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端
微電影不是傳統劇院大銀幕電影的“微縮”,而是指向新型電影形態的“放大”。然而在對待微電影的態度上,美學上的輕視和商業上的重視赫然成為“常態”,這無疑禁錮了藝術探索精神,造成微電影在短片和廣告對流的漩渦里打轉的尷尬狀態。當前泥沙俱下的微電影市場正向我們傳遞著這樣的訊號:微電影若無法跳脫泥潭,則必將湮滅于滔滔商潮之中。這種結果顯然是讓人遺憾的,因為誕生于數字社會和虛擬時空背景下的微電影,本身所隱含著前所未有的歷史和藝術因子,它也許將有助于電影藝術的艱難轉型。好在微電影新作《壞未來》的出現,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新希望。這部作品里呈現的諸多景觀,如身體和意識的裂變,生存活動空間的破碎以及向生命原初復歸的理想,都迥異于泛濫成災的“標準件”,具有一種新鮮、青春的氣息,蘊含著獨具特質的微電影美學新動向。
《壞未來》通常被認為是一個略帶傷感主義色彩的愛情故事,但影片的種種跡象又在暗示著作者深層的意圖——將對愛情的追尋轉化為對自我的質詢。主人公被設定為一顆外星隕石的產物,他的身體可以通過胸前的按鈕自主切換善惡兩種模式,切換到好人模式,主人公變成孫白;切換到壞人模式,主人公變成趙寇。孫白與趙寇是兩種截然對立的人性,卻依附于同一個軀體上。從隕石的墜落碎裂開始,主人公的身體、人格、意識也隨之分裂。我們從人設上看到兩個特點:其一,人的身體連結了機器特征,感官能力遠超常人;其二,人的意識在善惡兩極中延展和擺蕩,人性成為極不穩定的變量因素。可以說,《壞未來》的主人公已經不再是單一的自然有機體,而是發生了融合、異化的多變實體。這種裂變人格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危險性,事實上,影片中涉及趙寇的行為,無不和爭斗、兇殺、槍擊、爆炸、戰爭等破壞性事件相關。“壞人”模式(趙寇)無度的向惡發展,必然帶來巨大的毀滅。所以,作者引入愛情線索,去平衡因裂變而導致的狂烈和躁動,將人性向“好人”模式(孫白)牽引。愛情猶如為人性惡的困獸設立了一個安眠的牢籠,但這不是囚禁,而是溫柔的約束。
今天,我們生存的時空已被網絡所覆蓋,人們同時擁有現實身份和虛擬身份。在數字網絡社會,派生性和分布式身份是自我存在的新形態,傳統意義上穩固的單一自我正在逐步瓦解,每一個人都在建設和融合多個自我。我們探尋的越深,就會發現越多的自我。[1]越多的自我產生,就會帶來越多的人性擴散,帶來更多的自我認定的困惑。《壞未來》所塑造的人格模式,正暗合了時下自我意識演化之弦音。面對主體的異變和精神的混亂,如何重塑自我,顯然成為最嚴肅也最嚴重的問題。趙寇和孫白雖然可以一鍵切換,然而它畢竟只是隕石的產物。如果這種裂變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時,我們是能夠精當的自控?還是會由于失控而沉淪,甚至走向絕望呢?在影片中,鄭曉燕作為愛情象征,被描述為幾乎唯一的純真,她的存在也決定了孫白的存在,她一直在促使孫白沖破個人困境,脫惡向善。最終,鄭曉燕與趙寇一起湮滅于火光之中,孫白也完成了自我的救贖。與其說《壞未來》是愛情故事,不如說它用愛情封裝了一場自我的蛻變,作者用愛情的美好指喻著人性向善的導向。我們正是在不斷的尋求、改造和更新中,迎來自我的再生。
在《壞未來》中,與人的裂變相映成趣的,是空間場景的交織錯落和頻繁躍遷。影片的視覺風格張揚蹈厲,傳統電影美學視野里人與環境相互依存的穩定態勢被徹底打破,傳統電影結構中連續流動的影像化組織也被跳躍性極強、跨度極大的鏡頭設計分割至支離破碎。這恐怕不單單是吸引眼球的策略,而是潛伏著自覺的藝術追求。從孫白和鄭曉燕的故事來看,他們的行為接近一種超越環境的時空穿梭。場景,原本是限制人物活動的設定,可在《壞未來》中,人物卻反沖出場景,表現出另類的美學冒險。首先,男女主人公本身就具備超人的特異功能,能夠不為物理環境所限;其次,作者將大到星球、國家小到車廂、旅館等空間元素雜糅為一,有意樹立空間環境和外界事物二元背反的強烈落差,并通過畫面無邏輯的急速切換、穿插,徹底消弭了空間邊界,淡化了環境對人的牽制,凸顯了人本身的自由活動能力和穿梭自如的存在狀態。
