在,但卻在否定偉大的不可知論者和偉大的無神論者的神性方面反應遲鈍。
盡管英雄崇拜的民間傳說還存在,對英雄的狂熱追求還存在,崇敬英雄的愉悅還存在,英雄自身卻分解了。那些占據我們意識的家喻戶曉的名字和著名人物,幾乎無一例外地根本都不是英雄,而只是一種新的人造產品,一種圖形革命的產物,用來滿足我們被夸大的期待。我們越樂意接受他們,他們就變得越多,卻越不值得我們羨慕。我們能制造名聲,我們能隨意(盡管有時花相當大的代價)讓一個男人或女人出名;但我們不能使他偉大。我們可制造名人,但我們永遠無法制造英雄。我們現在幾乎已經遺忘,所有的英雄都是靠自身努力成功的。
名人崇拜和英雄崇拜不應當被混淆。然而,我們卻每天都將它們混淆,這樣,我們近乎危險地剝奪了所有真正的楷模。我們對那些不是僅僅因為有名而顯得偉大,而是因為偉大而出名的男女,視而不見。我們越來越接近于將所有名聲(fame)降格為臭名(notoriety)。
在剛剛過去的半個世紀里,古老的英雄式人類模式(human mode)被打破了。一種新的模式被制造出來。我們實際上要求這一模式被創造出來,這樣就可以批量生產暢銷的人類楷模——現代“英雄”——來滿足市場需求,并且毫無障礙。現在,那些通常將一個男人或女人打造成“舉國宣傳”的品牌的特質,實際上是人類空虛的一個新類別。我們的新模式不是由我們熟悉的道德材料塑造的,甚至也不是由古老而熟悉的現實塑造的。這是怎樣發生的?
一
傳統的英雄類型包括形形色色的人,如摩西、尤利西斯、埃涅阿斯、基督、凱撒、穆罕默德、貞德、莎士比亞、華盛頓、拿破侖和林肯。就我們的目的而言,將英雄定義為一個(或真實、或虛構、或二者兼而有之的)人物,一個通過某種成就展示偉大的人物,就足夠了。他是做出偉大業績的男人或女人。
當然,很多這樣的人物仍然存在。但如果我們對那些充斥國民意識的姓名做個調查,調查一下那些神秘地占據所有或幾乎所有美國人頭腦的姓名,我們就會發現舊模式中的那些真正的英雄人物所占的比例比任何時候都少。這有很多原因。
首先,當然是我們的民主信仰和我們對人類行為的新科學洞見,已經一點點地減少了我們從過去繼承下來的英雄。對于普通人自我管理能力的信仰,以及追求人類平等的激情,帶來了對個體英雄的偉大卓異的不信任,或至少是懷疑。一個民主的民族唯恐發現他們領袖的太多美德,或將自己的成功過多地歸功于領袖,這是可以理解的。20世紀中期,墨索里尼主義、希特勒主義、斯大林主義的興起,總之極權主義的興起,戲劇性地表明了任何民族輕信最高領袖的權力的危害。我們甚至錯誤地相信,因為暴政在我們的時代曾以領袖、元首、無所不知且富有德行的人民委員會、或無產階級專政之名盛行一時,因而民主只能在沒有偉大領袖的情況下才能幸存。
然而,遠在希特勒或斯大林之前,對個體英雄的崇拜就一直伴隨著對民主的蔑視。從柏拉圖到卡萊爾,英雄崇拜經常是反民主的教條。貴族統治,甚至是在今日英國幸存下來的溫和而頹廢的貴族統治,也自然而然地更偏愛英雄信仰。如果某人習慣于王室、女王或上議院,他就不太可能感到在任何人類偉大的化身面前屈膝是在貶低自己。大多數統治形式都依賴對被恩寵的少數人掌握的神圣火花的信仰;但美國的民主卻對卡里斯瑪的存在覺得很不自在。我們害怕軍事首領、半神半人或獨裁者。如果我們擁有的偉人比其他民族少得多,那可能是因為我們想要或只允許自己擁有更少的偉人。我們通常認為我們最敬愛的民族英雄——弗蘭克林、華盛頓及林肯——“平易近人”。我們尊敬他們,不是因為他們有卡里斯瑪、神的寵愛、神所賜予的恩惠或才能,而是因為他們表現了普遍的美德。我們欽佩他們,不是因為他們彰顯了上帝,而是因為他們展示并提升了我們自己。
除了這些民主觀念的興盛和全民政府在美國的繁榮,社會科學的發展也給了我們更多的理由,對英雄不抱天真的幻想,并懷疑其實質性的偉大。我們現在將英雄看成所有社會的共同現象。我們了解到,正如皇家人類學研究所新任所長拉格蘭勛爵(Lord Raglan)在《英雄》(1936)中所指出的:“傳統從來不是歷史的。”在檢閱了一系列傳統的著名英雄之后,他得出結論:“我們沒有理由相信這些英雄都是真實的人,或相信任何有關他們的英雄故事都有歷史基礎。……這些英雄,如果真是傳統英雄的話,他們原本也不是人而是神。……這些故事不是事實陳述而是儀式化的,也就是說是神話。”我們也可從約瑟夫·坎貝爾的《千面英雄》(1949)中獲悉,所有的英雄——東方的、西方的、現代的、古代的和原始人——都是宗教和神話掩蓋下的真理的多種形式的表達。坎貝爾追隨弗洛伊德,把所有英雄都解釋為一個偉大的“單一神話”(monomyth)的具象化。這一神話總是存在幾個階段:(1)分離或出發;(2)成年儀式(initiation)的磨練和勝利;(3)最后回歸社會,與社會重新整合。如今,無論我們認為英雄表現了普遍的謬誤或普遍的真理,都沒多少關系。無論在哪種情況下,我們現在都外在于自己。我們將偉大看成幻覺;或者,如果它確實存在,我們猜測自己知道它的秘密。我們抱著心知肚明的幻滅感,看待我們對曾經體現了偉大的歷史人物的崇敬。
正如《圣經》如今在開明教堂和猶太教堂中被視為過時的民間信仰的混合文獻,只是因其“精神激勵”和“文學價值”而被欣賞,大眾英雄也一樣。我們不再天真地將其視為我們的領軍人物。我們已經自覺意識到我們對展示人類偉大的各種楷模的仰慕。我們知道,不管怎么說,他們過去并不是他們現在看起來的樣子。他們只是展示了社會幻覺(social illusion)的法則。
“科學的”批評史及其陪襯,批評性傳記的興起,具有同樣的效果。相反,在日本,天皇的神圣美德因宣布不準批評性傳記者談及而得以保存。甚至明治天皇——這位“開明”君主,現代日本的創建者,著有詳細的日記,并留下了足以讓西方傳記作家感到欣喜的材料——也并沒有在準確的批評性傳記中獲得描述。在美國,直到20世紀,公眾人物的傳記由他們的仰慕者撰寫是一種慣例。這些作品一般是文學回憶錄,是友誼、家庭忠誠或政治虔敬的證明。甚至好的傳記也是如此。為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寫傳記的是亨利·卡伯特·洛奇,為約翰·馬歇爾寫傳記的是阿爾貝特·貝弗里奇,銘記羅伯特·李的是道格拉斯·索薩爾·弗雷曼,為林肯寫紀念文的是卡爾·桑德伯格。如今,這已不再是一種規律了。這也不完全是因為揭露性傳記這個新流派的緣故。這個流派成長于充滿偏見的20世紀20年代。其代表作是凡·維克·布魯克斯(Van Wyck Brooks)撰寫的《馬克·吐溫》(Mark Twain
