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張勇耀
就裹腳和放腳一事,葛水平說,男人是懷著一種賞玩的態(tài)度的。女子的裹腳和放腳,都是為了迎合男人的審美。從這個角度來說,葛水平的散文集《河水帶走兩岸》(北岳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男性的閱讀視角和女性的閱讀視角會有些許的不同。男性更多的是遠(yuǎn)距離地賞玩和理性地分析,贊嘆、敬佩以及意義拔高的評論都在此基礎(chǔ)之上生成。而女性卻可以從內(nèi)里生發(fā),從生命本身賜予女性的柔和美生發(fā),從時間賦予女性的短暫欣喜和綿長無奈生發(fā)。就如同葛水平站在掛著幾幅老繡的墻邊懷想那個飛針走線,將對生活全部的美好想象繡進(jìn)布里的女子一樣,她所感知到的女子的形與聲,美與苦,以及她與女子的對話,其中都有著一種男性所無法理解的來自生命最深處的本真情感。因此,作為一名較為熟悉葛水平其人其文的女性,我想解讀葛水平的散文,視角可能是我可以憑借的有利地形。
如同魯迅從一部二十四史中只讀出“吃人”二字一樣,我從葛水平的《河水帶走兩岸》中,也只讀出了兩個字:時間。女性對時間的敏感緣于天性,而將這種天性融于山水、融于歷史,便成為了一種自覺。葛水平在行走中時時感受著時間,理解著時間,詮釋著時間,并試圖運用曾經(jīng)開啟過歷史的時間鑰匙開啟一條通向美好未來的道路。這樣充盈的、飽滿的時間感,讓葛水平筆下的山水和人物,都更為厚重和傳奇。
這本書中所有的文章,都和葛水平故鄉(xiāng)的一條河有關(guān)。葛水平歷時兩年,走完了流經(jīng)她家鄉(xiāng)的沁河。她探訪河水流經(jīng)的村莊,探尋每一座村莊每一個物事中所隱藏的文化,這種探訪涉及空間的移動,也涉及時間的風(fēng)沙。
河流是時間的另一個名字。葛水平走過沁河,也是走過時間;她探尋沁河水的流向,也是在探尋時間的走向;她在和河流對話,也是在和時間對話。正如河流邊的村莊只能是河流漫長流程中的某一段,人所擁有的時間也只能是宇宙蒼茫的時間中的小小一段。明白了這樣一個概念,葛水平走沁河,便走出了許多不一樣的心得和體會。
她看到了河流的走失背后時間的隱喻。“沒有比河流的消失更動人心魂。它的消失沒有掙扎,沒有難過。”(《河流帶走與帶不走的》)“當(dāng)一座城市變?yōu)橐黄瑥U墟,一座最為繁華的都會變成一座草場,一條河流的走失,這個世界上眾生的命運令人憂慮。”(《水在水之外活著》)河流在流向遠(yuǎn)方的路上走失,也是在流過時間的時候走失。走失的河流和走失的時間一樣永遠(yuǎn)不會回來,也再無處可尋。這種空蕩蕩的惆悵,是站在河流的某一段或者站在宇宙無限時間中的某一段的葛水平,或者就是我們每個人,所能夠體會到的失落。
河流走失,“羊群代替了河水成為河道里流淌的植物”(《水在水之外活著》)。“代替”是個殘酷的詞語。漫長的時間河流中,一茬人代替另一茬人,甚至當(dāng)村莊里的人都紛紛外出打工,只有一些空房子代替人存在于村莊之中:“我站在一處敞開的屋門前,聞不到一點人氣,只看到窗臺上還放著砂鍋藥罐子,一雙破爛的解放球鞋,氣眼上拴著麻繩。”(《墳?zāi)瓜碌臍g愛》)這種“代替”,讓我們生出無限遐想。有一個紀(jì)錄片叫“人類消失后的世界”,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人類消失后,會有什么代替人類生存在這無限的宇宙時間之中?紀(jì)錄片無情地告訴我們:人類消失后,人類建筑也將快速腐朽,生命力頑強(qiáng)的樹根會頂翻無人踩踏的人行道路面和撕裂地下管道,紐約中央公園將有成群的野狼出沒,商業(yè)酒吧的啤酒池內(nèi)則蛙聲四起,公路和人行道變成溝壑,城市的墻壁上會布滿青苔、爬山虎、毒葛……“事實上,如果人類從地球上消失二十萬年后,將很難找到人類曾生活過的證據(jù)。”
