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祖
雷達從氣質上看,毋寧是一位詩人,雖然他不寫詩,也幾乎不寫詩歌評論。他在評論里顯露的藝術直覺和那種詩性體驗,應該說是他性格上的必然反映。或者說,他天生就是一個優秀的文學批評家。我一直認為藝術直覺是一個文學批評家最基本的素質,但這種素質也不是完全可以靠后天培養的,它需要那么一點天賦。這幾年,隨著學院派批評的崛起,似乎文學批評,是可以通過學院培養的。魯迅說,從文學概論里走不出作家,其實,從文學理論里,也是走不出批評家的。技術時代,很多人認為,文學批評就是一個技術活,學上幾套文學理論,就可以對付所有的文學文本。于是,沒有一點文字感覺的人,也開始從事文學批評了,而且著作等身,論文滿天下了。但是,文學批評,卻不見了。
著名評論家李長之認為“我們知道文藝作品是一個有機體,是一個生物。……我們不能用反乎生命現象的方法去接近它。我們人也是一個生物呀,我們就拿出我們的生命深處的觸知能力去接近好了,但這能力是直覺,而不是分析。直覺是混一的,其著眼是整個,其所見是林而不是樹,是全而不是分……以意逆志,就是用批評者的心靈,去探索那創作的靈魂深處。”直覺,也是中外文藝理論家非常關注的一個話題,但也是人言言殊,很難道清的。我個人認為,直覺就是一種非邏輯、非概念的當下頓悟的思維方式,它不需要推理,可以通過部分而看到全貌,通過個別而看到整體的一種能力。古人說的,窺一斑而見全豹,風起青萍之末,見微知著,即類此。
雷達也很清楚自己的這個優勢:“比較敏銳,能及時發現一些剛剛冒頭的東西,不管是新作品還是新作家;也許我比較富于藝術氣質,在有些文章中,注意了激情之熱,也兼顧了思維之光;……也許,我還有最后一個特點,就是不管出于直覺還是出于猜測,抑或出于職業敏感,似乎比較善于對新起的現象加以概括和命名。”對于新世紀以來的文學現象,那種急劇全球化過程中的大眾化、消費化、商品化,雷達的感覺是敏銳的、直接的,也是迅速的。他可能不是目前國內此類理論問題的專家,也可能閱讀這樣的反思現代性或后現代的著作,不是最多的。但他的感覺是銳利的,一下子就進入了事物的核心。這往往是那些所謂的理論家所不及的。他們可能從理論上說得頭頭是道,但自己的生理、心理上依然非常之麻木。雷達是在現場的,他具有一種風起青萍之末的預感。我們閱讀他的文章,發現他對當下文學走向的熟悉,或者說對文學、文壇新生事物的敏感,和強烈的興趣,都是很讓我們吃驚的。他對當代文學的命名,如“新寫實小說”、“現實主義沖擊波”、“民族靈魂的發現與重鑄”、“現當代文學是一個整體”等,都是被文壇、學術界承認的。
雷達的文學評論不以理論見長,他不像某些評論家,以概念說話。評論家李劼在一篇文章中說,有些評論家寫文章很少面對作品,而是喜歡從概念到概念,做概念游戲。那情形就像玩碰碰車一樣,駕駛著一個概念,在場子里跟其他許多概念碰來碰去的,碰完一個小時,文章正好結束。這也是目前學院派批評家比較常見的情形。因為他們的感覺對作品缺乏穿透力,所以導致一旦做起文章來,只好退到概念上,力圖從概念本身的發掘中,找到一條闡釋道路。但雷達不是這樣的,而且我認為優秀的批評家也不應該如此。雖然這也是一條道路,一種批評的方式。我們沒有必要用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那一套所謂的“科學方法”來框死鮮活的文學批評。
隨著高科技的發展,人類進入了技術時代,“技術”開始統領一切領域,甚至文學藝術都開始技術化了。高校就是技術化的前沿陣地,計件考核讓技術化更加肆無忌憚,橫沖直撞。其實,文學藝術關乎人類的情感,對它的解讀,我想體驗、直覺,比什么理論都重要。梁剛在《理想人格的追尋——論批評家李長之》中說:“敏銳的審美能力不僅是作家、藝術家的專利,而且也是文學批評家的基本素質。”雷達就是如此一位優秀的文學批評家,他對文學、文字的敏感真是很少見,在當代文學批評界,概念批評家很多,但如雷達這樣的具有敏銳審美直覺的批評家,卻不多見。當然,他的敏感也是有自己的局限的,他答記者問時坦言:“對我來說,確實有許多拿不準、看不透的作品。由于批評資源和知識結構的原因,我與某些新現象猝然遭遇時,甚至出現過失語。比如,面對1980年代中期的某些實驗性作品,語言革命和敘事圈套,我的準備不是很足,雖然我也在努力學習,‘惡補’。”
