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俊[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西安 710062]
作 者:張 俊,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復旦大學哲學博士后研究人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學、宗教與道德哲學。
《利未紀》(Leviticus),《舊約》摩西五經之第三部,是一部關于猶太教祭司職責及祭祀儀軌的典籍,相當于猶太人的《禮記》。此書由雅各(Jacob)第三子利未(Levi)而得名,因為自摩西(Moses)以來,利未家族便一直是以色列人的祭司家族。《利未紀》作為猶太祭祀法典和祭司手冊,清晰地反映了當時祭司階層的特殊權力和利益訴求。這些世俗特權訴求,一方面因反映了上古以色列家——民族內部特權集團的形成,另一方面也顯示了古代猶太教以祭司階層為核心的政教合一的社會結構狀況。而這對于探討上古猶太一神論宗教及神權政治的形成,提供了必要的社會學證據,由此我們亦可管窺隱藏在宗教神圣宣教背后的社會學實質。
一
在《利未紀》中,祭司階層的特權首先表現在對祭物的占有。祭物在此書中還主要是食物——面食(無酵餅、谷物、酒等)和牲畜(羊、牛等)等,但在之后《民數紀》(Numbers)的祭物中已出現了大量作為硬通貨的金銀貴金屬。這些都是作為神與人的中介(靈媒)和神的仆人的利未族祭司,通過神的名義——神諭,賦予自己的特權。
依《舊約·創世紀》的描述,人在伊甸園時人與神同在,還沒有宗教的必要,所以人無須向神祭祀獻物。而當人墮落被逐后,才有獻祭贖罪的說法。但早期猶太先民,無論是該隱(Cain)、亞伯(Abel),還是亞伯拉罕(Abraham),他們都是自己獻祭,自己面對神,自己跟神溝通——頗類中國古代楚國“家為巫史”的社會狀況。只有到了摩西出世后,似乎猶太民族才有了他們的職業祭司。而職業祭司,必然要求信眾提供其基本的物質生活需要。其基本生計保障便是靠祭物來維持的。
《利未紀》對祭物的要求,一貫借宗教圣潔之名,對其品質要求很高,譬如莊稼要初熟的新穗、新釀的酒,加上油和乳香的無酵餅,頭生的、潔凈的或無殘疾的羊羔、公牛、公綿羊、公山羊等等,只有對實在貧窮的人,他們才寬以斑鳩、雛鴿之類的小祭物替代。這些除了火祭焚燒少部分外,全歸祭司家族所有。因為,《利未紀》中耶和華的曉諭一貫是,“凡獻給耶和華的火祭,亞倫子孫中的男丁都要吃這一份,直到萬代作他們永得的份。摸這些祭物的,都要成為圣”(利,6:18)。所以不僅祭司享用祭物天經地義——特權,而且是一種殊榮,一種“自圣”方式。相反,不是祭司家族成員,就萬萬不能碰這些祭物:“凡外人不可吃圣物,寄居在祭司家的,或是雇工人,都不可吃圣物。倘若祭司買人,是他的錢買的,那人就可以吃圣物;生在他家的人也可以吃。祭司的女兒若嫁外人,就不可吃舉祭的圣物。但祭司的女兒若是寡婦,或是被休的,沒有孩子,又歸回父家,與她青年一樣,就可以吃她父親的食物;只是外人不可吃。若有人誤吃了圣物,要照圣物的原數加上五分之一交給祭司。”(利,22:10—14)這種食物禁忌(taboo),表面上看是一種宗教圣潔儀軌,實際上是為了保護祭司家族的特殊利益。這是他們維持生計的最基本途徑。
上古猶太教平日所作的祭祀名目繁多,譬如有燔祭、素祭、平安祭、贖衍祭等等,但更大型的祭祀活動則是在節日中舉行的。這些節日祭祀往往成為利未祭祀家族一個巨大的收入來源,因為幾乎以色列各族都會有貢獻,如《民數紀》第七章所描述的。而這些民族節日數量也不少,如除酵節、逾越節、七七節、新年、贖罪日、住棚節等等。
祭物作為利未家族的基本生活來源,是由他們的職業性質帶來的實際利益。他們作為古代巫師的繼承人,演化為以色列民族第一個社會分工出來的職業——祭司。這一神圣職業性質決定了他們可以壟斷話語權力,同時也可以壟斷世俗政治權力,所以他們不僅是精神特權階層,同時還是世俗特權階層。對這些特權的壟斷使他們往往不會滿足于基本的物質生活保障。
二