葛水平就是在這種消失、這種“代替”中,感受到了人與河的疼痛:“有些痛既是人的,也是河的。”(《尋常中有別趣》)因著這疼痛,她從靈魂深處體味到了時間的殘酷。然而一切僅僅是時間的罪過嗎?人類的不加保護(hù)和肆意破壞,也許才是水和人疼痛的真正原因。
葛水平是敏感的、細(xì)膩的,她善于傾聽隱藏在大地山河中的語言,隱藏在物中的語言,隱藏在時間深處的語言。“時間迅疾而過。有多少生命骨殖深埋于時間中,親情、友情、愛情,終于呆在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那個去處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河流帶走與帶不走的》)當(dāng)河流靜止,當(dāng)時間靜止,曾經(jīng)的喧響和繁華便借助文字找到出口,升騰出浪的花、世的美,在人間久久傳唱。這便是葛水平的書寫對于河流、對于時間的意義之所在吧。
自古以來寫山寫水寫鄉(xiāng)村的佳作可謂眾多,然而當(dāng)我們盡數(shù)檢閱,發(fā)現(xiàn)其中由女性寫就的佳篇卻少之又少。女性寫散文,似乎就應(yīng)該是“小女人散文”,不盡的柔美憂傷細(xì)膩溫婉。然而如果某個女人的文字像男性一樣陽剛強(qiáng)悍,是個“大女人”,我們又會覺得其中女性的美少了一些,像是女扮男裝,肥大的袖籠里是一只細(xì)小瘦弱的胳膊,經(jīng)不起拎和捏。葛水平的文字,卻從這兩種極端中找到了準(zhǔn)確的定位:大女人的眼光,小女人的針腳。
葛水平以大女人的目光,將她遇到的山水和村莊流引向歷史的縱深處,從古到今,一點點回捋,盤點梳理,悉心打理那些隱藏在古籍中的文字,直捋到與眼前的山水村莊相遇;葛水平同樣以大女人的目光,將她遇到的銀、繡、小巷、石像、琉璃、窗、床等等物事,從文字記載的源頭和其中牽涉的故事一寸寸撫摸,直撫摸到讓這些物事都接了地氣,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了對應(yīng),得到了回答。
“如果有一天,技術(shù)和經(jīng)濟(jì)開發(fā)征服了地球上最后一個角落;如果任何一個地方發(fā)生的任何一個事件在任何時間內(nèi)都會迅疾為世人所知;如果作為歷史的時間已經(jīng)從所有民族的文明進(jìn)步那里消失,如果時間僅僅意味著速度、瞬間和同時性,那么,在所有的這些喧囂之上,我們活下去的人,將會有什么樣的惡魔如影隨形地糾纏我們?”(《秋苗和石碾磙干大》)她目光所及處不時生發(fā)的感嘆、追問和吶喊,是天地山河間一個靈魂高貴的女子對天喊出的最清亮的嗓音,正如她所寫的《喊山》中的紅霞,喊出了作為一個“人”的最本真的聲音。這是一個有責(zé)任、有擔(dān)當(dāng)?shù)奈幕嘶蛘哒f讀書人的視野和情懷,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村不是村,看物不是物,所看重的,是比這些山水更長遠(yuǎn),比這些村莊更繁華,比這些事物更生動的它們背后所承載的歷史走向。在這樣的目光和聲音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大女人的大手筆、大視野。
然而在“大”的縱橫之內(nèi),葛水平所寫的每一處山水、村莊、景與物,用的全是小女人的細(xì)密針腳,山是山,水是水,每一寸波紋都清晰細(xì)碎;村是村,物是物,每一個角落、每一寸肌理都生發(fā)著新鮮的光澤。正如《詩經(jīng)·魏風(fēng)》中的“纖手縫裳”,葛水平就是以那一雙纖細(xì)的小女子的手,精心縫制著一件件錦繡的衣裳,上面流光溢彩,活色生香,鮮艷欲滴,風(fēng)姿綽約,令你不由得驚嘆其針腳的細(xì)密和高妙。她寫道:
繡,是日子裂開的縫,人一生雙手空空而來,在沒有翻閱歲月之前,那些可能的故事,或風(fēng)花雪月的,驚心動魄的,那些未知的情節(jié),吸引你,一針一線,是多么寧靜而又多么充滿了騷動的生才會鋪排出如此上天入地的塵世花開啊!
