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笑嫣
到達一座城市的途徑可以有無數(shù)多種,作為遙城來說惟獨缺少一條水路——這是一座被其他各個城市組成的廣袤土地圍起的內陸小城。它并不是圓心,它也圍起別的城。
最為符合內陸彈丸小城氣質的交通方式要數(shù)綠皮火車,座位也一律包著綠色的干硬的皮,年頭久遠,有著齜破的累累傷痕,散發(fā)著陳舊的化學元素和灰褐色時光的味道,飄散爆裂在車廂的空氣中,一節(jié)一節(jié)。整個火車拉出長長一條與周圍世界隔絕開來的空氣,旁若無人,默然獨行,宛若時光隧道。
只是有關綠皮火車依然有些零落的部分不復當初的記憶,比如行至小站后舉到窗口來的一只只籃子,以及由此攜帶而來的喧鬧聲和煮雞蛋的悶悶香氣。
綠皮火車上是沒有時間的,時光按照乘客內心滯留的段落而持續(xù)。所以同一節(jié)車廂,乃至同一方卡座內,有人見到清晨,有人見到白晝,有人則見到深夜。而當雙腳從綠皮火車懸空的地面到達遙城的地面,一定是黃昏帶著猩紅色席卷而來。所有來到遙城的人,為著它特有的時間秩序——以黃昏為起點,行至深夜,于是又重回黃昏。就像顏色的明度由淺至深又重過渡回淺一樣的自然。
這黃昏通常帶有一種雨后潮濕的氣味,車站的石板地面在青白中漬滲出雨水的涼意,以及石板縫隙中夾雜的縷縷泥土細薄的醇厚氣息,仿若就在剛剛,這里的屋檐還都垂垂地墜下濕冷的雨滴。眼前矮小雜亂交錯成排的店面以及零散點綴的電動三輪車,還有夾雜在陳舊氣息中流動的方言粗語,這一切的默然凝滯與緩慢,讓人一陣恍惚,仿佛這里是永恒靜止的存在。然而你知道,這并不是你要到達的那一個遙城,這里的墻體與屋脊注定會要坍塌,穿越這里,將抵達的城墻、碟樓、房屋推擠而成的狹窄街巷、門市牌樓以及它們幸免于腐蝕的雕刻紋樣,才是在時光中隔絕開來的永不崩壞。還有短暫的路程,你要繼續(xù)前行。
真正意義上的遙城于是又被包裹上一層,如同果核,它成為核心。站在城門外,望著綿長的灰舊城墻,你已感到來到內里的壓迫。城內的,還有來自于自身。你感到沉重滿溢,你不知道這里是否還能承載得下,或者,是否還會有跡可循。
遙城環(huán)城共有多少扇城門無人知曉,在抵達之前也沒有人知道自己應該進哪一扇。這里只有一扇城門會為你打開,如果你先到達的是其它的城門,會發(fā)現(xiàn)無法走過吊橋跨越護城河。我只能為你講述我從徵羽門進入的遙城——我不知道是否同時存在著很多個遙城。
當我試圖尋找一個著陸點開始為你描述遙城,我輕輕探出腳尖想要抵達那里,卻又馬上站回原地。反復多次,我發(fā)現(xiàn)這幾乎是徒勞的。我可以告訴你它城區(qū)的劃分,居民區(qū)以及商業(yè)街;可以告訴你街道的走向,乃至傾斜的角度;可以告訴你院落內房屋的排列方式,以及雕花的紋樣……可是我要講述的并不是這些,這等于什么都沒有告訴你,即使是在遙城,這些也是會衰敗的——雖然它并不介意這種形式上的衰敗,并像每一座城市一樣存活于自身的某種衰敗之中——但我想告訴你的是一些別的東西,一些與時間無關卻又最密切相關的東西。
像每一座古城一樣,遙城有一些“點”一樣的值得世人銘記的歷史事件,但它們不過像是在過去的綢布上打了一個節(jié),只有在歷史教科書里才具有某種意義,來到遙城有真正目的的人們通常對此表現(xiàn)得不屑一顧。但如果把時間與空間量度放在一起,放棄固定的砌入水泥中不可轉身的“點”來俯瞰古城的全貌,它便顯現(xiàn)得像是懸空浮起的島嶼,具有了某種格格不入的兀然和超乎的神秘,因而顯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氣質。
我也并不打算講述它年代久遠的歷史,哪怕是一些細節(jié)的故事:被射死在城下的將領的名字,大家閨秀在市樓上拋下的繡球,押貨的鏢頭曾使用的幾支長槍,票號的伙計忙碌的工作……這些并不需要任何人來講述。走在遙城內的人踏過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塊路,嗅過陳年老木搭建的樓臺,便看到一個個古舊的故事。當然,他們看到的故事都不一樣。因而遙城內并無導游,這個或者那個古跡代表什么呢?它只是依賴于你自己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與現(xiàn)在的探尋。