,1920)和《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925),伍德沃德(W.E.Woodward)的《喬治·華盛頓》(Gorge Washington
,1926)和《格蘭特將軍》(General Grant
,1928)。20世紀早期,美國史作為公認的學術性專業出現,導致了傳記作品的高潮,這些作品極少出于個人的欽佩。相反,它們經常只是專業的操練;學者們大展身手,不計后果。我們因而對我們民族英雄的了解,遠比先輩知道得多。同時,卡爾·馬克思的影響、經濟決定論的興起、關于經濟和社會歷史的知識的增長以及對社會力量的更加強調,使得個體領導顯得不再那么重要。現在我們被告知,清教徒前輩移民們只不過是不安分的上升的中產階級;他們的觀點表達了正在興起的“新教倫理”,這一倫理是現代資本主義的真正先知。查爾斯·比爾德及其他人曾指出,憲法的奠基人只不過是某種財產利益的發言人。安德魯·杰克遜只是一個正在崛起的西部的許多可能表達之一種。邊界(frontier)自身成為英雄而不是人。“主義”、“影響”和“階級”宣告了我們歷史文獻中的英雄之死。
在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熱切注視下,英雄們的英雄品性已被分解成模糊不清的外部環境影響和內部失調。例如,來自馬薩諸塞州的、咄咄逼人的廢奴主義參議員查爾斯·薩姆勒爾(Charles Sumner,1811—1874),曾被來自南卡羅來納州的眾議員普勒斯頓·布魯克斯(Preston S.Brooks)用棍子擊打頭部。薩姆勒爾曾長期被視作廢奴主義英雄,北方事業的殉難者。但在1960年大衛·唐納德所撰寫的出色的學術傳記中,薩姆勒爾的崇高性幾乎蕩然無存。他變成了一個逃離不幸的青年時期的難民。現在看來,他的抱負根源于他早年的不安全感,他的父親頗有異端思想,幾乎被劍橋上流社會唾棄。他后來的原則(及他被打后好幾個月拒絕參加參議院活動)也不再表達一種真正斗士的激情。亨利·華斯華綏·朗費羅曾贊頌薩姆勒爾:
多年來我們未能知道,
一個偉人逝去后,
他留下的光芒,
照亮了人類的道路。
但現在,用大衛·唐納德的專業術語來描述的話,薩姆勒爾后來的行為成了一種“后創傷綜合癥”(post-traumatic syndrome)。
在20世紀中葉,英雄也幾乎從我們的小說中消失了。任何嚴肅小說的主角大多都是一個受害者。在田納西·威廉斯和亞瑟·米勒的戲劇中,在歐內斯特·海明威、威廉·福克納和約翰·歐·哈拉的小說中,主要角色都是在特定條件下處于不利地位的人。現在連小說家的想象力也無力召喚人類之偉大。
今天,每一個美國人,無論小孩或成人,其所遭遇的大量的姓名、面孔、聲音,比以前任何時期或其他任何國家都要多得多。報紙、雜志、二等郵件、書、收音機、電視、電話、留聲機唱片——這些及其他載體使我們面對成百上千的名字、人或人的片斷。在我們總是越來越“稠密”的意識中,英雄的重要性逐年降低。報紙雜志的讀者或電視觀眾不僅能看到總統、其妻子及家人的面孔并聽到他們的聲音,也能看到內閣成員、副部長們、參議員們、眾議員們以及他們的妻兒并聽到他們的聲音。公共教育的改善,以及對新近事件的日益強調,沖淡了我們的意識。從前的偉人如今只是成千上萬的人物中的一員。由于來自書籍的信息比例在減少,情況就更是如此。英雄,如自發事件一樣,迷失于密集的偽事件。
二
于是,往昔的英雄在我們眼前消失了或被掩埋了。可能除了戰爭時期,我們發現很難產生新的英雄來代替舊的英雄。
我們在科學技術和社會科學方面取得的巨大進步,為我們自己設置了特殊困難。我們時代的偉大行為常出現在晦澀難懂的邊界地帶(unintelligible frontiers)。當英雄主義像過去多數時候那樣出現在戰場上或個人斗爭中時,人人均可理解英雄行為。殉道者的主張,或令我們仰慕或恐怖的藍胡子的主張,很容易被把握。當巨大成就是白熾燈、蒸汽機、電報或汽車時,人人均可理解偉人所取得的成就是什么。現在不再是這樣了。英雄式的壯舉現在發生在實驗室,發生在回旋加速器和電子感應加速器之中,這些名稱本身就是科學之謎的普遍象征。甚至最激動人心的、最廣為宣傳的太空探索也很難被我們理解。當然,也有鮮見的例外,如某位阿爾貝特·施懷茲爾博士或湯姆·杜里醫生,他們的英雄主義是可以被理解的。但這些只是說明,現在可以被理解的英雄行為幾乎無例外地發生在圣徒或殉道者中。在那里,幾千年來沒有任何進步。在人類進步的偉大領域中,在科學、技術、社會科學中,20世紀的勇敢創新者們在我們無法理解的黃昏中工作。在某種程度上,情況一直如此,外行的公眾對深刻的思想家們的工作總是一知半解。但今天更甚。
盡管科學記者(現已成為一種專門的職業)足智多謀,煞費苦心,盡了最大的努力,我們的發明家和發現者們仍然部分地處在陰影中。時間每前進一個年代,大眾教育就更落后于技術發展。艾薩克·牛頓爵士的《數學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
)的科普對象是“淑女和紳士”,他們能略微知曉他的理論要點。但是多少“通俗”演講家——哪怕只是粗略地——解釋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現如今我們的興趣主要在于各種新發現的奧秘,我們只需要對這些不可思議的可能性進行想象,而非理解。我們對尤里·加加林(Yuri Gagarin)及阿朗·謝帕德(Alan Shepard)的太空飛行歡欣鼓舞,卻根本不知道它們意味著什么。不僅科學領域里的前沿讓人很難理解,藝術也是如此。可能佛羅倫薩的多數崇拜者都能欣賞奇馬布埃或喬托畫作的美麗,但今天有多少紐約人懂得杰克遜·勃洛克或馬克·羅斯克?
