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正月》中韓玄子人物文化負面值解讀

⊙何永波［中國勞動關系學院， 北京 100048］

韓玄子是賈平凹《臘月·正月》中的一個帶有封建遺老形象的人物，是民國年代國立縣中畢業生，讀過《四書》《五經》，滿腹經綸，熟知本州的“前朝后代之典故”和“正史野史”之趣聞。一生教了三十余年書，退休在家，仍舊“躊躇滿志”，寓居在故里，自稱“商字山第五皓”。在他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國人無論何時何地都會以一定的方式為自己的虛榮爭得“面子”，并以此維持著精神上的生存；在他身上還可以明晰地看到父系氏族社會使得男性家長取得了至高無上的家庭地位，并形成剛愎自用的性格，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應摒棄的負面價值觀念。而韓玄子這種做人的價值觀至今或多或少地影響著中國每一個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值得我們現代人進行深刻的反思。

一、“死要面子活受罪”

說到中國傳統文化，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到傳統文化中負面因素對國人的影響，就是沿襲至今的所謂“體面”，尤其生活在鄉村的居民更要“面子”。中國有句俗話“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其中之“臉”就是做些自認為讓自己臉上添了光彩的事情。林語堂說，面子本來就不是邏輯推導出來的結果，而是虛榮心走向極端的立場，它貌似莊嚴的外表底下隱藏著荒謬的種子，形似自尊的假象掩飾著個性的扭曲。韓玄子的身上淋漓盡致地顯現著這種無形的精神文化。

韓玄子本是鎮上有威望的人物，自然更少不得要講究“面子”。在這鎮上，人們很講究照壁，那是房子的衣服，是主人的“面子”。韓玄子家不僅有照壁，而在照壁前還種有一叢慈竹，是他親手植的，在整個鎮子上也是“唯有”的一片竹子。以韓玄子的話講，“這照壁若在一個縣，是百貨商場的櫥窗；若在一個省，是吞吐運載的車站；若在我們國家，就是天安門城樓了。”洋洋自得的韓玄子對于自家照壁的與眾不同，溢于言表。照壁是中國傳統建筑特有的一部分。舊時，人們的傳統信仰中認為自己宅中不斷會有鬼來訪，修上一堵墻，以斷鬼的來路。因為據說小鬼只走直線，不會轉彎。另一說法為照壁是中國受風水觀念影響而產生的一種獨具特色的建筑形式，稱“影壁”或“屏風墻”。照壁具有擋風，遮蔽視線的作用，墻面若有裝飾則造成對景效果。夏天的早晨，韓玄子在照壁前喝茶，殘月未退，那竹影就映上照壁，斑斑駁駁，蛐蛐之爭鳴也似乎一起反映在照壁上，他就老記得一副對聯：生活頓頓寧無肉，居家時時必有竹。大有蘇老“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之勢。此照壁之脫俗使得文化人韓玄子心理得到了極大的精神滿足，同時也為韓玄子爭足了面子，也正因如此，頗使韓玄子大有鶴立雞群之勢。至今，韓玄子家的照壁經歷了多年風雨而脫了墻皮，還垮掉了一個角，因此他給兒子二貝說過多次，讓他找時間修補起來，否則面子便矮了半截。二貝在韓玄子眼里竟越來越不聽從，總是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已經臘月里了，還是沒有修補，“我太丟人了！”韓玄子曾當著二貝兩口子的面，自己打自己耳光。破損的照壁讓他在別人面前沒了面子，這可比自己打自己耳光更無顏面，更為惱火的是二貝越來越不聽話，這讓韓玄子在二貝媳婦面前同樣沒了面子。

越是自認為在社會中有影響的人，就越看重面子。所謂“面子”，俗稱“體面”，即表面的虛榮，實際上是一個人擁有所謂的成就、榮譽、社會地位甚至包括擁有財富的一種復合虛榮心理。韓玄子也是愛面子的人，在這鎮里也算是個有名望的人，在鄉親們的眼里很有社會地位，并且大家都認為他也有錢。所以，韓玄子無論何時，只要有爭面子的機會是不會錯過的。大年正月初三，依照當地風俗，社火從這一天開始。每年春節的夜晚，有幾十人的獅子隊，要到一些人家去熱鬧，這種熱鬧名叫喝彩。凡是被喝彩的人家，不是有社會地位就是富有的人家。如果，獅子隊對個人家，主人要放鞭炮，要送給獅子隊兩瓶好酒，兩條好煙，還要在獅子頭上系上一條三尺長的紅綢。這種喝彩贈物，在當時并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受得的。但這的確是給主人長臉的大好時機。韓玄子自然不會放過長臉面的機會。到了晚上，果然獅子隊出動了，先在西街、中街各家喝了彩，末了才到東街來，又端端直奔了韓玄子家。獅子隊一進院門，韓玄子就在門口裝上了三百度的電燈泡，拿煙拿茶出來。只見獅子隊每人耳朵上都別了支煙，擺開陣勢，鼓兒咚咚，鑼兒鏘鏘，好不熱鬧了一陣子。喝彩剛一完畢，韓玄子按照當地習俗請客入內，送上兩瓶好酒，兩條好煙，二貝娘也將三尺紅綢子系在獅子頭上，接著有人點響了鞭炮，又是熱鬧了一番。村里來的人也多，韓玄子熱情地招呼這個，招呼那個，煙散了一遍又一遍；凡是抽煙喝茶的，沒有不說這家體面的。“呀，喝一次彩，光這煙茶咱就掏不起呀！”就這么一句話，韓玄子心理很是受用。“體面”背后的內心糾結只有體面的主人最清楚。而此時的韓家也確實掏不起煙了，為了面子，為了他人口中的贊譽，韓玄子不得已把二貝給自己女兒葉子“送路”（結婚）的煙也拿了出來。“打腫臉充胖子”，韓玄子的老伴也只能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其實，韓家早已過著入不敷出的日子，但為了“注意影響，顧及場面”，韓玄子在外人面前從不流露出自己已沒錢的意思，“要在外面把咱的臉面撐起來”。面子就是韓玄子在別人面前的尊嚴。

