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銘刻的戰場①——后殖民女性主義文學中的性與身體

⊙肖麗華[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2]

作 者：肖麗華，博士，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當代西方文論的教學與研究工作。

有學者指出“裝裱身體是建立權力、知識、意義和欲望的結構的重要手段”①。我們在討論諸如身份等問題時，必須對身體與性本身的文化含義加以重視。性與身體曾經是女性主義的關鍵詞之一，當這個關鍵詞進入后殖民女性主義的視野的時候，其內涵必然會發生變化，因為性與身體的問題不僅僅是性別問題，而是與殖民經濟和政治密切相關。

一、性與殖民經濟西方女性主義非常強調身體的解放，“身體即政治”，自己要主宰自己的身體，認為在這一點上東方女性比較落后。后殖民女性主義認為這種觀點忽視了性的經濟剝削問題，“只要我們稍微注意到奴隸制里黑女奴的性如何被剝削、宰制，以及和當時奴隸經濟體系的密切關系，或是第三世界一些未開發國家的女人如何被當做第一世界避孕藥人體試驗的對象，便可體會這個議題的復雜性其實超過了男女不平等的抗爭范疇。”②

例如在奴隸制時期，黑人女性喪失了自身掌控身體和性的權力。黑女奴的身體本身就是種族主義者源源不斷的價值來源。在奴隸制廢除之后，她們的狀況也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而是陷入了跨國資本主義的大鏈條中。Gilliam以西非加波維德人民共和國為例，來討論這個問題的復雜性。她說在當今跨國資本主義時代，加波維德人民共和國這樣的第三世界國家卷入了世界經濟的機器中，國內40%以上的男性都必須出國務工充當世界工廠的廉價勞動力，那么女性留守在家就擔負繁重的工作，為了能夠承擔生活的壓力，她們必須盡量少的生育，于是就被要求節育，或者主動選擇節育。因此她們的性與身體的選擇，背后是更龐大的跨國體系的壓榨。白人女性主義卻沒有很好的分析性背后的經濟問題。③

斯皮瓦克關于《提供乳房的人》的解讀更是經典。④小說了寫了一個印度婦女為了維持全家的生存不得不出去給有錢人家做乳母，于是只能不斷地讓自己懷孕，乳房就是她的經濟來源，但是最后患乳腺癌死掉。在這個小說里，女性的性這種私密性的問題絕不僅是女性的私話語，對小說主人公賈蘇達這樣的第三世界勞動婦女而言西方白人女權主義者爭取墮胎權的斗爭不但不能解決她的問題，相反會剝奪她價值生產的權利，使她本人及家庭陷入更加糟糕的境地。斯皮瓦克總結道，她所遭受的壓迫除了性別壓迫之外，還有階級和民族的。從階級的角度看是她貢獻了自己的乳汁才換來了上層階級家庭婦女的解放，使她們擺脫了哺乳的枷鎖，得以走出家門。從民族的角度看，她的身體與性的經歷可以看做是殖民主義時代結束后印度在文化上經濟上仍不能擺脫殖民主義陰影的一個隱喻。正是像賈蘇達這樣的婦女的辛勤勞動，才使得第一世界婦女得以從家庭中解放出來。賈蘇達作為一位職業婦女以及奶媽的經歷挑戰了西方婦女所謂為全世界婦女說話的宣言，挑戰了對性與身體問題的單面的思考。在現實社會中到處是賈蘇達這樣的例子。再如，超大跨國公司的網絡商業運作以及電子貨幣交易等往往只需要敲擊幾下鍵盤，而電腦的零部件等往往是第三世界婦女長時間做著單調的焊接工作、出賣廉價勞動力的結果。為此，斯皮瓦克深刻批評跨國資本主義的殖民輸出以及意識形態的輸出，指出其中隱藏的政治統治和經濟壓迫。在斯皮瓦克看來，正是西方投資所支持的跨國資本主義與當地的父權制勾結起來，直接或間接地導致發展中國家的無產階級和農工婦女的待遇每況愈下，日漸貧困而西方婦女屬于獲利的西方社會，享受著來自第三世界的財富和資源，西方女權主義與殖民主義之間一直存在著深層次的利益共謀，不可能與第三世界婦女同屬一個層次，她們有資格單獨談論女性的性權力，后殖民女性的性卻與殖民經濟密切相關。