我們的偶像作家是晦澀難懂的。有多少人能讀懂喬伊斯的《尤里西斯》或《芬尼根守夜人》呢?我們最受尊崇的文人學士對幾乎所有受過教育的人來說卻只是似懂非懂。有多少人理解艾略特、威廉·福克納、圣約翰·珀斯、加西莫多?我們偉大的藝術家們在一片我們無法探索的風景里戰斗,用的是我們無法理解的武器,其對手對我們來說是不真實的,我們怎能讓他們成為我們的英雄?
隨著協作在科學、文學和社會科學中的加強,我們發現更難剝離出一個個體英雄來加以崇敬,第一個核連鎖反應(這使得原子彈和原子能成為可能)是遍及全國的一個巨大組織的產物。這一事業的英雄是誰呢?是沒有其勇敢的理論探索核能就無法被理解的愛因斯坦,還是格羅夫斯將軍?抑或是恩瑞克·費米?社會科學家們的研究事業也變成了工程。《美國困境》是一個關于黑人和美國民主的具有紀念碑意義的研究項目,它由卡耐基公司提供贊助,包含幾十項個人和集體研究。加納·米爾達爾是該項目的主管及該書的主要作者,他扮演了大公司董事會主席的角色。今日美國流傳最廣的書面作品——廣告和政治演說——通常都被認為是合作的成果。發表雄辯的競選演說的候選人之所以受到崇拜,是因為他善于管理一個優秀的撰稿人團隊。我們閱讀公眾人物寫的書,甚至他們的自傳及多數私人回憶錄時,總免不了受到他們雇傭的槍手的影響。
總之,在美國,我們已目睹了“民眾”(the folk)的衰落和“大眾”(the mass)的興起。通常是文盲的民眾,盡管不自知,卻有自己的創見。其典型作品是口頭語、動作和歌曲——民間傳說、民間舞蹈和民間歌曲。民眾表達自己。其作品仍被學者、古玩收藏家及愛國者們收集,它是一種聲音。但在我們的大眾傳播世界里,大眾是標靶而不是箭矢,是耳朵而不是聲音。大眾是其他人通過印刷、圖片、形象和聲響想要達到的目標。民眾創造英雄,而大眾只能尋找、傾聽英雄。大眾等待被展示、被告知。我們的社會,雖然與蘇聯的“群眾”(the masses)觀念毫不相關,但卻仍然由我們自己的大眾觀念所統轄。民眾有自己創造的宇宙,有自己的巨人和矮子、魔法師和巫師的世界。大眾則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由偽事件構成的幻想世界里。直抵大眾的話語與形象,在魔術般地召喚那些赫赫大名的過程中也使得這些名字被祛魅。
三
我們的時代造就了一種新的顯赫。這是我們的文化和我們的世紀的典型特征,正如希臘諸神的神性是公元前6世紀的典型特征,或騎士和優雅情人(courtly lovers)的騎士精神是中世紀的典型特征一樣。它雖然還沒有將英雄主義、圣徒和犧牲完全從我們的意識中驅逐出去,但卻年復一年地使之更加相形見絀。所有偉大的舊形式只存于新形式的陰影中。這種新型的顯赫就是“名人/名氣”(celebrity)。
“名人/名氣”一詞(來自拉丁文 celebritas,表示“眾人”或“名聲”,以 celeber表示“常去的”、“眾多的”或“著名的”),最初并不指人,而是指一種狀態——就像《牛津英語詞典》所說的:“一種被經常談論的狀態;著名、臭名。”該詞在這個意義上的使用,至少可以回溯到17世紀早期。但即便在那個時候,它的含意也比“名聲”(fame)和名望(renown)要弱一些。比如,馬修·阿諾德曾在19世紀稱:哲學家斯賓諾莎的追隨者們擁有“名氣”,而斯賓諾莎自己則擁有“名聲”。
然而,對我們來說,“名人/名氣”一詞首先意味著人——“一位有名氣的人”(a person of celebrity)。饒有意味的是,該詞的這一用法來自圖形革命早期,第一個例子大約出現在1850年。愛默生曾提到“財富和時尚名人”(1848)。現在,美國詞典將名人定義為“一個著名的或眾所周知的人物”。
名人的特殊的現代意義不可能在較早時期存在,也不可能出現在圖形革命之前的美國。名人是一個因其眾所周知而被眾所周知的人。他的品性——或他的缺少品性——揭示了我們的獨特問題。他既不好也不壞,既不偉大也不卑劣。他就是人類偽事件。他是人為制造的,用來滿足我們對人類之偉大的夸張的期待。在道德上是中性的。他不是陰謀的產物,沒有群體用他來倡導惡習或空虛,他是由誠實、勤勞、具有高度職業倫理的人們制造的,他們干著他們該干的活兒,為我們“提供消息”并教育我們。他是由所有愿意讀到他、想要在電視上看到他、購買他的聲音錄制品、與朋友談論他的人共同制造的。他與道德的關系、甚至與現實的關系是高度曖昧的。他就像厄里諾·格林小說中的女人,這個女人在描述另一個女人時說:“她就像厄里諾·格林小說中的一個人物。”
由厄爾·布萊克維爾和克利夫蘭·阿莫里編寫的厚厚一大本《名人紀事》(Celebrity Register
,1959),現在給了我們一個關于該詞的編輯精良的定義,這一定義被超過2200份傳記予以詮釋。“我們認為我們擁有比《社會記錄》(Social Register
)或《名人錄》(Who’s Who
),或其他任何此類書更好的標準”,他們解釋說,“我們的觀點是,準確標定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是不可能的——即便每個人對此都很在乎;準確標定人們的成功或價值也是不可能的;但你可以判斷一個人是名人——你所需要做的就是掂一掂他的媒體剪報的重量”。《名人紀事》按字母順序表明莫蒂默·阿德勒之后是波莉·阿德勒,達賴喇嘛被列在電視喜劇演員達格瑪之后,前總統德懷特·艾森豪威爾排在安妮塔·艾克伯格之前,另一位前總統赫伯特·胡佛則排在前火炬歌手莉比·赫爾曼之后,教皇約翰二十三世(Pope John XXIII)排在帽子設計師約翰先生之后,緊跟伯特蘭·羅素的是簡·羅素。他們全是名人,他們共同擁有的知名度掩蓋了其他一切。廣告界已經證明名人的市場吸引力。在商界行話里,名人是“大人物”。廣告背書(endorsement)不僅利用名人,還幫助生產名人。任何使原已聞名的人更加出名的東西會自動提升其名人地位。19世紀前確立的老做法,是通過“國王陛下欽定”(By Appointment to His Majesty)這一短語宣布產品的特殊地位,這當然是一種證言式背書。但國王實際上是一位偉人,擁有高貴的血統和令人印象深刻的實際的和象征的權力。他不是一個唯利是圖的背書人,他很有可能只使用高品質的產品。國王不僅僅是一個名人。因為檢驗名人的只不過是知名度。