(《一扇桃花春汛的窗口》)
葛水平說繡的這段話,用來形容葛水平針腳細(xì)密的寫作也非常貼切。寫作,也是日子裂開的縫,寫作讓人空空的兩手織得出錦繡,那些“或風(fēng)花雪月的,驚心動魄的,那些未知的情節(jié)”,同樣吸引著寫作者一字一字地“織”下去,織出山河的情深意長,織出平常物事的意韻流轉(zhuǎn),織出“能上天入地的塵世花開”。
葛水平站在木格花紋的窗前,心里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惶惑:“我害怕一絲聲息都會驚嚇那些花格上糟爛的木紋。窗戶之內(nèi),青磚地面,幾代人走過的腳印重重疊疊,大大小小,生命存活于瞬間真實,有多少眼睛透過窗戶的花格望著外面曾經(jīng)笑容爛漫過?”(《眼仁里那些印》)這是一個小女人的小心翼翼,小女人的小小玄想,從靈動的美目中生發(fā)出來。
葛水平面對著一墻壁的老繡,對那個時空深處的女子說:“我說:你還在世間嗎?你看,好,是隔著舊時光的,它竟是華麗。此時,風(fēng)從一個縫隙擠進(jìn)來,撫摸繡光滑的、陳舊的肌理,還有,冰涼的內(nèi)質(zhì)和細(xì)膩的愛戀,像撫摸一段很遙遠(yuǎn)的時光。舊物里的老繡,確切地說,壁上琳瑯滿目,紅紅綠綠連成一片,全都是曾經(jīng)的繁華。”(《一扇桃花春汛的窗口》)這是現(xiàn)實的小女人和曾經(jīng)的小女人隔著時空的對話,交流關(guān)于“好”、關(guān)于美的內(nèi)涵。這里也可以看出一個小女人的小智慧、小狡黠,比如她看到風(fēng)從一個縫隙“擠”進(jìn)來,風(fēng)“撫摸”那些繡的肌理。“撫摸”那“細(xì)膩的愛戀”,典型的小女人的小動作,而那些琳瑯滿目、紅紅綠綠,也只有這樣愛色彩的小女人可以觀照得如此清晰。
女性是時間的岸邊開出的花朵,葛水平無疑是非常別致的一朵。
以女性的視角關(guān)注女性,是葛水平筆下最絢麗的部分。那些曾經(jīng)在時間里鮮活過的女性,她都賦予了最深美、最細(xì)膩的情感。那由繡品想象到的刺繡的女子,祖母王月娥,沒有寫出名字的祖婆,紅紅的媽,都給了我們內(nèi)心的震撼。
時間是一條河,流過每個人的生命。“頭頂?shù)难嘧右廊辉陲w,晚夕的陽光臥在河岸上,我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穿棗紅格格粗布衣裳的女孩。”(《沁河給了我天籟的聲音》)“我”走過時間,在時間的深處看到那個穿棗紅格格粗布衣裳的女孩,應(yīng)該是一種欣喜,因為“我”的一路成長頑強(qiáng)而平和。而祖婆因被日本兵輪奸,她在十六歲的一天里走完了一生。這樣的命運令葛水平由衷感嘆:“災(zāi)難就是這樣,它從不念及文字或故事,它從不在乎人類的花季,時間為祖婆留下了無限空間,讓她斷腸。”(《一抹桃花腮紅》)祖婆是堅強(qiáng)的,她用平凡簡單的生活書寫著女性生命中那種最偉大的堅忍。她用一生的胭脂紅點燃花饃,點亮每一個平凡的日子,然而于祖爺,卻是另一種災(zāi)難:“花饃上的胭脂,村莊在一個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世界于祖婆是新鮮的,只有祖爺?shù)膬?nèi)心有古墓的荒涼。”這種荒涼穿透一個人的生命,與那鮮艷的胭脂紅形成鮮明的對比,如此清晰,卻如此悲涼。貫穿一個時代的悲劇,于一個女人的一生,于一個家的一生,是如此漫長。