作為一位名滿天下的批評家,能夠如此自省的,真的很少見。這也是雷達能夠永遠“在文學現場”的原因之一吧?在《影響批評文風的幾個原因》里,他繼續說:“在我看來,文學批評的最大問題與文學創作一樣,即缺乏創新。這一方面表現為批評理論的陳舊,如相當大一部分批評家,包括我在內,仍然堅持傳統的現實主義批評范式,而少有批評家在現代派后現代派文藝批評方面有較大建樹,致使很多批評停留在觀念的沖突層面;另一方面,文學批評已經面對世界文學,而批評家們,包括我在內,在世界文學的批評方面缺乏足夠的儲備。”對這種批評家自身的“視野和修養”的限制,很多成名的批評家采取的“瞞和騙”的手段。而雷達,卻直面了,而且勇敢地說出來了。這種“誠”正是他能一直保持“明”的保證。
一個具有藝術直覺的批評家,自然也是一位優秀的藝術家。雷達也未例外。他的批評文字之魅,是批評家里不多見的。而這也是他的批評能夠走入廣大讀者心靈的重要原因。很難設想,一個連文字都寫不通順的批評家,他能寫出優秀的批評文章,他能對文字有自己的深刻感受!雷達的批評不僅是優秀的散文,而且他本人也創作散文,已出版過散文選。我曾就他的散文寫過一篇評論,在那里我說:“雷達的許多評論文章也可以歸入散文的行列,他的評論本來就以文筆優美、感覺敏銳見長。在印象式評論家里,雷達無疑是非常優秀的。我曾經說過,雷達的評論不以思想取勝,而且也缺乏嚴密的理論思維,這也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共同特點。可他的評論,那種汪洋恣肆,文筆生華,絕不是一般的評論家所能企及的。《心靈的掙扎》《廢墟上的精靈》就是兩篇很有金石聲的評論,也是相當不錯的散文。發表15年來,就《廢都》《白鹿原》數以千計的專著論文,超越此二文者,亦不多見。把評論當文章寫,當美文寫,本是中國傳統,可在當下文壇學界,卻幾乎成了絕唱。許多人的評論,越來越高深,道貌岸然,不堪卒讀,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如此評論卻大為學界認可,捧為學術。而一旦將評論寫成美文,似乎就有創作之嫌疑,而遠離學術了,真是莫名其妙。”
我們現在的很多批評家在批評文學作品的時候,只有“理論”,而根本沒有自己的“生命”,在他們那里,文學批評僅為一項工程而已。其實,文學批評也是創作,也是一種寫作,需要生命的投入的。卡夫卡說:“什么叫寫作,寫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開,直到不能再敞開為止。寫作也就是絕對的坦白,沒有絲毫的隱瞞,也就是把整個心身都貫注在里面。”文學批評,就是批評家與作家的靈魂交流,是一種辯論,或者心有靈犀,不管如何,必須是用“心”的。但是,1990年代以來,尤其新世紀以來,學院批評的崛起,嚴重污染了文學批評這個領域,或者說使之墮落。黃燦然說:“這種批評(學院式批評)已經走火入魔——卻并非窮途末路,而是大行其道。學院式批評的一個恐怖之處,是用一兩個理念并且往往是別人的理念來寫一本書,而一本書似乎就是由數百種其他書構筑而成的——而不是消化這些書的結果。可這樣一兩個理念在一位杰出的作家批評家或詩人批評家那里只是一句話而已。”
法國印象主義批評大師法朗士說:“優秀的批評家講述的是他的靈魂在杰作中的冒險。”雷達的文學批評基本上都遵守著這個信條。我非常佩服他讀書之細,和閱讀當代文學數量之巨。很多當代文學批評家一般撰文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因為他們都沒有耐心讀完作品。雷達怎么30多年來能夠一直保持鮮活的閱讀沖動,和批評感覺?這是我無法理解的。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的天賦好,有超人的直覺。他的文章里我最喜歡的還是作品論,篇篇都不一樣,但都切中文本。比如《陰霾里的一道閃電》,為楊顯惠《夾邊溝紀事》而寫的序言,《擠迫下的韌與美》,評論董立勃《白豆》的,《意象的狂雨》,評論曹文軒《天瓢》,都是完全不同的小說,不同的題材,不同的語言,不同的風格,不同的文體,但在雷達的筆下,都能真實地呈現,言說他們的優點,提出他們的不足,非常到位而精辟。