正如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Lord Acton,1834—1902)所講,“哪里有絕對的權力,哪里就有絕對的腐敗”,古代祭司也不能例外,沒有監控的世俗特權必然為欲望大開方便之門。在《利未紀》中,可以大量地看到祭司們這種濫用權力的鐵證。
譬如《利未紀》講到贖房地產的條例,這些都是耶和華的神諭:“人若賣城內的住宅,賣了以后,一年之內可以贖回,在一整年,必有贖回的權柄。若在一整年之內不贖回,這城內的房屋就定準永歸買主,世世代代為業,在禧年也不得出買主的手。但房屋在無城墻的村莊里,要看如鄉下的田地一樣,可以贖回,到了禧年,都要出買主的手。然而利未人所得為業的城邑,其中的房屋,利未人可以隨時贖回。若是一個利未人不將所賣的房屋贖回,是在所得為業的城內,到了禧年就要出買主的手,因為利未人城邑的房屋是他們在以色列人中的產業。只是他們各城郊野之地不可賣,因為是他們永遠的產業。”(利,25:29—34)從中可以看出,利未家族的特權遠在一般民眾之上,別人在城里賣出的房子一年內不贖回,便再無機會贖回,而利未族可以隨時贖回,而且即使不贖回到了僖年(第七年)甚至可以無償索回。而之所以特別規定一般人城中的房子賣出后不照安息年規矩辦,恐怕也跟城中大量房產屬于利未族祭司相關。這完全是一個明目張膽維護利未祭司家族利益的不平等經濟法規。
《利未紀》還有關于“許愿的條例”,他通過神的命令,凡“人還特許的愿,被許的人要按你所估的價值歸還耶和華”,這個價值的估定大概是以勞動力強弱為標準的,壯丁價高,婦女、老人、小孩相應價低,最多可估定為五十舍客勒(shekels),最少僅三舍客勒銀幣。若許的是牲畜、房屋,都由祭司估定價格——“祭司怎樣估定,就要以怎樣為是”,倘要贖回,便要在所估價格上再加五分之一。當然這些都歸祭司所有,因為是獻給耶和華的供物。至于所許的地產,要贖回同樣要在所估價值上外加五分之一,但如果不贖回或賣給了別人,到了僖年時祭司就有權收歸己有。
另外,還有一條強制性的賦稅法令來保障利未家族的特殊利益。他們通過耶和華的“誡命”規定,“地上所有的,無論是地上的種子是樹上的果子,十分之一是耶和華的,是歸給耶和華為圣的。人若要贖這十分之一的什么物,就要加上五分之一。凡牛群羊群中,一切從杖下經過的,每第十只要歸給耶和華為圣。不可問是好是壞,也不可更換,若定要更換,所更換的與本來的牲畜都要成為圣,不可贖回。”(利,27:30—33)這是后來基督教教會什一稅的淵源和圣典依據。因為這些都是經書宣稱的“耶和華在西奈山為以色列人所吩咐摩西的命令”(利,27:34)。這一前所未有的誡命或法令,實際直接將利未祭司家族從以色列民族中剝離出來,成為“食利者”——統治階級。這些當然不能簡單地看做是祭物,盡管它宣稱是獻給耶和華的。當然也不能僅看做是祭司家族的基本生活保障,實際他們已從各類祭物以及對民眾的各種盤剝中獲利很多,那些已足夠他們的生存。退一步講,即使全民供養這一支派也不用那么奢靡,畢竟利未家族在以色列十二支派中只占人口的絕對少數——第二次數點以色列人的時候,其他十一支派二十歲以上的男丁共有六十萬零一千七百三十人,而利未家族一個月以上的男丁才共有兩萬三千人,故其人口總數應該還遠不到以色列人口總數的三十分之一。這一數字顯示,光這一項收入就可以使利未家族的平均生活水平高出其他支派平均數的兩倍。所以,這本質是祭司統治階級強加于民的稅收,宗教只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幌子。
這種不勞而獲還享有絕對實惠的社會特權狀況,表明利未祭司家族已由民族精神導師蛻化世俗統治階級或剝削階級。他們打著神的名義,編撰甚至偽造圣典(如《利未紀》)宣布神圣立法,提供他們攫取人民的財富和維護家族或階層的利益的正當性、合法性理據。所以,從《利未紀》可以清楚地看到,上古猶太民族已從原始部落社會過渡到階級社會,并一開始就依托宗教確立了神權政治的統治模式。其與后世的中世紀基督教的政教合一還不同,這里還不存在神圣權力與世俗權力的分化以及相應的鉗制關系,這里神圣權力與世俗權力是合而為一,神圣權力就是世俗權力,教會就是政府,上帝就是愷撒。世間最大的實惠都歸于祭司階層,因為他們有神“授予”他們進行精神與物質統治的權柄。