城市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吸收容納著時光和記憶,它的過去就在飄揚的紅燈籠上,在抽屜精細的雕花上,在廊柱脫落的彩漆上,在戲臺曾經(jīng)華麗的綢布上。它們就像是城市的指紋,而某些尋到這里的人最可悲之處正在于:他們妄想改變這指紋的流向。
這是兩種容易在遙城步入歧途的情況:妄想改變其指紋的流向和重復城市的話語。當你一遍遍游覽遙城,你發(fā)現(xiàn)很難關注事物的本身,一切都另有所指。城內的一切事物在其歷史的創(chuàng)造中都帶有了一種符號式的人化的含義,它們成為相關聯(lián)的另一事物,或相關聯(lián)的另一符號。所以或許你走過的,不過是一些名稱而已。
鑒于上述兩種情況,人們無法真正了解到遙城的真實面目。
但人們卻有可能了解到未知的自己。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無限可能性的城市。格格不入的城市。
不同的生活軌跡。未曾經(jīng)歷的過去。生活中存在著那么許許多多的岔路口,提供出許許多多的選擇,每個人的人生只是一條路。如果,你當初做出的是另外一個選擇?;蛘撸谄鹣冗x擇相同的干枝而后做出另外的選擇。又或者,是另外的選擇上的另外的選擇……各種各樣的人帶著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故事來到遙城,他們在每個日落時分來到廣場上相互觀望、交付、體會,他們是你曾經(jīng)可能成為的自己,是你不復存在的過去,也是在另一個空間的未來。那些迫于各種壓力而未曾得以實現(xiàn)的不甘,城市伴著它們一起膨脹。
在屬于你本身的路上也不可避免會遭遇石塊而磕絆踉蹌,因而心有不甘。偶爾你會在遙城驚異地遇到你愛慕的人,或者你曾經(jīng)非??是蟮氖戮湍敲磸奶於担只蛘哌^去的某一幕會在這里重演。雖然你曾咬牙踏上另外的路途,但現(xiàn)在你仍然牙齒戰(zhàn)栗渾身發(fā)抖。于是你握緊拳頭質問自己:“喂,為什么我現(xiàn)在在這里?”你一次次試圖把它們打壓下去,最后還是會有人因此而感到滿足所以裹足不前,成為回憶的奴隸。這在遙城是要十分的當心的,因為,我想你已經(jīng)知道了,遙城是一座有關記憶的城市。
正因如此,遙城也成為一座漂浮在云霧上的城市,每時每分都會有霧靄輕輕抹去和改變城市的樣貌,輕柔到城內的人毫不知情。今天當這個人交付著他記憶中一節(jié)難堪的課堂、第一次的獨自旅行、算計他人的伎倆、婚外情,也許明天就變成了另外的課堂、另外的旅行經(jīng)歷、另外的伎倆和另外的婚外情——記憶總是在發(fā)生著微小的變化,而它一旦在時光的洪流中佇立便往往以某種堅毅的形式被夸大,以此證明它的存在。又或者,哦,那真的全然變成另外的了。虛擬的過去也是未曾實現(xiàn)的過去,這種不需借助于別人的經(jīng)歷便可體驗的方式,實際已經(jīng)越來越被廣泛地使用了??陕闊┰谟?,記憶是構成城市的磚瓦。因為這些被任意篡改的記憶,城市面臨著崩壞的危險。
但在這座城市日漸趨于崩壞的同時,一座新城正在原來這座城市里默默長大。它將長成另一座古老的城市,與現(xiàn)在存在的、從前存在的,以及它之后還將會存在的那些遙城,有著迥異的面貌,卻不為人察覺。它們擁有同一個地方,和同一個名字。所謂永不崩壞,即是如此的存在。
因為永不崩壞,依舊有著更多的人來到遙城,抱著各自的目的。最終有些人選擇留下,有些人從引導他追尋至此的事物中解脫出來,有些人藉此砍掉累贅旁逸的部分確立出直接的自我……不管怎樣,每個夜晚,遙城內的人們在日落的交付后,都會在廣場上擺出酒壇共飲玫瑰酒,每個現(xiàn)在的自己與過去的自己以及曾經(jīng)是可能的未來的自己共飲。不管是心中向往很多種自我的途徑,還是僅僅是向往另外一種自我的實現(xiàn),也即不管是飲酒許多個夜晚,還是僅僅醉上一夜,實際上都只是這一個人自己在與自己交流、確認。然后有一天,他動身離開,另外一個他又到達這里。所以,所謂永不崩壞,也是這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