而他對網絡文學、80后文學的批評,雖然文字不多,也顯示著他的敏感,和對當下時代把握的精準。《麥家的意義與相關問題》,是可以看出他的超人之處。《當今文學審美趨向辨析》《消費時代短篇小說的價值》《當前文學創作癥候分析》等長文,更顯示了他從宏觀意義上對當代文學的高屋建瓴,也是他文學直覺之優秀的又一次強大證明。或者可以說,他的那些關于文學創作思潮,及關于文學創作的概論類文章,不是以理論見長,仍然是以藝術的直覺把握,和現場感,抓人心,見水平。《關懷人的問題先于關懷哪些人的問題》《中國官場小說的困境與出路》《原創力的匱乏、焦慮以及拯救》,應該很具有理論潛質的文章,在他那里,仍然以直覺呈現,極具現場感。當然,這樣說,不是批評雷達沒有理論,只是說他的理論更多的是以感性的形式呈現出來,或者他的直覺能力強大得壓制了理論的生長。
雷達的藝術趣味,可能更多地接近現實主義,或者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他們這一代人,畢竟是吃著蘇聯文學長大的。又在新中國接受教育,對紅色文化天然地有一種親和力。因此,對現代主義文學似乎有一種隱隱地抵觸,文學興趣更多地投注到了那些反映現實的作品。而且,情感中還牽帶著歷史的羈絆。他說:“我經常自問我的批評的思想資源倒底是些什么?我不否認馬列文論對我的影響很深,同時,十九世紀的別、車、杜以及后來的泰納對我影響也很大。”我們閱讀他的文字,感覺到他對柳青、梁斌,甚至浩然的作品,都有比較高的評價。就我個人來看,這只能是一代人的局限性了。十七年文學,就其文學性來說,可談的太少了,它們的價值可能更多的是社會學意義上的。青年一代反感柳青,不僅是不了解那段歷史,也是小說本身就不值得我們再關注。柳青的文字功夫,還是不錯的,但思想穿透力是一點都談不到的。趙樹理的文字,其實也很一般,《李有才板話》看了幾遍,除了政治的正確,沒有感覺到一點藝術的魅力。
偉大的文學都是超越地域、民族、時間、國界的。我們閱讀李白、杜甫,我們閱讀《紅樓夢》,我們閱讀莎士比亞、但丁、歌德等等,都有一種感動,這種感動來自靈魂深處。但我們閱讀十七年文學,只有厭惡、反感,和不滿足。當然,這里可能也有我的偏見。但卻是我的真實感受。作為批評家,必須眼光毒一點,心腸狠一點。如今想起別林斯基,確實是真正的無人可及。不僅普希金、果戈理、萊蒙托夫的顯赫聲名得之于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岡察洛夫、涅克拉索夫等的嶄露頭角,都與他的關系甚大。他“拒斥當時二流小說家的那種勇氣和洞見,他無情地清除蹩腳詩人的膽識”,決定了一個世紀的文學輿論。“在俄國,人們幾乎把他奉為圣賢”。
雷達在最近的一次訪談中說:“我的母親對我影響最大。我三歲父親去世,母親守寡一生把我撫養成人。上小學前,她逼我每天認三個字,記不住不準吃飯。她是音樂教員,性格憂郁敏感甚至暴躁,但她對古典文學和書法都有很好的感悟力。她對我的影響主要是性格、氣質、愛好上的。”雷達兒童時期的創傷性記憶,既給予他過人的敏感、感受,使得他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經常處于緊張狀態,而且保持兒童般的好奇,但也讓他有了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這種意識有時候甚至是下意識的、無意識的。表現在為文上就是非常溫良敦厚,與人為善,很接近一個中庸狀態。李建軍那種決絕他是不會有的,當然李建軍的犀利無情,他那里也沒有。這當然與他所處的位置也有關系,那是一個一言九鼎的位置,比較敏感的位置。這幾年他退休以后,文章不僅沒有退步,而且顯得恣肆,甚至出現了鋒芒。他批評有些作品也不留余地,雖然總體上依然保留他的一貫風格。