“固體的時間,青苔吸附著人聲,暗開的門窗,我站在水邊,這是一個人在時間中的倒影。”(《一扇桃花春汛的窗口》)女性在時間的倒影中看見了自己,看見了前塵往事,看見了曾經(jīng)的繁華在時間的河流中激起的回聲。從時間的倒影中抬起頭來,女性看見了腳下的路,看見了頭頂明麗的天空,那微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明媚。
當(dāng)流動的時間與不流動的空間相遇,天地間的故事便由此產(chǎn)生,行走的意義也便由此產(chǎn)生。行走的人,便是要用自己的時間,去與那些始終呆在原地的空間相遇,然后站在這樣的空間里,與這個空間曾經(jīng)流過的時間,曾經(jīng)在時間里鮮活過的生命相遇。
葛水平走進(jìn)巷子,看到了巷子亙古的寂寞,“天空藍(lán)給巷子”,是對寂寞的撫慰。“記憶是孤獨的。當(dāng)村莊將一個人帶回從前,更多是在巷子里走動的畫面。”(《繁華深處的街巷》)而當(dāng)“萬人空巷”不是因為人們都到戲場去看村里新請的一臺戲,而是因為大批的村里人涌進(jìn)城市冷落了鄉(xiāng)村,這種曾經(jīng)的繁華就在空空的巷子里留下了寂寞的回響。巷的美,巷的深,巷對村莊的“切割”,都令巷成為一個歷史的符號,承載著歷史的幽深和無語,令人生出落寞和無盡的懷想。
葛水平走過鐵匠鋪,看到鐵匠鋪在時間里的靜默。“如今的村子里再沒有鐵匠鋪子里打鐵的聲音,沒有了鐵匠鋪子,似乎整個村子里都沒有了聲音。”于是她沿時間的河流回溯,想象一個鐵匠:“鐵匠此時有可能抬頭看一下遠(yuǎn)處,郭外斜依的青山,風(fēng)姿萬千的楊柳,時光無時不在,無處不存,目無所視,手有所觸,寸寸光陰,都只有盈手之間。”(《風(fēng)把手藝刮進(jìn)了天堂》)鐵匠的目光從古看到今,是否看到了如今冷落的鐵匠鋪前一個女子深情的懷想?當(dāng)手藝遠(yuǎn)去,村莊變得寂靜,時間也變得空洞。那延伸向未來的時間,如何才能再看得到鐵匠鋪的火花四濺,聽得到鐵匠鋪回響在村莊上空的鏗鏘叮當(dāng)?
葛水平走過村莊,凝視廊沿下的柱礎(chǔ):“歲月湍流自可以將人世興衰沖刷得無影無蹤,然而廊沿下的柱礎(chǔ),時間卻被永遠(yuǎn)凝固在它的花紋上了。”(《尋常中有別趣》)“我能感覺到時間的重量,它啟悟我未曾有過的感知。”(《尋常中有別趣》)時間不但是一條流動的河,還是一種能夠支撐房屋、支撐世間滄桑的重量。這樣的重量讓我們不敢輕視時間。我們?nèi)绾尾拍懿蛔屵@些走過時間的珍貴物件,在今后的時間里坍塌和消散?