總之，對于第三世界的女性來說，她們的身體從來就沒有獲得過可以單獨談論的特權，性別、性的問題始終都與第三世界在整個世界經濟格局中的位置有關。有些論者更認為，將性別歧視問題抽離政治、經濟、種族、階級結構的做法基本上是一種高明的政治策略，使白人女性不必面對她們在經濟、政治殖民體制里的共犯關系，避免她們受益于剝削第三世界女性的問題。后殖民女人的身體政治的內涵和白人女性主義的身體政治是不一樣的。性與殖民經濟緊密相關，只有將第三世界女性議題放到全球的經濟體系中去考察，才能真正看清她們的問題。

二、性與殖民統治后殖民女性的身體與性，還與殖民政治始終密切相關。性別和種族歧視，二者互相建構。

首先，在實際殖民領域，領土的侵犯往往伴隨著性的侵犯，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在殖民統治中常常伴隨著對被殖民的婦女的強奸行為的發生，只有這樣才構成了完整的殖民統治的話語，女性的身體在民族戰爭中是戰場的一部分，侵犯民族主權或自主性與強暴女體之間，占領土地與占領婦女子宮之間似乎可以畫上一個等號，通過強暴，一方面性別權力關系找到了其民族主義的表現形態，另一方面民族之間的權力關系也找到了性別主義的表現形態，入侵者強行對他者領土的進入可以理解為一種陽具霸權行為，是男人毀滅另一些男人的榮譽以及社會的方式之一，因此，此處的“性”就是一種殖民政治而不是跟性欲有關。⑤在極端政治環境中，本土婦女是無法將這種性的迫害僅僅歸結為“兩個性別之間的戰斗”的。

第二，通過控制性，實現長久的殖民統治。Angela Davis著重分析了在帝國主義框架中性的問題與政治的難分難解。例如對于墮胎的問題，白種女性可以僅僅從自身出發，只考慮自己身體的權力，從而決定在墮胎問題上的立場，而在帝國歷史上，性與生育是帝國對有色人種數量進行有效控制的一種手段。比如，1905年羅斯福提倡的計劃生育運動就旨在維護白人人種的純潔。⑥而一些白人女性主義者卻自封為“性解放”的先鋒隊，認為有色人種女性至今尚未明白性的確切含義，主張女性應該控制生育、擺脫生育之苦，保持性的獨立意識，這些觀點在整個殖民統治的框架中看來是幼稚可笑的。有色人種女性的身體與性由于承擔著本民族的繁衍，于是在微妙的民族政治中，她就無法獲得獨立的意義，殖民政治需要通過女人的性來實現。

三、性、身體與殖民敘事在話語層面，性與殖民統治的互為表征，因此對第三世界女性的性與身體的政治控制還體現在文化再現領域。

其中文學話語中保留了極其豐富的有關殖民統治的性別隱喻，賽義德曾在《東方主義》中對西方經典文學敘事進行剖析。在賽義德的啟發下，文學研究者曾掀起了不小的熱潮，從西方經典著作中尋找殖民話語，這些研究者發現在這些經典文學文本中，殖民話語往往不是單獨出現，一般都伴隨著性別意識的置換，也就是殖民意識、殖民行為常常和性別壓迫作為一套話語同時出現。可以說這種在殖民地和女性之間畫上等號的例子非常常見，已經形成了一套文學修辭，這給文學批評注入了新的活力。男人對女人的施暴可以置換為殖民主義者對被殖民者的征服，女人聲音的缺席可以置換為被殖民者話語權的喪失，這就是性與殖民統治的文本表征。