我一直認為,要成為一位優秀的批評家,是需要藝術直覺的。這種直覺是天賦,但也需要后天的培養。福樓拜說:“只有天生熱愛自己的事業,經過長期業務訓練,并頑強精進的人,才能達到高峰。”當然,如果沒有一點天賦,后面的培養也是沒有用處的。凡是富有直覺的人,大都是童年不幸福的人。直覺優秀的人都很敏感,甚至超敏感,而超敏感本身就是傷害的同名詞。這里面包括遺傳因素,傷害也是可以遺傳的。閱讀雷達,很感動于他的一段文字,也讓我更深切地理解了他。他說:“三歲的時候,父親因病故去。從北大求學回來的他,留給我們的似乎只有沉重的書了。幾個大書架立在屋子里,像矗立著幾尊巨大的雕像,占去大半空間。我從夢中醒來,常見光柱裹著微塵照到書架和屋梁上,將整個屋子襯托得既明且暗,小時候的我很孤獨,常在書架間獨來獨往。雖然這些書我根本讀不懂,但它們似乎給了我一種神秘的力量。及至能讀一點書時,記得首先翻開的是梁啟超、魯迅、河上肇、蘇曼殊們的老版書。那時當然不知好在哪里。直到漸老時才意識到,其實他們已經來到了我的靈魂,在悄悄地開啟我的心靈之門。”
我們古人講文章經常用兩個字“氣”“理”。如果用這兩個字來談論雷達評論,我覺得可以說“氣盛于理”。他的批評文字氣脈貫通,一氣呵成,這是當下文學批評學院化后尚存的不多的碩果。只是在“理”上略有欠缺。當然,缺乏理論思辨能力,非僅雷達一人,當代中國文學批評界,大抵如此。有些批評家滿紙“理論”,但并不證明他有“理論思維”能力。這是應當注意的。用毛澤東的話說:“什么理論家,背回一口袋教條”。
當然,真正在文學批評領域形成自己的理論,談何容易?這種理論的創新,必須建立在大量閱讀文學文本,并深入廣泛地研究基礎上。我們目前的批評界,更多的是搬來一個西方的理論,就盲目地套在中國的文學文本上,貌似很有道理,其實,將文章里的作家作品,置換一下,也是可以的。這種不及物的文學批評,已經充斥著中國批評界,這是非常危險而可怕的趨勢。理論,必須內化為作家的一種素養,一種藝術直覺。否則,即便是理論家,也是可怕的。很多文學理論家,拿自己的那套理論,批評很多富有創新性的文學作品,最后事實證明都是落伍的、短視的。雷達說他接受的還是馬列文論,當然,他對西方現當代文學理論、哲學理論,也很關注,而且大都理解得很到位,取其一點,滿篇生華,不過,他內在的核心應該說還是馬列文論。
但是,我看他的文學批評之有成績,卻并不是因為馬列文論,或別的什么文論,而是因為他的直覺。他一直被稱為印象式評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閱讀他對《廢都》《白鹿原》《芙蓉鎮》等很多作品的解讀,到現在還是站得住腳的。這主要就是依靠他過人的藝術直覺。批評家不顧文本閱讀直覺,生搬硬套某種文學理論來分析作品,就如西醫的尸體解剖,人體似乎都分析清楚了,但“人”沒有了。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批評家的第一素質,不是掌握多少文學理論,而是那種藝術直覺。
雷達撰寫評論,給人的感覺有點像走鋼絲,他走得很好,很漂亮,而且還安全。在當代中國,做到這一點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不要說政治的風浪,就作家的白眼和小動作,都讓你無法承受。那么,現在的雷達應該膽大一點了,不需要再看作家或別的什么人的眼色了,他應該說有了一個相對自由的環境。雷達是非常愛惜自己的羽毛的,文壇馳騁半生,他很小心,可以說如履薄冰,對待自己的文字,他很有點吝嗇。我說過,他是有青白眼的,表面的隨意里藏著很深的決絕。他知道自己的底線,有時候也寫一些應酬文字,但絕不會夸大其詞。這一是因為他的小心、見識,二也是因為他曾經滄海,畢竟他那個位置就有高瞻遠矚的優勢。雷達對作品經常會做非常仔細的辨析,但一般不做“斷語”,或輕易不做“斷語”。因為,對于一部作品最好的批評家是“時間”。孔子說,中庸其難乎哉,雷達可以說近乎中庸了。孔子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李建軍就很有狷介之氣,也有狂者的不妥協。
雷達在《真正透徹的批評聲音為何總難出現》一文里,自我反思說:“我們有時甚至會得出這樣一種有趣的印象:在一場場作品討論會之間,在一版版文學評論之上,不能說完全沒有真知灼見,但似乎那個真正的批評者一直沒有到場,沒有發出應有的富于穿透力的聲音。”我想,如今的批評界能有如此反思精神的批評家,并不是很多。
我們期待著“富于穿透力的聲音”出現在中國的文學批評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