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劉震云小說《單位》論規則對人的精神磨損

⊙葛俏俏［天津師范大學， 天津 300387］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

“單位”是一種現代社會體制，是中國社會主義制度和組織結構的基本單元。在我國，單位是人在社會中所處的集體，可以說人一旦走入社會，就走進了單位。一方面，單位為人提供了工作的場所和組織，是人們賴以生存的保障；另一方面，單位中形成的組織文化和存在于其中的顯在和潛在的規則在一定程度上對身處其中的人造成了負面影響，久而久之給人帶來精神上的磨損和侵蝕。

劉震云就以“單位”為題創作了一篇小說，講述了一個簡單而引人深思的故事，展現了人在單位中精神被磨損的眾生相。大學畢業生小林，初到單位時天真熱情、血氣方剛，充滿了理想抱負，但經歷了幾年的單位生活之后，變得圓滑世故、趨利附勢，失去了所有的青春和銳氣。單位中的其他人，老張、老孫、老何、女老喬等也同樣活得心力交瘁、疲憊不堪，喪失了一切精神追求和生活理想，變成了工作和生活的俘虜。這些原本有個性的、有著青春活力和飽滿精神的人是壞人嗎？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是什么造成了人精神的磨損和人性的墮落呢？——是規則，是單位中那些有形和無形的、顯在和潛在的規則，在日復一日的工作和生活中潛移默化地消耗著人的熱情、磨損著人的精神，讓人喪失自我，異化為生存的機器。

一、關于規則

寬泛意義的規則意旨在調節或事實上調節了個體行為及其互動的明確或隱含的預期標準或章程；實質上，規則就是人在群體中處事的行為規范的總和。作為中國行政體制中組織結構制度的科層制（通常也稱官僚制），制度本身為了維護其自身層級之間的穩定有序，必然會為自身建立嚴密而龐大的規則體系，這種規則外化的體現就是法律制度、行政法規以及單位規章等等。

《單位》中無疑也是這樣，復雜而嚴格的規則存在于組織結構和業務工作的方方面面。比如:為了發揚民主，提拔新的處長和副處長前要進行民意測驗；小林入黨要經過寫申請書、定期遞交思想匯報、接受黨組織的不斷培養、最后支部大會通過這樣一系列嚴格的過程；當了副局長的老張出了作風問題，就要接受黨內處分，差點還受到行政處分。以上幾件大事體現出非常明顯的規則，其實日常的工作中存在著很多無形的、人們已經默然接受的規則，比如小說中有所表現的上班要按時按點，不能遲到早退；上班期間不能離開崗位去看電影；中央下了文件，各單位各科室就要組織學習；副局長老張要出差，必須有下級兩個科員陪同等等。

這些大大小小的規則看似合情合理，無傷于人，實則完全不然。官僚制嚴格的層級結構和鑲嵌于其中的無數規則壓抑著身處官僚制中的行政人員個性的張揚，完備的制度和規則不給人留有任何余地和創造力，人的工作只能按照事先定好的規則和紀律被動地、機械地重復著相同的事情，循規蹈矩、周而復始地例行公事。久而久之，嚴格的紀律和僵化的規則就把人物化為沒有態度、沒有感情的機器。小林剛到單位時對入黨不屑一顧，當他幡然醒悟意識到入黨對自己的政治前途是多么重要后，似乎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變成了“入黨”。為了入黨，小林像換了一個人，按時上班，主動打掃衛生、打開水，每月寫一次思想匯報，經常找自己非常討厭的女老喬談話、交流思想，幫老張搬家、刷馬桶等，入黨進度的情況牽動著小林全部的情緒，得知就要被發展的時候就高興，自己的發展在開會時沒有通過時就難過和沮喪。他已不再有自己的快樂和難過，因為他的喜怒哀樂全都建立在了“入黨”這件事上，也就是建立在了順從規則之上。

官僚制組織中的規則不只局限于單位內部中，它會蔓延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進一步壓抑人的個性和情感，使人們失去越來越多的自由，把人變成鐵籠中的奴隸，從而導致精神上嚴重的磨損和侵害。規則給小林帶來的煩惱也不止存在于單位內部，回到家里，煩惱依然繼續。住在合租房里，本來就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完整的家，下班回到家，下水道還堵了。“只有入黨才能當官，進而才能有房子住”的想法又一次向小林襲來，而自己的“入黨大業”屢次被阻礙，又深深刺痛了他。馬克思·韋伯說過:“早晚總有一天，世界上充滿了齒輪和螺絲式的蕓蕓眾生，他們會緊緊抓住職位，處心積慮，不顧一切地沿著官僚化的等級層次階梯向上爬。”①官僚制中的規則帶來的極端化的形式主義和理性主義把人變成了被規則操縱的木偶，只剩下服從，不再有自身人格上的感情和思想。

二、規則的更深處

我們觀看著小林們在單位的狀態，觀看著他們勾心斗角、相互利用、虛偽地生活著的時候，在表面上的所謂“規則”之外，我們看到更多的是比規則更深一層的東西，那些隱藏在規則背后的、見不得人的、不能明說、只能“通氣”的另類規則——潛規則。

