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興年
父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民,為了生計,他一生都耕作在大地上,他把大地當白紙、當鍵盤,把犁耙當筆、當鼠標,年復一年,不停地揮毫和敲擊,描繪得大地一片赤、橙、黃、綠五彩繽紛;點擊出全家大小鍋、碗、瓢、盆,音樂交響……
父親不想讓我跟隨他的耕作足跡,在我六歲時就把我送進了學校,這在當時當地是極為少見的,當時我們家鄉不滿七歲是不能讀書的。從此,我把白紙和鍵盤當土地,把筆和鼠標當犁耙,走上了和父親不同的耕作方式。
然而,我生在農村,長在農家,作為農民的兒子,我不可能一進學校就成為“麥子當韭菜”的人。
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父親經不住我的軟纏硬磨,允許我隨他到地里去,但只準我在地塊中央的一棵大桃樹下坐著。我雙手捧著小臉,很認真地看著父親怎樣把肩上的犁放下,把犁板和犁鏵安好,又用手托著犁桿使勁把犁按到地里穩住站好,然后,拿來駕牛犁地用的彎擔,再把彎擔駕上牛脖子,拴好,并把牽牛繩一端拉來繞在犁的手把上作使牛用的方向繩。然后左手拿著犁鏟,這犁鏟把上也拴有一根細細的繩子,又可以做鞭子用,右手操著犁把,便開始吆喝牛耕地了。
起初,我還很安靜地坐在桃樹下,聽著各種各樣的鳥聲,看著附近弓著背的山峰和地里扛著太陽耕作的父親,一個來回一個來回,周而復始地運行著。后來,我坐不住了,干脆從桃樹下跑了出來,也跟著父親來回走著,父親這時倒也沒有反對,相反還從地邊扯來一根山藤,一端拴在駕牛的彎擔上,另一端交到我手里,于是,我便牽著山藤在一側跟著,邊聽著父親那比歌聲和鳥鳴還優美的喝牛聲,邊看著黃牛慢慢晃動著的身子和它長長的影子。新鮮的泥土,隨著木犁翻卷著,濕濕的,潤潤的。父親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砸在剛翻犁過的土地上,澆灌著莊稼的期盼。而父親那高大的身影投在地面上,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山鷹,飛翔著秋天的夢想……
實際上,這耕作土地也并不那么簡單,那簡單的來回翻犁僅只是對土地的疏松,也叫翻閑地。此外,還有播種拉溝和薅犁莊稼等多種復雜的耕作把式呢!
就說這播種拉溝。這是一個分工明確的流水線作業生產勞動。我九歲時就和父母一起栽種玉麥了。父親在前面駕牛拉溝,母親跟隨其后點種放糞,我在最后用鋤頭挖土將種子和肥料蓋好。父親駕牛拉溝,必須根據土地的肥瘦和地塊的平緩,適時掌握種植玉麥的行距。而母親則在左腰側上系一個竹籮,里面裝上搭配好的玉麥、南瓜等種子,右肩上掛一個隨時都要裝滿農家肥的糞筐,根據土地的肥瘦和地塊的平緩適時掌握下種的株距,并且左右手必須同時作業,將種子和肥料先后點播于耕犁出的地溝里,可以說這是一個高強度而又縝密的勞動工種。我跟在最后用板鋤挖土將母親點下的種子和農家肥蓋好。三個環節,缺一不可,并且必須保持相互銜接。記得我才上工不到半小時,就滿身大汗,手也被鋤把磨起了水泡,這水泡破了就露出紅紅的嫩肉,火辣辣的疼痛,但這時你又不能停下來,否則就影響整個流水作業的進度。那時,我充分認識到什么叫堅韌,我用擦汗用的小手絹把創傷的手包扎后又繼續勞動。也就是那時,使我真正體會到“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刻含意。
特別是薅犁莊稼更是一項精細活,方法是先把緊靠玉麥行距兩邊的雜草翻犁出來,也就是左邊一犁,右邊一犁,然后再從行距的正中翻耕一犁,把左右兩邊翻犁剩下的雜草完全翻犁出來,并使土把雜草掩埋掉。父親犁玉麥的技術是非常棒的,他能把玉麥株行距間的雜草翻犁得寸草不留,并能把土很好地擁蓋在玉麥株的根部。在父親手把手教我犁玉麥的同時,我清楚地記得,他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讀過書,但我想你們學生寫字時,也要像耕地播種拉溝一樣,保持好株行距離的尺寸大小,在大楷和小楷本的格子里寫字;在畫圖時要像犁玉麥一樣,該覆蓋的地方都要兼顧蓋好,只有這樣,字才能寫得整齊,寫得好看,圖畫也才能畫得完整好看。”回想起來,父親樸實的言語卻使我終身受益。
莊稼無牛空起早,牛是農村家庭的主要財產,也是農民莊稼得以按時節栽種的保證,牛并不是天生就會拉犁耕地,而是需要進行馴化,在我們老家稱其為“教牛”。那年我讀初中時放假回家,正好家里買來一頭沒有經過訓練的小黃牛,父親就叫我跟他到地里去教牛。到地里后,父親把牛駕好,叫我牽著拴在牛鼻子上的繩子走在小黃牛的前面拉著牛走,牛拉著犁,父親在后面掌著犁把,并小聲地吆喝著。起初,父親并沒有把犁按進地里去,而只是在地面上平拖著,但小黃牛卻怎么也不聽話,有時站著不走,有時又跑得飛快,時而還橫沖直撞。有一次小黃牛突然一個快跑,牛的腳就踩上我的腳背。我當時一陣劇痛,但手卻死死抓住牽牛繩不讓小黃牛掙脫。父親看著我比小黃牛還倔的脾氣,馬上停下來安慰我,并幫我揉著被牛踩腫了的腳背,我雖然沒有哭出聲來,但眼淚卻不爭氣地往外流著。父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當下就把我抱到桃樹下休息。我待腳背疼痛稍微減輕后,立即拿起鞭子就去抽小黃牛,但卻被父親攔住了。父親對我說:“不是牛需要人,而是人需要牛,牛耕地和人讀書一樣,也必須一步一步地慢慢從頭學起呢!”并講了許多訓練牛耕地的要領,末了又從衣袋里掏出一小把食鹽交給我,讓我先親近小黃牛,讓小黃牛先舔到我手中的食鹽,之后邊牽著牛走時邊讓牛舔我手中的食鹽。就這樣,小黃牛由人牽著走逐漸過渡到不要人牽,再由先需要左右兩根方向繩過渡到只要一根方向繩,由先拖著木犁走到能翻犁耕地……。后來,這牛經過父親不斷的耐心訓練后,比其它的牛更聽話更通人性。耕地時,連一般必須用的方向繩都不需要也能聽從父親的指揮使喚,并且在犁玉麥時不用牛兜嘴,這牛也不吃一片玉麥棵葉。
后來,我沒有辜負父親對我的期望,從小學到中學直到大學,我都像父親認真耕作土地一樣認真耕作書本,由此我也就遠離了田地。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背叛,但我卻永遠心懷對父親的感激。不知是哪位哲人說過:“父母是人生中的第一個老師”。針對我而言,這可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呢!我不但從父親身上學到了耕種土地的生產勞動知識,而且還學到了終身受益的人生耕作道理,從而使我不斷地耕作著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