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點絳唇·蹴罷秋千》作者

⊙王 婭［安徽大學， 合肥 230039］

李清照是宋代首屈一指的女詞人，在中國詞學史上也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現今關于李清照的研究成果很多，但是就《點絳唇·蹴罷秋千》這首詞是否為李清照所作這個問題而言，仍然存在著很大的爭議，沒有定論。

《點絳唇·蹴罷秋千》最早見于明楊慎的《詞林萬選》，楊慎在書中明確指出這首詞為李清照所作。汲古閣未刻詞本《漱玉詞》，從《詞林萬選》收錄了這首詞。清汪玢輯、勞權手校本《漱玉詞》及清沈瑾鈔本《漱玉詞》皆收此篇。而楊金本的《草堂詩馀》把這首詞歸為蘇軾的作品，更有矛 《詞的》認為這首詞是周邦彥所作。但不管是把這首詞歸為蘇東坡還是周邦彥，這兩種說法都被后來的學者根據宋元人的詞選集考證逐一推翻了。而趙萬里校輯《宋金元人詞》本《漱玉詞》把這首詞列入“附錄”，意味著這首詞是否為李清照的作品，尚存疑問。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也把此篇歸為存疑之作。詞學大家楊海明先生在他的《唐宋詞史》中指出這首《點絳唇·蹴罷秋千》是宋代民間詞，是被后人誤認為是李清照所作。《花草粹編》、《續草堂詩馀》、《古今詞統》、《古今詩馀醉》、《花鏡雋聲》皆把這首詞的作者記為無名氏，唐圭璋先生所編的《全宋詞》中，也把這首詞歸為是無名氏作。

要考證這首詞是否為李清照的作品，不能完全依靠有限的文獻資料，更不能無端臆想。首先，雖然李清照才華橫溢，少有才名且影響深遠，但是李清照畢竟是生活在男權社會中的女性，再異端的行為和言論也不能修改她的女性身份。所以，李清照在正史中只是草草地記上了一筆，而且還是記在她的父親李格非的名下。李清照的詞集《漱玉詞》由于動蕩年代的種種因由也散佚了，現今我們看到的《漱玉詞》實是后人的輯作，最早的輯本是明代末年毛晉所刻的汲古閣詞，后又有汲古閣未刻詞本。而在毛晉之前的選本《詞林萬選》和汲古閣未刻詞本均把此詞歸為李清照所作，那么其他的版本再把這首詞屬為無名氏作，顯然是缺少證據的。

第二，發表在濟南職業學院學報2012年2月第一期上的周長風先生的文章《論李清照〈如夢令〉寫作緣由——兼論〈點絳唇·蹴罷秋千〉作者》中指出：“不署李清照的明代版本中，除《花草粹編》均有題目，楊金刊本《草堂詩馀》題作《佳人》，其余均題做《秋千》，而署名李清照的明清兩代版本全都沒有題目”，由此作者得出那些署名為李清照的版本全都從于《詞林萬選》，然而作者以《詞林萬選》不可靠為由，得出這首詞為無名氏所作是“審慎”的。詞起源于配合燕樂演唱的歌詞，而形式上汲取了近體詩的一些特點。朱熹說：“古樂府只是詩，中間卻添許多泛聲。后來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添個實字，遂成長短句，今曲子便是。”①我們現今看到的諸如“點絳唇”“如夢令”“浣溪沙”“菩薩蠻”等等都是詞牌名，這一點是經人們考證無誤并且作為文學常識被人們所接受的。只有詞牌，沒有詞題，而詞牌和詞的內容有一定的聯系，這是詞在起源之初的特點。翻開現今我們可以看到的詞作就可以發現，很多詞人的詞作都是只有詞牌而沒有題目的，這并不是李清照的首創，更不是非常少見的現象。為我們所熟知的蘇軾的《水調歌頭》也是只有詞牌而沒有題目。蘇軾在這首詞前所作的小序“秉承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成了較早的詞前小序。既然蘇軾寫了小序透露自己的寫作目的和內在情緒，那為什么不干脆以題目冠之更加言簡意賅呢？可見，古人填詞，冠名并不是非常必要的。那么周長風先生以“而署名李清照的明清兩代版本全都沒有題目”為由，得出“清代版本凡屬李清照的，無不源自《詞林萬選》”的結論，是需要詳加斟酌的。那么再由《詞林萬選》的不可靠，推出這首《點絳唇·蹴罷秋千》不是李清照的作品，也就不能成立了。