“潛規則”是指看不見的、明文沒有規定的、約定俗成的、但是卻又是廣泛認同、實際起作用的、人們必須“遵循”的一種規則。在這里，潛規則實質上指存在于中國官場正式規則背后的與正式制度相悖的非正式制度。一個單位中，除了有其明確注明的條文規范外，又有自成規矩的、被單位成員遵守的“灰色規則、內部章程、非正式制度”等等，這也就是我們所指的潛規則。

跟正式規則相比，潛規則對人的傷害更大，這是由其存在形式和運行方式決定的。不同于正式規則，潛規則不是任何一種明文規定的、有章可循的制度規定，而是暗自存在、無法捕捉的隱形力量；且和主流價值觀和社會認同的道德標準相違背，被認為是不良的、錯誤的觀念和行為。人在進入充滿潛規則的環境初期的時候可能會困惑、摸不著頭腦，甚至排斥潛規則，比如年輕單純的小林和憨厚老實的老何不明白也不喜歡女老喬找他們“通氣”，也不明白這種“通氣”是為了什么。但是潛規則是很容易被理解、被接受的，時間長了大家就都明白了，不只明白，而且會不自覺地趨附于其中，利用它，也被它利用，卷進一個復雜的關系網中，無法自拔。

民意測驗之前，老孫聯合老何給處里的其他同志“通氣”，也就是做工作、拉選票，去女小彭家還不能讓老張看見。“不能讓老張看見”就是典型的私下里、暗中進行的行動、潛規則的表現。為了在副局長面前好好表現，小林不得不去幫老張搬家，他對老婆說:“我何嘗想幫這些王八蛋搬家？可為了咱們早搬家，就得去給人家搬家！”老孫為了維護單位的穩定，從而早日提拔成處長，違心地到女老喬家請她回去上班，說處里有好多工作離不開她……凡此種種都是在潛規則的運行下做出的行為，無疑它們對人的精神是有害的。

首先，這種潛規則造成了人的虛偽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以及情感上的疏離，最終導致彼此之間的孤立和個人內心巨大的孤獨。再者，這種潛規則會造成由于道德感喪失而帶來的精神淪喪，這種精神上的淪喪又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人雖然利用了潛規則，但是清楚地知道它是陰暗的、不正當的。官僚機構中的官僚們明知道潛規則不好，但是為了自身的利益不得不利用它并從屬于它，從而帶來對自我價值觀和道德水平的否定。到了第二個層次，人們身處潛規則已久而模糊了自身的道德觀，已經不覺得潛規則是錯誤的了。這一個層次的人變得麻木不仁，完全喪失了道德底線和精神追求。第三個層次的人更是可憐，他們欲利用潛規則而不得，面對事業上的失敗，精神上產生極大的挫敗感，甚至絕望、自暴自棄。女老喬就是這類可憐人的代表，她已經五十多歲了，還是個普通的科員，她不是不想利用潛規則爭取權力和利益，但是數次努力都宣告失敗。這使她面臨精神崩潰，幾乎有了精神病的傾向。用盡心機仍沒有當上處長的老孫由于受打擊太大，生病住院，出院后精神狀態也一直很差，已不再關心工作。老孫和女老喬這類人被潛規則所戕害，完全沒有了任何道德觀念和道德意識，精神被嚴重損害，可以說已經走入了精神上的死亡。

劉震云曾在談《一地雞毛》的創作時說過，“生活是嚴峻的，那嚴峻不是要你去上刀山下火海。上刀山下火海并不嚴峻，嚴峻的是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常生活瑣事”②。那么我想說，工作是艱難的，那艱難不是辛苦的奔波和繁重的事務。辛苦的奔波和繁重的事務并不艱難，艱難的是你身處的這一個充滿了勾心斗角和人情世故、由規則構成的環境和社會，會磨損掉你所有的天真、美好和熱情。

一篇《單位》為我們展示了幾個小人物的灰色精神狀態，揭示了人的精神的磨損其根源在于規則，也引發了我們深深的思考。在當今這個充滿了規則的社會，人應該以怎樣的態度存活？善良天真的個性和蓬勃飽滿的精神一定要屈服于規則而在這個社會、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殆盡嗎？挽救人的精神的辦法是什么，其根源在于體制改革還是道德意識的提高？我想這個問題值得我們繼續思考和探究下去……

① 馬克思·韋伯:《經濟與社會》（下卷），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374頁。

② 劉震云:《磨損與喪失——〈一地雞毛〉創作談》，《中篇小說選刊》1991年第2期，第88頁。

[1]劉震云.《一地雞毛》文集[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

[2]吳思.潛規則[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

[3]劉傳芳.異己力量的撥弄人對現實的無力——小論劉震云“官場小說”兼及《手機》對異化理論的體現[J].哈爾濱學院學報，2006,27（11）.

[4]呂小康.社會轉型與秩序變革:潛規則盛行的社會學闡釋[D].天津:南開大學，2009.

[5]張婷.中國行政改革路徑選擇研究——官僚制的理性重塑[D].北京:首都經濟貿大學，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