對流行雜志中的傳記的研究表明,這些雜志的編輯及其假設的讀者不久前剛把注意力從老式英雄身上挪開。他們的傳記興趣已從某些因重大成就而聞名的人轉移到了新式名人。對1901~1914年間所做的五年抽樣研究表明,《星期六晚報》和現在已停刊的《科利爾報》(The Collier’s
)上出現的傳記文章的主人公,有74%來自政界、商界和專業人士。但大約在1922年以后,娛樂界人士開始占了一半以上。在這些娛樂界人士中,嚴肅藝術(文學、高雅藝術、音樂、舞蹈及戲劇)的從業者的比例不斷下降,從事輕娛樂、體育及夜總會巡演的人員的比例卻在一直上升(近幾年幾乎全部都是這些人)。在更早時期,如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大部分傳記主人公的構成包括如下人物:美國總統、參議員、外長、財政部長、銀行家J.P.摩根、鐵路巨頭詹姆斯·黑爾、飛行先驅、魚雷的發明者、黑人教育家、移民科學家、歌劇演員、著名詩人及流行小說作家。到了20世紀40年代,占據大半江山的傳記主人公群體中出現了這樣一些人物:拳擊手杰克·約翰遜、影星克拉克·蓋博、球星波比·瓊斯(Bobby Jones)、電影女演員布倫達·喬伊斯(Brenda Joyce)和布倫達·馬歇爾(Brenda Marshall)、演員威廉·鮑威爾(William Powel)、女斗牛士肯奇塔·辛特龍(Conchita Cintron)、夜總會藝人阿德萊德·莫菲特(Adelaide Moffett)和大猩猩陶陶(Toto)。一些分析家說,這種改變主要是公眾注意力從生產轉向消費的標志。但這種說法過于精細。更簡單的解釋是,信息機器導致一種英雄的新替代品產生,這個替代品就是名人,他的主要特征是他的聞名。在偽事件的民主體制中,任何人均可成為名人,只要他進入新聞并總是待在那里。娛樂界和體育界的人物最有可能出名。如果他們夠成功,他們還會讓自己表演的形象相形見絀。喬治·阿里斯超過迪斯雷利,費雯·麗超過斯佳麗·歐·哈拉,菲斯·帕克超過戴維·克羅。因為他們的資本是他們的名聲,他們最有可能擁有精力充沛的媒體經紀人,讓他們持續得到公眾關注。
因此,報刊雜志的讀者不再發現他們的英雄的生活具有教育意義,這不足為怪。通俗傳記極少提供確實的信息。因為傳記主人公本身就只是媒體的虛構。如果他們的生活中缺少戲劇性或成就,那不過是我們早就預料的,因為他們并不是因戲劇性或成就而聞名。他們是名人。他們出名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們的名氣本身。他們因聲名狼藉而聲名狼藉。如果這令人費解或難以置信,如果它不過是同義反復(tautology),那么它并不比我們其他的經驗更令人費解、更難以置信或更同義反復。我們的經驗越來越傾向于變成同義反復……用不同的詞語和形象無謂地重復同樣的東西。也許讓我們苦惱的,與其說是一種惡,不如說是一種“虛無”。我們急不可耐地濫用機械手段來人為地填充這個虛無,結果讓我們體驗的真空變得更空。引人注目的不僅是我們想方設法用這么多的空虛來填充體驗,還有我們設法賦予空虛以迷人的花樣。
我們能聽見自己在那里信口開河。“他最棒!”我們在描述名人時所使用的最高級形式已經泛濫成災。在通俗雜志的傳記中,我們獲知某位布林克利醫生是“美國最廣為人知的醫生”,某位演員是“今日電影界最幸運的人”,某位林林家族(Ringling,美國的馬戲家族)成員“不僅是最偉大的,而且是林林家族中第一位真正的藝人”,某位將軍是“最杰出的數學家之一,僅次于愛因斯坦”,某位專欄作家經歷了“最奇怪的約會之一”,某位政治家擁有“世界上最令人興奮的工作”,某位運動員是“講話最大聲并且絕對是最愛罵人的”,某位新聞記者是“國內最持久憤恨的人之一”,某位前國王的情婦是“有史以來最不幸的女人之一”。但是,盡管標簽是“超大的”,內容卻很普通。我們喜歡閱讀的名人生活,正如利奧·洛文塔爾說的,只不過是“艱難”和“好運”的匯總而已。這些男男女女是被證明了的普通人的標本。
不再有外部源泉賦予我們目的,這些新式“英雄”是我們注入自己的無目的性的容器。他們只不過是我們自己在放大鏡下的影像。因此,娛樂名人的生活不能擴展我們的視野。名人讓我們的視野中充斥了我們已經熟知的男人和女人。或者,正如《名人紀事》一書的廣告所中肯指出的,名人不過是“一些‘名字’,這些名字原由新聞制造,現在則自己制造新聞”。名人由簡單的熟悉構成,被公共手段誘導又被其強化。名人因此是下述同義反復的完美體現:最熟悉的就是最熟悉的。
四
英雄因其成就而顯得卓爾不群,而名人則因其形象或商標而引人注目。英雄創造自己;而名人則由媒體創造。英雄是偉人(big man),名人是偉名(big name)。
先前,一個公眾人物需要一個私人秘書,來在自己與公眾之間樹立一道屏障。現今,他擁有一個媒體秘書,使其恰當地出現在公眾眼前。在圖形革命之前(及在沒有經歷這一革命的國家中),遠離新聞標志著一個人或家庭的與眾不同。一個自命為貴婦的女士,只能讓其姓名在報紙上出現三次——出生時、結婚時和死亡時。現在,顯赫的家庭被定義為總是出現在報紙上的家庭。真正具有英雄境界的人,曾被認為對名聲不屑一顧。他靜靜地依賴個性的力量或成就的力量。
美國南方的媒體發展比國內其他地方要慢,城市出現得較晚,生活也主要遵循鄉村方式。那里名人的發展也更慢一些。老式英雄被浪漫化了。南部聯邦將軍羅伯特·李是美國版的舊式英雄的最后幸存者之一。在他的許多令人欽佩的品行中,南方同胞們更欣賞他從公眾視野中的消失。他擁有從不曾接受報紙采訪的聲譽。他堅決拒絕寫回憶錄。他說:“我這樣做相當于用我人民的鮮血做交易”。喬治·馬歇爾(George Marshall,1880—1959)將軍是一個更晚近、更過時的例子。他也故意回避宣傳(publicity),并拒絕寫回憶錄,甚至當其他將軍在報紙上連載自己的回憶錄時也是如此。但在他那個時代,很少有人將這種緘默視作美德。他不愿進入公共宣傳場域的老式態度,使其成為參議員約瑟夫·麥卡錫(Joseph McCarthy)及其他人謗毀的對象。
英雄是時間的產物:英雄的孕育至少需要一代人的努力。常言道:“他經受了時間的考驗。”作為傳統的制造者,英雄自身也是傳統制造出來的。一代又一代人在他的身上發現新的美德并重新開發他,他就這樣成長。越退回到過去的迷霧中,他就越富有英雄性,而不是相反。沒必要讓他的臉蛋或身體棱角分明,也沒必要為他的生活做腳注。當然不可能有他的任何圖片,并且即使有也通常和真人沒有任何相似性。上世紀的人們比現在的人們更富有英雄氣概;古代的人們則比上世紀的人們更具有英雄氣概;史前的人們則完全變成了半神。英雄總是位于古人之中。