二、韓家的家庭制度

韓玄子是一位受過中國傳統教育的知識分子，自小便誦讀《四書》《五經》，傳統文化中的家長意識更是根深蒂固。

如今中國的家庭制度，深刻地體現著儒家思想源遠流長且深入人心。“這種制度給我們的孩子們上的第一課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責任，相互調整的必要，自制、謙恭、明確的義務感，對父母感恩圖報和對師長謙遜尊敬。”（林語堂《中國人》）幾千年的家庭制度，在中國枝繁葉茂，有增無減。家庭制度至今仍然是中國社會的根。

撫養教育子女是父母分內的義務，中國的父母與西方父母撫養教育子女的觀念不同，認為無論何時何地子女都是父母的附屬，都有完全掌控自己子女的權利。二貝是韓玄子的兒子，由于沒能考上大學，韓玄子為了兒子的前程，不得不提前三年退休，讓二貝“子承父業”做了一名教師。韓玄子自然更認為自己對二貝恩重如山，更加希望二貝事事順從自己。韓玄子打他罵他，二貝只能委屈地待在他的小屋里抹眼淚不敢言語。這種受父母責罵而不敢有任何怨言、沒有任何反抗的言行，在中國大多數人眼里是對父母的孝順。中國自古有“種谷防饑，養兒防老”的民間俗語，這種帶有功利性的認識是得到中國人的普遍認同的。所以，韓玄子總是把二貝緊緊地控制在手里，然而，最近以來“二貝竟越來越不聽從”，如此不孝，就是大逆不道。韓玄子一氣之下，便擅自決定把二貝兩口分出去過日子，讓他們單吃單喝，住在東屋里去了。我們通過韓玄子形象可以真切地看到家長在家庭中居于威嚴不可侵犯的地位，看到父母不與子女講求任何權利和義務，也不認為子女在什么時候應該擁有何種權利。但這也意味著父母可以完全犧牲掉個人的利益，以勞苦、艱辛支持他們的子女。并且，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一直以“共存”的方式存在，絕對不允許“分離”的意識產生，否則便會產生“不孝感”。在親子和合的狀態下，使父母對子女的控制成為合法的事實，父母可以用無限的權力來掌控、支配子女的事業，乃至于婚姻。

父母包辦子女的婚姻，至今仍有余緒殘留在中國的家庭中。二貝當了公社中學教師后打算找一個城里的對象，可韓玄子養兒防老的思想在作祟，要兒子找一個農村媳婦來孝敬伺候父母，二貝雖不情愿，可最后還是屈從了。二貝是個孝子，自己的婚姻大事依了爹，只能和三十里外縣城關的白銀“速戰速決”。自古以來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形無形地牢牢釘在每個傳統中國人的腦海中。韓玄子大女兒葉子二十出頭，是典型溫順的良家女子，到了待嫁之年，提親說媒的特別多，又大多是發了財的，富了家的專業戶，而韓玄子卻一概反對。葉子性子軟，拿不定主意，自然就依了爹，嫁給韓玄子看上的三娃。在婚姻上，二貝和葉子都是“孝順”的，為了不違背父母的旨意，全然聽命于父母的安排，這也正是韓玄子希望的那種“乖巧”和“聽話”。

父輩希望無止境地延續原有的權利和地位，不論子女是三歲還是三十歲。二貝是個有思想、有朝氣的年輕人，平日是嬉皮笑臉，一旦和父親坐在一起，商談正事，便嚴肅得像一塊石頭或木頭，沒有一點生氣。韓玄子是一家之主，常常要顯示“一國之君的威風”，不僅控制著身邊的二貝，而且時不時地遙控著遠在城里的大貝。每年召開一次家庭會議，幾乎成了韓家的一種制度。韓玄子每次主持會議，要求大家都說，結果沒有一次不是“一言堂”。二貝媳婦的牢騷話一語中的，“說是家庭會議，不如說是訓斥會”。

韓玄子是“父為子綱”的忠實代表，同樣他也恪守著“夫為妻綱”的“格言”。老伴是在任何時候都順從韓玄子的。過年時村里的孩子結伙成隊地給韓玄子磕頭拜年，“他樂得哈哈大笑，便將身上所有的零錢全打發出去了”，幾天以內，就散去了十多元錢。韓玄子自己手里沒了錢，就向二貝娘要回在臘月里給她的三十元錢。二貝娘嘟囔著她一輩子命苦，自己掙不來錢，“便沒當過一天掌柜”，因為當著兒女的面，韓玄子就笑了，掏出十元錢，說“好吧，明年給你自主，十元錢夠了吧，你又不買這買那，要錢干什么？”這不禁使讀者眼前浮現出小說開篇部分，在韓家“西院墻下，是竹子搭就的雞棚，一個紅冠耷拉的雄雞統率著二十三只溫順的母雞……”

韓玄子這位帶有“封建遺老”形象的人物，在他身上仍舊流露出中國傳統文化中負面值的深遠影響。守舊的思想意識“要面子”和家庭制度，最終使他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這個典型人物形象趣味橫生、發人深思，對當今下的中國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仍具有深刻的反思意義。

[1]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

[2] 張岱年，方克立主編.中國文化概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

[3] 賈平凹.臘月·正月[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

[4] 林語堂.中國人[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