文化表征除了體現在將征服殖民地與征服女性等同外，還有就是失真的將第三世界女性塑造成性欲對象。例如在大眾文化和文學作品中，第三世界女性往往被表現為性感、性欲旺盛、妖媚等形象。胡克斯在《文化市場對黑人女性性欲的再現》中指出：白人通過性欲敘述把黑人的世界性欲化，從而使之與白人的世界分離，正是黑人女性的身體被強迫當成了普遍的黑人性欲形象。⑦這種普遍的性欲化正是殖民統治的一個重要步驟。黑人女性身體上的強壯成為她們不值得保護的借口，而性欲的旺盛，更為集中的體現了大眾文化中建構的黑人女性形象的性別政治，這就為使黑人女性身體成為白人男性性凝視與性侵犯的目標提供了合法性依據，因為在主流話語中，只有貞潔有道德的女性受到性侵犯才被認為是強奸，而黑人女性的不道德則使人們理所當然地忽視其受到的性侵犯的現實。⑧在美國的現實生活中發生過很多著名的對黑人婦女的性騷擾的案件，但往往很難立案，說明了這一話語帶來的后果，她們通過設定第三世界女性的身體和性從而確定了她們的被壓迫者的地位。

性與殖民統治的表征層面會呈現更為復雜的現象。1857年，印度爆發了聲勢浩大的民族起義，起義爆發以后，無數的新聞報道、私人信件、傳聞敘述都在重復同一個話題，即英國婦女在印度受到凌辱強奸。如當時倫敦泰晤士報有一則消息說：“四十八名英國婦女，大多數是處女，被剝光衣服通過新德里的街道，并且在被殘酷地肢解之前，遭到最低劣的賤民的強奸。”⑨學者對這一話語背后的實質做出了批判性的解讀，本質上白人婦女遭受強奸，實際上是一種19世紀帝國主義制造出來的殖民話語，英國婦女的自我犧牲、純潔無辜的崇高的道德感擴展地代表了整個殖民主義的道德使命和價值系統，英國婦女的被強奸就為自己進一步的殖民行動提供了高尚的動機與合法性。而在關于這次起義的報道（以及所有關于殖民地暴動的報道）中，被強奸的特權只保留給了英國婦女，而從未出現英軍士兵強奸印度婦女的報道，在這些報道中出現的印度婦女，都只是一群窮兇極惡的暴徒。通過對這些本地婦女的身體描述證明了殖民地本身的罪惡。可見只要還存在著殖民關系，只要還有不平等的社會權力的介入，無論白人女性還是他者女性，都無法獲得單純談論性與身體的資格。這一點對后殖民的女性而言則更為嚴峻，她們本身承擔著更多的殖民統治的壓迫。

總之，在性與身體的問題上，后殖民女性主義的貢獻就是將性與殖民統治相連，通過政治的、文學的各種話語分析，指出了性與身體，并不能被孤立起來看待，無論是白人女性還是有色人種女性，如果脫離殖民統治、帝國中心主義的語境，恐怕是無法得出深刻的結論的，這就引導我們把具體問題放到世界格局中去思考。

① [英]丹尼·卡瓦拉羅：《文化理論關鍵詞》，張衛東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07頁。

② 邱貴芬：《歷史背景，/定義：后殖民？第三世界？/有待商榷的“女姓主義”一詞》，見顧燕翎主編：《女性主義理論與流派》，女書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251頁。

③ 李平：《世界婦女史》，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345頁。

④ In Orther Worlds.Essays in Cultural Politics，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New York：Methuen，1987，p10.

⑤ 陳順馨、戴錦華：《婦女、民族與女性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第35頁。

⑥ The State of Native America.Genocide Colonization，And Resistance，M．Annette Jaimes，eds．Boston：South End Press，1992，p326．

⑦ [美]麥克拉肯主編，艾曉明、柯倩婷副主編：《女權主義理論讀本》，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66頁。

⑧ Shadow Boxing.Representations of Black Feminist Politics，Joy James.New York：st．Martin’s Press 1999，p123．

⑨ Colonial Discourse And Postcolonial Theory.A Reader，Williams.P．and Chrisman，L（ed．）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4，p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