名人則相反,他們總是當代人。英雄由民間傳說、神圣文本及歷史書籍創造,而名人是流言蜚語、公共輿論、報紙雜志及影視屏幕的短暫形象的產物。時光的流逝創造并確立英雄,卻毀滅名人。一個由重復創制,另一個則由重復消解。名人在日報中誕生,從未失去其短暫本質的標志。
最初制造名人的機構將來必毀滅他。他將被宣傳毀掉,一如他曾經被宣傳創造。報紙創造了他,然后消滅了他——不是通過謀殺,而是通過極大的報道量或極少的報道量。上一代的名人最容易被遺忘,這一事實解釋了報紙上“某某后來怎么樣了”的人物特寫,它通過報道過氣名人的當下微賤來取悅我們。人們故意談論曾經家喻戶曉而近年來已無人知曉的人名時,總能博得一笑。如電影明星梅·布什(Mae Bush)、威廉·哈特(William S.Hart)和克拉拉·鮑(Clara Bow)。一個女人會通過她所知道的名人泄露自己的年齡。
在名人的衰落中沒有任何悲劇,因為他們只是回到自己原先的無名地位。在我們熟悉的亞里士多德的定義中,悲劇英雄是一個從高位跌落的人,一個具有悲劇性缺陷的偉大人物。他不知怎么成為自己的偉大的受害者。然而昨天的名人現今是個普通人,不是被他自己的過失、而是被時間拋回到原先的庸常普通之中。
死去的英雄變得不朽。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甚至變得更為重要。名人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經過時。他被圖片遺忘了。炫目耀眼的宣傳最初給了他特別的光輝,卻很快將他融化。甚至在報紙雜志是宣傳的唯一載體時也是如此。現在更甚,因為我們有了更生動的二十四小時不停息的媒體,有了收音機和電視機。現在媒體每日將他們的聲音和形象送進我們的客廳,名人的制造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快,其消失也比以前更快。這已在娛樂名人和政治家中獲得廣泛認同。弗蘭克林·迪拉諾·羅斯福總統總是小心地將爐邊閑談的時間排得比較開,這樣國民就不會厭煩他。一些喜劇演員,如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杰基·格里森(Jackie Gleason)已經發現,如果他們每周演出,可以迅速收獲報酬豐厚的名聲,但同時也很快就耗盡了自己的形象。為了延續他們的名人生活,他們在提供自己的形象方面變得更加吝嗇——由每星期一次改變為每月一次或每兩月一次。
英雄人格與名人人格之間存在著更微妙的區別。這兩個類型中的人物都顯得彼此類似,但他們類似的方式卻迥然不同。傳統模式中代表偉大的英雄常常變得乏味、老套。最偉大的英雄有著最模糊的面孔和體型。我們也許會像崇敬上帝一樣崇敬他們,給他們安上胡須。但我們很難想象摩西和基督除了胡子之外,還會有其他的面部特征。英雄在被理想化和一般化的同時,失去了自己的個性。喬治·華盛頓不具有生動的個性,這一事實實際上幫了他,使他成為我們國家的英雄創始人。愛默生說,每一個偉人最終都會變成一個偉大的惹人厭煩的人,可能就是這個意思。成為偉大的英雄實際上就是變得了無生機,變成硬幣或郵票上的頭像,變成吉爾伯特·斯圖亞特的華盛頓。然而,當代人以及他們創造的名人卻遭受個性之苦。他們太生動,太具個性,無法打磨成對稱的希臘雕塑。圖形革命在面部及身體上使用弧光燈,使不同的人形象更加清晰。這本身使他們不適合成為英雄或半神。
英雄們因性格(character)的偉大而簡單的美德而顯得彼此相似,名人們則主要因個性(personality)的細微差別而彼此區分開來。因個性而出名實際上證明了你是一個名人。因此,“名人”的同義詞就是“人物/個性”(personality)。于是,藝人最適合成為名人,因為他們擅長表現他們個性中無關緊要的區別。他們巧妙地把自己與其他和他們基本上相似的人區分開來,以此獲得成功。他們通過鬼臉、手勢、語言和聲音這些細節來突出自己。我們通過鼻子識別吉米·杜朗特,通過凝固的笑容識別鮑勃·赫普,通過吝嗇識別杰克·班尼,通過粗魯識別杰克·帕爾,通過搖搖晃晃的行走姿勢識別杰基·格里森,通過劉海識別伊莫金·科卡。
隨著所有的偽事件以極快的速度發展,名人可能培育更多的名人。他們相互制造,相互慶祝,相互宣傳。由于主要是因出名而出名,名人們僅僅通過他們與其他名人的廣為人知的關系,就能強化自己的名人形象。通過一種共生狀態,名人們相互依靠而生活。一個人可通過成為他人玩笑的習慣性靶子,或通過成為他人的情夫(婦)或前妻,通過成為他人流言的主題,甚至通過被另一名人忽視,而變得更加出名。伊麗莎白·泰勒作為名人的吸引力可能較少在于她自己作為演員的才能,而更多地在于她與其他名人(尼克·希爾頓、邁克·托德及埃迪·費舍爾)的關系。劇作家亞瑟·米勒通過與瑪麗蓮·夢露的婚姻而變成“真正的”名人。當我們談及、讀到或寫到名人時,我們強調他們的婚姻關系及性習慣,強調他們在吸煙、喝酒、穿衣、賽車及室內裝潢方面的品位,這就是我們對不可能區分之物進行區分的絕望努力。這些如我們一樣的普通人(即由于媒體的仁慈碰巧成為名人的人),怎么才能看上去比我們更有趣或更勇敢呢?
五
正如我們時代的其他偽事件傾向于遮蔽自發事件,名人(他們就是人類偽事件)也傾向于遮蔽英雄。他們更現代,在國內更受到廣泛宣傳,更容易擁有媒體經紀人。并且,他們的人數比英雄多很多。名人消失得快,被替代的速度更快。每年我們經歷的名人數量都比上一年更多。
就像真實事件常常被塑造成偽事件,在我們的社會里,英雄也通過獲得名人的品質而幸存。最廣為宣傳的經驗看起來就是最為真實的經驗,如果有誰在我們的時代做出了英雄行為,那么所有的公共信息機器——記者、專欄論壇、電臺、電視臺——很快將其轉化為名人。假如他們無法做到這一點,準英雄就會從公眾視野中消失。
查爾斯·林德伯格(Charles A.Lindbergh)的事業,就是一個戲劇性的、悲劇性的例子。他單槍匹馬上演了20世紀的英雄行為之一。他的英雄業績符合最佳的史詩模式。但他卻被降格為名人。于是,他不再象征他的行為所賦予他的美德。他被虛無填充,然后從公眾視野中消失。這是怎樣發生的?