隨著網絡社會的深入發展,世界已由時間定義走向了空間定義。基于信息技術和網絡技術開啟的虛擬空間,通過不斷的滲透、擴張,廣泛的介入到科技、文化、教育、經濟、藝術等領域,并通過與現實空間的混雜、融合,深刻的影響了社會結構和人們的生活行為。虛擬空間是異質的,它在多種多樣的層面上同時展開[2],為人類墾拓出交雜、混溶的多維生存實踐空間。有趣的是,微電影肇始之刻,正是現實空間和虛擬空間的沖突與融合加劇之時。攜帶著技術基因和自由力量的微電影,理所當然的被推向藝術實踐的前哨。《壞未來》中所出現的不同空間的層層嵌套、疊加、融匯,以及空間組織原則的無序、隨機、破碎,恰恰映照出當今最真實的現實:當代人的存在已然被易變的多重現實所裹挾,當代人的行為則不可避免的滑向流動不居、游走不定的狀態。那么,漫游于混合現實的世界,新的生存原則將成為個人發展和社會進步的迫切課題。對于藝術工作者來說,如何創造性的去展現新的現實,既是藝術的使命,也是藝術家的責任。傳統電影一直作為時間藝術而存在,而生存論的空間轉向則催動電影美學的空間轉向,這不僅顛覆了傳統電影的許多藝術原則,也為我們指引出電影發展的新方向。《壞未來》在視覺策略上的實驗,可以說是一次有意的嘗試。雖然在美學風格上,《壞未來》難言成熟,仍然帶有生澀的“青春期癥候”,然而它努力的擺脫特定環境的局限,賦予人某種超越性,這都是對新型微電影美學原則的有力探求。
《壞未來》的結尾值得我們注意和細細品究,伴隨著愛情的落幕,一切仿佛返回起點,一種誕生之初的狀態。在作者李陽的上一部作品《李獻計歷險記》里,李獻計為了尋回愛情,歷經歲月耗盡生命終于打穿游戲,重回到與王倩初識的那一刻,影片也戛然而止。到了《壞未來》,這種觀念再一次被提出并且升華了。孫白在鄭曉燕死后,經過了幾萬年的輪回,世界重回到初生狀態,而孫白則變成了陽光少年。愛情在一開始被認作生命的歸宿,可尋至終末,卻又發現只是回到了原點。該結束的都結束了,包括愛情;未開始的依然未開始,包括愛情。我們不否認《壞未來》的故事里漫浸著汲汲于愛的情懷,但從《李獻計歷險記》到《壞未來》這種始終如一的重返原初的觀念,顯然使影片脫離了愛情故事的軌道,朝向一個蘊涵玄思的路途進發了。這也許是業已存在了幾千年的哲學命題:我是誰?我到何處去?
從《壞未來》結尾處孫白的重新啟程開始,我們看到作者對“原初”寄寓了濃郁的深情。現在很糟糕,未來也壞掉了,然而當一切都未曾開始的時候,未來也相應的充滿了可能性。如果我們可以重返生命之初,那么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旅途是否就可以被美好覆蓋呢?我們將不但擁有愛,而且擁有愛的能力。當我們緣愛回溯,穿越破碎的世界和崩裂的人心,尋回、重建一個完整的自我,才能真正確證存在的意義以及生命的價值。海德格爾曾痛心于柏拉圖放逐詩人所導致人類漫長的精神流亡,力主秉詩思而回歸,抵達存在的澄明。大哲老子亦言“復歸于樸”,返歸生命之虛空靜泊。生命的復歸,不是歷史的重來和翻演,而是人類對自然、對自我認識的再出發。經歷了數百年浩浩蕩蕩的工業技術革命之后,世界圖景顯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美好,文明向上的進程里也充斥著人性向下的隕落。今天,流動空間和多重意識正將人自身推向虛無的極致,人困守于最深重的精神危機之中,迫切的渴求著自我的拯救。所以我們說,《壞未來》并不是向往愛情,而是向往生命的回歸和自我的完整。這種“大我”的旨歸,也使得它的藝術高度杳然拔起,遠超出那些漫漶肆流于網絡精于算計或沉溺個體的“小我”作品。
[1]羅伊·阿斯科特(Roy Ascott).未來就是現在:藝術,技術和意識[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316.
[2]齊鵬.新感性:虛擬與現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