第三，和這首《點絳唇·蹴罷秋千》十分相似的韓 的《偶見》一詩云：

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

嚴羽在提到“香奩體”的概念時有注寫道：“韓 之詩，皆裙裾脂粉之語，有《香奩集》。”②韓 的這首詩雖說是有著少女“清麗無邪”的影子，卻也難以讓人不去揣測詩中女主人公的身份。詩的首句即告訴我們，女主角盡情玩樂之后感到困倦。但是“她”并沒有休息，而是干脆解開羅裙，索要美酒痛飲。然而有客人突然闖入時，“她”雖然意識到自己只著短衣，但是并沒有躲起來，而是站在正門前搓梅相望。這種大膽的舉動，大概也只有在娼家才能得見吧。詩人從男性的視角下筆著墨，在刻畫女子的大膽俏皮的同時，也沒有擺脫“香艷”的色彩。與《偶見》中十分相似的情景在《點絳唇·蹴罷秋千》里出現了：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沾衣透。見客入來，襪 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同樣是酣暢地打完秋千，《點絳唇·蹴罷秋千》中的女子卻沒有“解羅裙”“索醍醐”。恰恰是在薄汗沾濕衣服時，女子注意到了開在院中的花朵，“露濃花瘦”。這樣雅致的情韻，這樣細膩的情思，怕只有腹有詩書的大家閨秀才能兼得。相似的是，十分盡興之時闖入了不速之客，《點絳唇·蹴罷秋千》中的女子雖沒有解裙喝酒，卻也是提著打秋千時脫下的鞋子急忙躲閃，金釵在慌亂中“叮當”作響甚至遺落在花園中。害羞的逃跑并不能讓這個年輕女子的好奇心泯滅，而是想看又不敢看的在門前假裝“嗅青梅”。這樣的描寫不僅凸顯了女主角的俏皮可愛，也從側面反映出女子的知書識理、爽朗嬌羞。這樣細膩而入神的女性心理和女性意識的描寫，我們不得不考慮是女性詞人所作。

通過一番詳細的對比，明顯可見，這兩篇作品中刻畫的分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女子形象。今有周長風先生在文章中以“倚門”一詞的特殊含義為由，把這首《點絳唇·蹴罷秋千》定位成娼女之詞，未免太欠斟酌。“倚門”一詞在唐代以后的諸多文人的作品中有了“娼女”意味，但并不能把“浮艷”之意與之完全等同。《偶見》里的男人氣味是十分濃重的，其中的女主人公也更像是“倚門”的“娼女”。而《點絳唇·蹴罷秋千》分明充斥著女兒家的俏皮、細膩和柔婉，沒有絲毫的男人氣味，也與“倚門之女”并不相干。

第四，李清照從小就非常聰明，詩文歌賦無所不通，出口成章。王灼有云：“易安居士，京東路提刑李格非文叔之女，建康守趙明誠德甫之妻。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推文采第一。”③父親李格非很為她感到驕傲，所以常常帶著李清照去參加自己和朋友之間的交游唱和。李清照不僅受到了很好的文化熏陶，還養成了與一般的閨閣女兒不同的性格。李清照不僅擁有著先天的美貌和女性特有的溫婉細膩，還具備了男性性格中豪放剛烈的一面。李清照寫過的《打馬圖序》中有“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但平生隨多寡未嘗不進者何？精而已”。除此之外，李清照還十分好酒。“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沈醉意先融”“夜來沈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等詞句中都可以看出“酒”對于李清照的重要。可見，李清照雖是大家閨秀，知書識禮，但她又是個有才情、個性鮮明的女詞人，和宋代一般的閨閣女子并不相同。一首被人們所熟悉的《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詞中所寫的正是李清照少女時與伙伴在家鄉大明湖中喝酒賞花，酒酣之時闖入了一望無際的花叢中，于是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想要劃出花叢。有這樣行為舉動的李清照，像極了叛逆、俏皮的少女，完全沒有任何的嬌羞、做作，清麗爽朗。這樣性格的李清照寫出《點絳唇·蹴罷秋千》，也是在情理之中。

最后，我們注意到在《點絳唇·蹴罷秋千》中有句“露濃花瘦”。這是在韓 的《偶見》中所沒有的，也是十分凸顯女性心理的一句。宋代以瘦為美，不管文章、詩句皆有“瘦硬”之美的說法。李清照在詞作中多處提到“瘦”。“應是綠肥紅瘦”“人比黃花瘦”等。且李清照喜用“花瘦”來表現傷春的情感，映襯女主人公的多愁憔悴。“露濃花瘦”正是從女性細膩的視角寫出了花朵在露水的浸潤下，平添了一絲難以讓人察覺的憔悴。這樣相似的表現手法，莫非是出自同一詞人之手，恐怕無法模仿得如此神似。

經過上述的諸多分析，本文就五個方面闡述了《點絳唇·蹴罷秋千》是李清照的詞作的理由。這些參考性的論述對于確定李清照的作品，進而更加深入研究李清照提供了一定的參照。

① 楊海明：《唐宋詞史》，見《楊海明詞學文集·卷三》，江蘇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1頁。

② 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69頁。

③ 褚斌 、孫崇恩、榮憲賓編：《李清照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頁。

[1] 褚斌 ，孫崇恩，榮憲賓.李清照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 李清照著，徐培均箋注.李清照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 楊海明.楊海明詞學文集（第二冊）[M].鎮江：江蘇大學出版社，2010.

[4] 黎靖德.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8.

[5] 唐圭璋.讀李清照詞札記[J].南京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2）.

[6]周長風.論李清照《如夢令》寫作緣由——兼論《點絳唇·蹴罷秋千作者》[J].濟南職業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2）.

[7] 嚴羽，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