1927年5月21日,查爾斯·林德伯格首次獨自一人駕駛一架名為“圣·路易斯精神”的單翼機,從紐約羅斯福機場起飛,直飛巴黎布爾歇機場。這是經典意義上的英雄行為,這是英勇的行為——獨自面對一切。在一個枯燥乏味的、缺乏英雄的時代,林德伯格的飛行是個人勇氣的閃現。除了他的飛行這一事實,林德伯格就是個普通人。他出生在底特律,成長在明尼蘇達,那時二十五歲。他不是人類的偉大發明家或領袖。他并不特別聰明、雄辯或足智多謀。像那時的很多年輕人一樣,他癡迷于飛行,在空中如魚得水。在飛行中,他展示了高超的技巧和過人的勇氣——甚至達到蠻干的地步。
他是一位真的英雄。但這還不夠,或者可能太過。因為他注定要被變成名人,他將成為杰出的美國名人。他作為英雄的興衰,他的磨難,他的轉變,以及他作為名人的興衰,在肯尼思·戴維斯的傳記中都有非常優美的敘述。
林德伯格本人預料到他的英勇行為將使他進入新聞。離開紐約前,他就已將獨家報道權賣給了《紐約時報》。這位可能有些天真和羞怯的男孩,抵達巴黎之后,在邁倫·赫里克住所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被一大群報社記者包圍。但他不愿發表任何言論,直到得到《紐約時報》代表的許可。林德伯格實際上還訂購了報刊剪輯服務,將關于他的新聞發送給他那時在明尼蘇達教書的母親。林德伯格似乎有著不可思議的先見之明,只訂購了價值50美元的報刊剪輯服務(但這并沒能阻止提供服務的公司,出于知名度和金錢的雙重考慮而起訴他,聲稱他沒有為超出規定數量的剪輯付費)。否則,他后半輩子掙的錢,都要用來支付那些關于他自己的新聞剪輯了。
林德伯格在報紙上的成功是史無前例的。他飛行之后的那個早上,素有新聞節制美名的《紐約時報》用了整整五頁報道他的故事,只有第五頁上有幾則廣告。其他報紙的報道也一樣多或更多。電臺評論員整小時地談論他。但并沒有什么實在的消息。這次飛行是一次相對簡單的操作,只持續了33個半小時。林德伯格在巴黎就已將所有能說的都告訴記者了。二十五年來他過著相對平靜的生活。他在面孔、身材和個性方面都沒有什么古怪之處,人們對他的性格知之甚少。有些年輕女人認為他“高大英俊”,但他的外表其實很平常。他只不過是個鄰家小子。飛行結束的那天,為講述他的故事,整個國家的報紙比平常多用了兩萬五千噸新聞紙。在很多地方,報紙銷量是平常的二到五倍,如果媒體生產更多的報紙,銷售量可能會更高。
林德伯格1927年6月13日返回紐約時,《紐約時報》第二天的前十六頁幾乎無一例外地全是有關他的新聞。在康莫德酒店(Commodore Hotel)為林德伯格舉行的紀念晚宴上(這次晚宴被譽為“現代歷史上”為個人舉辦的最大的晚宴),前國務卿、即將成為美國總檢察長的查爾斯·伊萬斯·休斯發表了華美的頌詞。休斯無意中準確地描繪了美國英雄變成名人的特征:“我們用排水量衡量船只,我們也用同樣的方式衡量英雄。林德伯格上校排開了一切。”
到目前為止,林德伯格是現代社會最大的人類偽事件。他的成就實際上因實施得如此干凈利落和如此簡單,而無法提供自然產生的新聞(spontaneous news)。關于林德伯格的最大新聞就是他居然成為這樣大的新聞。偽事件以超過平常幾何級數的速度增加,因為林德伯格的聞名是如此突然,如此勢不可擋。我們很容易制造出一些新聞故事,如:他是怎樣的一個名人;這個幾天前還默默無聞的年輕人怎樣變成現在這樣家喻戶曉;他如何被總統、元首及主教接見。但是除此之外,關于他就沒什么可說的了。林德伯格的唯一一次英雄行為,很快就被他的更為激動人心的新聞宣傳所遮掩。如果知名度制造名人,那么林德伯格就是最大的名人。當然,獨自一個人飛越大洋是引人矚目的,但更引人矚目的是因此而主宰了新聞。他作為英雄的身份與他作為名人的身份相比,不值一提。因為他確實是一夜成名,情況就更是如此了。
很大一部分新聞很快都是由林德伯格對“新聞”的反應及對自身名氣的反應構成的。人們的欽佩集中在林德伯格如何巧妙應對宣傳及他如何優雅地接受他作為名人的角色。“草就”(quickie)的傳記出現了。這些傳記只不過是消化了報紙上關于林德伯格禮儀性地出訪歐洲諸國的首都及美國各地時所引發的媒體狂歡。這就是英雄林德伯格成為名人之后的生活。這就是名人的同義反復。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林德伯格一直待在公眾視野里并因兩件事而繼續做名人。一件是1929年5月27日,他與漂亮而有教養的安妮·莫柔結婚。安妮的父親是德懷特·莫柔(Dwight Morrow),當時是摩根公司的合伙人,后來成為駐墨西哥大使。現在的情形成了“孤鷹與他的伴侶”。作為一名新郎官,他比任何時候都更能成為新聞的原材料,因為現在新增了多愁善感的浪漫偽事件。他的新聞價值復活了。無路可逃。無畏的新聞記者因采訪林德伯格的努力受挫,又缺乏有力的事實,只好大肆談論林德伯格企圖置身新聞之外的努力。一些新聞記者因缺乏猜測的其他材料便憤世嫉俗地說,林德伯格躲避記者的種種努力都是出于一個邪惡的計劃,那就是增加媒體對他的興趣。當林德伯格說他愿意與清醒的、值得尊敬的報紙而不是其他報紙合作時,那些出局的人就將林德伯格的拒絕堆積成更多的新聞,遠超過他自己的話可能形成的新聞。
使林德伯格繼續成為名人的第二件事是其幼子的綁架案。這發生在1932年3月1日的夜晚,他在新澤西州霍普威爾鄉下的新家。在將近五年的時間里,“林德伯格”都是個空容器,新聞制造者們朝其中傾倒各種調味品——甜膩的、傷感的、傳說的、誹謗的、奉承的或僅僅是想象的。現在,當其他制造新聞的可能性看來已經窮盡時,他的家庭也被毀了。這里面有個好故事。那就是肯尼思·戴維斯所說的“血祭”(blood sacrifice),對于掌管宣傳的諸神的“血祭”。由于該案件從未圓滿解決,盡管被懷疑的綁架者已被判處死刑,沒人知道如果報紙和公眾表現不同的話,孩子是否會被安然送回。但報紙(以及笨拙的警方)無意中破壞了真正的線索,然后收集并公開了無數錯誤線索,沒有給予任何實際的幫助。他們只是以超乎尋常的精力利用林德伯格的個人災難。