三
除了以上特權外,利未家族還有其他涉及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特權,譬如利未祭司享有娶處女為妻的特權,“他要娶處女為妻。寡婦或是被休的婦人,或是被玷污為妓的女人,都不可娶,只可娶本民中的處女為妻”(利,21:13—14)。甚至他們不參戰也有參與分享戰利品的特權。所有這些特權,祭司都通過《利未紀》及其他圣典(主要是律法書)確定為神的誡命。而凡是誡命,就有宗教手段的制約。這種制約在《利未紀》中表現為關于此世命運的直接的誘惑和恫嚇——早期猶太一神教神學理念還比較幼稚,甚至還沒有如“誘以天堂,怖以地獄”那樣的相對超越的來世報償觀念,其關注的更多只是此岸的一世報償。
所以,對于遵行誡命者的福祉許諾,也不過是這樣:“你們若遵行我的律例,謹守我的誡命,我就給你們降下時雨,叫地生出土產,田野的樹木結果子。你們打糧食要打到摘葡萄的時候;摘葡萄要摘到撒種的時候;并且要吃得飽足,在你們的地上安然居住。我要賜平安在你們的地上。我要叫惡獸從你們的地上息滅,刀劍也必不經過你們的地。你們要追趕仇敵,他們必倒在你們的刀下。你們五個人要追趕一百人,一百人要追趕一萬人,仇敵必倒在你們刀下。我要眷顧你們,使你們生養眾多,也要與你們堅定所立的約。你們要吃陳糧,又因新糧挪開陳糧……”(利,267:3—13)
而對于違反誡命者的懲罰,雖然都屬俗世的痛苦,卻要嚴厲得多,簡直就是詛咒:“你們若不聽從我,不遵行我的誡命,厭棄我的律例,厭惡我的典章,不遵行我一切的誡命,背棄我的約,我待你們就要這樣:我必命定驚惶,叫眼目干癟、精神消耗的癆病、熱病,轄制你們。你們也要白白地撒種,因為仇敵要吃你們所種的……我又要使刀劍臨到你們,報復你們背約的仇。……并且你們要吃兒子的肉,也要吃女兒的肉……我要使你們的城邑變為荒涼,使你們的眾圣所成為荒場;我也不聞你們馨香的香氣……你們要在列邦中滅亡,仇敵之地要吞吃你們。你們剩下的人,必因自己的罪孽和祖宗的罪孽,在仇敵之地消滅……”(利,26:14—44)
關于此世幸福的誘惑,災難的恐怖,上古猶太一神教的祭祀們使用的伎倆簡直跟原始社會的或民間的巫師們如出一轍,非常缺乏想象力。這也從側面透露出,實際這個時期的一神宗教剛剛從原始巫術——宗教中發展起來,祭司階層(家族)不過是巫師家族的一個體制化結果——其實這個特權階層也是從一神信仰的民族運動中初步建立起來的。雖其一神論竭力排斥巫術儀式①,但他們的神學觀念還未褪去神巫時代的重現實實際功用的特點,關于彼岸超越性信仰的觀念還沒有形成。但這些實用主義的神學觀念,在尚未開化的時代,一樣可以發揮巨大功效,一樣可以控制教眾的精神信仰,讓他們俯首帖耳聽命于祭司。這樣他們就可以順利施行對教眾精神與物質的雙重奴役。
摩西的民族一神教改革實踐,直接帶來的結果是利未家族作為祭司職業的社會分化,并由這一特殊職業分化衍生出一個特殊權力與利益階層。由于這樣一個特殊利益階層的形成,故其話語權力直接影響其生存利益,所以,作為祭司的利未家族必然竭力推行一神論宗教,宣稱自己的信仰是真信仰,自己的宗教是真宗教,嚴厲排斥異教信仰。并通過其信仰宣教,從控制精神進而主宰世俗政治權力。所以,一神宗教和神權政治的形成,其實都跟祭司階層的特殊權力和利益相關。這是宗教社會學和政治社會學不得不給予重視的一個歷史起源問題。
《利未紀》,作為這種歷史過程中形成的一部宗教祭祀專書或法典,無疑是出自為自身特權辯護的利未族祭司們的大手筆。但我們這里關注《利未紀》,并不著眼于利未家族的現實特權的社會批判,而是關注其對一神論宗教和神權政治形成的社會學源初意義。因為宗教歷史的真實也許就是,祭司家族曾經依靠編撰或偽造圣典立法,借神的名義為維護其家族(或階層)的統治利益,而一神教在這種現實利益的驅動下亦漸漸發展起來,并最終壯大為人類歷史上一種力量巨大的信仰文化和制度。
① 弗洛伊德.摩西與一神教[M].李展開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