在某種程度上,林德伯格兒子的綁架案與他的跨大西洋飛行一樣壯觀。這兩個事件里都沒有多少可靠的消息,但這并未阻止報紙填充它們的專欄。城市編輯現在發布命令,對這個綁架故事的報道可以沒有篇幅限制。“我想沒有任何故事可堪與其匹敵”,合眾社的新聞總經理說,“除非美國進入戰爭”。赫斯特的國際新聞社(INS)圖片服務處派出了全部員工。他們包租了兩輛救護車,一路警報長鳴,在霍普威爾和紐約之間來回穿梭,他們將攝影器材帶到了林德伯格家,回程時把救護車用作暗室沖洗照片并打印,以便到達紐約時就發送。為了在霍普威爾進行現場報道,國際新聞社還另有五人開著三輛汽車。合眾社派出了六人、三輛轎車,美聯社派出了四男兩女和四輛轎車。3月1日午夜時分,《紐約每日新聞報》已經有九名記者駐守霍普威爾,第二天又到了三人;紐約的《美國人報》(American
)派出了一打人(包括報紙的總裁威廉·倫道夫·赫斯特);《紐約先驅論壇報》派出了四人;紐約的《世界電報》(World-Telegram
)、《紐約時報》及《費城日志》(Ledger
)各派出了約十人。而這只是開始。第二天,報界同意林德伯格的要求,撤離霍普威爾,以便鼓勵綁架者送還孩子。但新聞的激流并未停止。二十四小時之內,國際新聞社就發出五萬字(足夠填充一本小書)報道這樁案件,第二天又發出了三萬字,此后有段時間每天大約一萬字或更多。美聯社和合眾社也為他們的用戶提供了良好的服務。很多報紙整整一個星期都在頭版整版報道此事,甚至還延續到其他版面。這些新聞實際上并沒有提供任何新的事實。但新聞仍然源源不斷地傾瀉——大量的偽事件——線索、流言、地方風情報道以及該行業所謂的“分析性評論”。
很快,報刊對犯罪活動本身已經無法再做新聞挖掘了。再沒什么能被報道、發明或推測的了。于是,興趣便集中在新聞記者自己創造的一些次級戲劇上了。這些故事包括原始事件是如何被報道的、卷入該案的不同警察造成的混亂、誰會或應該成為林德伯格的媒體發言人以及他和綁架者之間的中間人。大量的新聞興趣仍集中在所有新聞加起來形成了一個多么龐大的故事,以及林德伯格夫婦是如何應對新聞宣傳的。
到此時,禁酒時期的犯罪名人也登場了。“薩爾維”·斯皮塔爾(Salvy Spitale)和歐文·畢茲(Irving Bitz)是紐約非法商店的老板,他們短暫地占據了媒體聚光燈。他們是由莫里斯·羅斯納爾(Morris Rosner)提出來的。羅斯納爾因與黑社會有聯系,很快成為了林德伯格一家人的私人秘書。斯皮塔爾和畢茲因努力與綁架者取得聯系而上了報紙頭條。那時,人們懷疑綁架者要么屬于臭名昭著的底特律紫色幫,要么屬于芝加哥的阿爾·卡朋暴徒。這兩個中間人成為了大人物,直到斯皮塔爾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得體地退出。他解釋說:“如果我知道這個人而不說出來,我甘受上帝懲罰。我一直四處聯系,最后得出結論,這件事兒是由某個獨立的家伙干的,和幫派沒關系。”阿爾·卡朋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要出名,他當時因逃稅正準備去聯邦監獄服刑,又因試圖伸出援手而增加了自己的新聞價值。在接受來自赫斯特報系的“嚴肅”專欄作家亞瑟·布里斯班(Arthur Brisbane)的采訪時,卡朋懸賞一萬美元給提供信息者,只要這信息能幫助孩子安然返回或幫助抓捕綁架者。甚至有暗示說,只要釋放卡朋就有可能找到孩子。
這一案件本身產生了一大批名人,他們的重要性無人能懂,但他們的新聞價值卻使他們變得重要。這些人包括新澤西州警察局局長諾曼·施瓦爾茲科夫上校(Colonel H.Norman Schwarzkopf)、嬰兒的保姆貝蒂·高(Betty Gow)、林德伯格的私人顧問布瑞肯瑞奇上校(Colonel Breckenridge)、肯頓博士(Dr.J.F.Condon,他是紐約市布朗克斯區的一位退休教師,自愿成為與綁匪聯系的中間人,并提出將自己攢下的一千美元加入到贖金中,“這樣一位慈愛的母親可能再次擁有自己的孩子,而林德伯格上校就可以知道,美國人是知恩圖報的,他們感謝他的勇氣和膽量帶給他們的榮譽”)、來自弗吉尼亞州的精神不太正常的造船者約翰·休斯·卡提斯(John Hughes Curtis,他假裝聯系上了綁匪)、加斯頓·米恩斯(Gaston B.Means,《總統哈汀的離奇死亡》一書的作者,后因假裝與綁匪談判而詐騙伊瓦寧·沃爾施·麥克利恩夫人(Mrs.Evalyn Walsh McLean)十萬四千美元而被判刑)、在莫柔家當女傭的薇奧萊·夏普(Violet Sharpe,她嫁給了莫柔的管家,后來在綁架發生當夜與不是她丈夫的一個年輕人約會;她因受到警察盤問的威脅而自殺),以及無數其他人。
幾年后聚光燈從林德伯格身上突然移走了,就像當初突然對準他一樣。《紐約時報索引》(The
New York Times Index
)是很厚的一卷書,每年出版,羅列過去十二個月里報紙上提到的某一特定主題,并以精確的數字記錄這一事實。從1927年到1940年,每卷索引中逐條記錄林德伯格的不同故事的小號字都達到了好幾欄。1941年的那卷中,這樣的列舉超過了三欄;然后,突然地,新聞之溪干涸了,先是變成涓涓細流,然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從1942年到1958年,全部列舉加起來還不到兩欄,大約只有1941年的一半。1951年到1958年,甚至沒有一條提到林德伯格。1957年,電影《林白征空記》(The Spirit of St.Louis
)發行,著名影星詹姆斯·斯蒂沃爾特(James Stewart,又譯詹姆斯·史都華)出演林德伯格,票房很糟糕。對試映觀眾的調查顯示,四十歲以下的觀眾幾乎沒有人知道林德伯格。《紐約客》雜志的一副漫畫對此做了很好的概括。一對父子剛看完《林白征空記》,正離開電影院。兒子問父親:“如果人人都認為他做的事情如此不可思議,他為什么從來沒出名?”
就這樣,英雄如名人一般猝死了。他被媒體關注的十四年時間,早就超過了名人的通常壽命。對查爾斯·林德伯格快速過氣的一個附加解釋是,他對成為“多面手”的壓力的反應。擁有民主信仰的人不滿足于自己的英雄只是一位勇敢的飛行員,他必須成為科學家、直言的公民及人類的領袖。他的名人地位不幸地使他成為公共代言人。當林德伯格對這些誘惑屈服時,他就犯眾怒了。但是他的冒犯與別人不同(如阿爾·卡朋及其黨羽在足球場上坐下時,曾受到歡迎),他的冒犯本身并不具有足夠的戲劇性或新聞價值,來制造一個新的聲名狼藉的人。他的見解枯燥、蠻橫、惡毒。他獲得了親納粹分子、粗俗的種族主義者的聲譽;接受了希特勒授予的勛章。很快,這位名人就不受待見了。芝加哥某個大廈頂端的“林德伯格燈塔”被重新命名為“粽欖燈塔”,矗立在科羅拉多州落基山脈上的“林德伯格峰”被重新取名為無明確意義的“孤鷹峰”。
六
自圖形革命以來,賦予其他類型的偽事件以支配性力量的無情規則,也使名人遮掩了英雄。當一個人作為英雄和/或名人出現時,他的名人角色就遮蔽了其英雄角色,而且容易毀壞他的英雄角色。其中的原因也是那些使所有偽事件占優勢的原因。在名人的制造過程中,有人總是有利可圖——需要故事的新聞記者、收取費用來制造名人的媒體經紀人以及名人自己。但已經死去的英雄并不想從他們的知名度中牟利,也不可能雇傭經紀人來保持自己的受關注度。由于名人是定做的,他們也就能造出來討我們喜歡,安慰我們,吸引我們,奉承我們。他們能以極快的速度被生產和替換。
人們曾經感到他們是由他們的英雄創造的,詹姆斯·拉塞爾·盧瓦爾說:“偶像是崇拜者的尺度。”而名人則是被人們制造的。英雄代表外在的標準。名人是同義反復。但我們仍然企圖制造名人來代替我們不再擁有的英雄或代替那些被擠出我們視野的人。我們忘了,名人們首先因知名而知名,而我們摹仿他們的方式則好像他們是用偉大卓越這種模子鑄造的。然而,名人通常不過就是我們自己的翻版,不過更具知名度而已。當我們摹仿他,摹仿他的穿著、談話、外貌和思維時,我們只不過在摹仿自己。用《圣經》贊美詩的作者的話說就是:“那些制造他們的人就像他們,每個信任他們的人也一樣。”通過摹仿同義反復,我們變成了同義反復:代表我們所代表的,更加竭盡全力地變成我們已經是的那個東西。當我們贊美我們的名人時,我們假裝是在透過歷史之窗向外張望,我們不愿承認我們實際上是在注視著一面鏡子。我們尋找楷模,卻只看到了自己的形象。
不可避免地,我們僅存的英雄中的多數,通過被重新鑄進名人的模子來抓住我們的注意力。我們試圖與我們的英雄們變得親密無間,隨便閑聊,友好相處。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使他們對我們謙恭有禮,并奉承我們。神職人員告訴我們“基督不是一個娘娘腔的家伙,而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安德魯·杰克遜是一個“偉大的人”。我們不再為我們的英雄編造豐功偉業,而是編造他們的平凡之處(例如,成功的青少年圖書系列“美國名人的童年”就是這么做的)。是庸常而不是偉業使他們成為名人。
我們努力揭露名人的真相(不管是通過批評性的新聞傳記或通過粗俗的“絕密”雜志),證明他們不值得我們崇拜,這種努力就像在其他偽事件的制造中進入“幕后”的努力一樣。這些努力是自我拆臺的。它們增加了我們對編造的興趣。大部分宣傳量都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被制造出來。當然,多數真名人擁有媒體經紀人。這些經紀人有時自身也變成了名人。帽子、兔子及魔術師都同樣是新聞。騙子的成功具有雙倍的新聞價值,江湖騙術讓他更成了一個人物。名人的私人新聞制造機器,不僅不會讓我們覺悟,反而還會證明他是真正的、行頭齊備的名人。這樣,我們就放心了,我們沒有把無足輕重的人誤認為重要人物。
毫不奇怪,“英雄”一詞本身已成為一個犬儒主義的俚語。美國退伍軍人協會(American Legion)的批評者稱之為“英雄聯盟”(The Heroes’Union)。為了貶低或激怒一個自以為是的人,還有什么比稱其為“我們的英雄”更好的方法?我們認為,“英雄”一詞屬于文字出現之前的蠻荒世界,屬于連環漫畫中的超人或威廉·史泰格的“小人物”。
在今日美國,英雄像童話故事一樣,極少是為老練的成人準備的,但我們增加了奧斯卡獎和艾美獎,增加了“年度之父”獎、美國小姐和最佳上鏡小姐的桂冠。我們有美國偉人名人堂、農業名人堂、棒球名人堂,玫瑰碗名人堂。我們盡力使自己確信,我們仰慕值得仰慕者,將榮譽授予有功者。但在努力的行為中,我們自我混淆,自我分心。我們開始不情愿,然后興致勃勃地去觀察每個獎項后面的政治角逐,觀察膜拜名人或讓某位“女王”登基一天的每一種努力前面的詭計。盡管我們有最好的企圖,但是我們所做的提供替代性英雄的種種設計,最終只生產出了名人。宣傳就是曝光(expose)。
通過我們史無前例的放大形象、普及英雄美德的力量,我們的機器只是增殖并放大了我們自己的影子。但是我們還沒法做到完全不做批判,還不至于去崇敬或尊敬我們自身空虛的反射形象(不管我們對這個形象多么感興趣)。我們繼續秘密地想知道偉大是否不是某種自然的稀有商品,是否它真的能被人工合成。可能我們的祖先將人類的偉大與對上帝的信仰結合起來是對的。可能人無法創造自己。可能英雄是天生的而不是制造出來的。
在我們時代的具有反諷意味的挫折中,最令人無法釋懷的莫過于為滿足我們對人類之偉大的過度期待所做的努力。我們徒勞地在自然只培養一個英雄的地方培養幾十個人造的名人。今日一旦一個英雄開始被人傳唱,他就蒸發成了名人。“在自己的男仆面前(卡萊爾如果活到現在,可能會說‘在他的《時代》記者面前’),沒人能是英雄。”奇怪的是,在我們的名人世界里,真正的英雄常常是無名的。在這種幻覺或半幻覺的生活中,真正具有美德的人,亦即因某些比知名更實在的東西而可能受到仰慕的人,通常是那些無人傳唱的英雄:教師,護士,母親,誠實的警察,勤奮而孤獨地做著低報酬、枯燥、沒人宣傳的工作的人們。反過來說,這些人能繼續做英雄,恰恰是因為他們仍然無人傳唱。他們的美德不是我們努力填補虛空的結果。正是他們的匿名性使他們避免了浮華短暫的名人生活。只有他們擁有神秘的力量,能夠拒絕像我們那樣狂熱追求超出了實際的虛妄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