葛水平走過一張雕花木床,產(chǎn)生了對床與炕糾葛的玄想:“盤腿坐在床上,回想我睡土炕的鄉(xiāng)親,一輩一輩的生命從土炕上站起來出門,又從土炕上躺下,最后移挪進(jìn)土里,他們何曾睡過一張雕花木床?”(《要命的歡喜》)土炕上度過的也是時間,盡管樸素,盡管原始,但沒有誰會避免炕上生、炕上老的命運。而那些官宦人家、大戶人家的小姐,他們因為富有,可以睡雕著精致花紋的木床:“我坐在床上,再一次看那些時光下的雕刻,那滿月的臉兒、俏麗的眉眼呼之欲出,什么樣的美麗能經(jīng)得起歲月這般殘酷的打磨……”(《要命的歡喜》)無論床還是炕,都是“誘人老死的餌”,沒有人可以活得過一張雕花木床,哪怕再美麗的古代小姐,哪怕再恩愛的神仙眷侶。無論繁華還是簡樸,無論土炕還是繡床,時間依舊是其中最深的隱喻。
葛水平走過戲臺,歷數(shù)那些曾經(jīng)蕩漾在鄉(xiāng)村里的豐富的色彩、鏗鏘的聲音、生動的故事、激動的人流,從而總結(jié)出:“許多美好被遺棄當(dāng)作歷史垃圾,這些歷史垃圾成為戲劇財富,成為蕭何月下追韓信,成為徐策跑城,成為霸王別姬,成為楊門女將,成為貴妃醉酒,成為王寶釧守寒窯,成為歲月的灰燼。世界不再是奔跑速度而是一種慢下來的享受。”(《那一片十八歲春光》)戲劇是最連通古與今的,在那些時間的長河里流傳的聲與色、光與影,便是“傳統(tǒng)文化”。時光流逝,演員新人換舊人,曲目卻依舊能夠獲得良好的傳承。這是時間的賜予,是人最不應(yīng)該遺失的美好。
葛水平走過一家銀飾店,不斷換戴銀飾店的首飾:“銀揪住了我的心,拿最舊的首飾打動已經(jīng)新了的社會,因了銀是呼應(yīng)陽光的物件。”(《銀,令一切可回憶》)時光在一件件銀飾中凝聚、交融,過去的主人的溫度傳達(dá)給現(xiàn)代的人,現(xiàn)代的人通過一件銀飾去感知它曾經(jīng)的繁華和流離,并讓陽光拂去它的憂傷,讓它在新的陽光下從花紋深處綻放出笑意。
葛水平走過黃河,看到黃河流動的靜止:“黃河黃色的水油畫一般涌動著中華這個民族的氣質(zhì)與表情。一條水有靈有智,雖不言不語,卻陪襯出了日月往古至今其絕、其獨、其柔、其剛的美麗。斗仄蜿蜒的黃河,我看它時,流動是靜止的。”(《隆升起的季節(jié)和花朵》)這流動的靜止,是時間的靜止,是內(nèi)心的靜止,是生命的靜止。然而流動是常態(tài),靜止只是想象,這樣的“癡想”只來源于一顆能夠穿透時空的大愛的心。
葛水平走過老馬嶺,看到那些曾經(jīng)有過強(qiáng)人的地方如今一派安寧:“遠(yuǎn)看,沁河岸邊的老馬嶺上空早已籠成云霧,擋住了遠(yuǎn)方的山頭,山下高速路穿越而過,汽車揚(yáng)塵,光陰再也追不回來。”(《老馬嶺上走過強(qiáng)人》)時光流逝,帶走美好也帶走丑惡,帶走溫婉也帶走強(qiáng)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時間一路向前,蕩滌去的歷史的塵埃同樣讓人欣喜。
葛水平走過雨井山,看到“歷史存在的形式,就這樣在空間的坐標(biāo)上與時間緯度交合,它們播下一些奇異的種子,只等來年春雨過后就會長出一番新綠”。(《回望雨井山》)這新綠,便是時間伸向未來的路,是給所有走過時間的人的一種美好的期許。
正如葛水平在《一扇桃花春汛的窗口》中所寫:“每件物品都有它自己的生命,懷胎越久,其孕育得就越厚重。”物品如此,大地山河也如此。時間里,愛與繁華的吟唱,有的輕細(xì)有的粗獷,有的溫婉有的豪邁,有的讓人哭有的讓人笑,但所有這些,都給人以深沉的回味。葛水平就用生花的妙筆,寫出了時間深處傳來的一波波的余韻,令人讀來不忍掩卷,只想再細(xì)細(xì)地回味一番。
張開女性細(xì)膩敏感的眼睛,葛水平看到時間裂開著一個個傷口,讓人疼痛。河流的走失,村莊的寂寥,手藝的失傳,人們的麻木,尤其是——人的死亡。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但是,時間無法改變死亡。”(《河流帶走與帶不走的》)“死亡是瞬間發(fā)生的事。當(dāng)一個人的頭頂被打開缺口,身體靈界鮮活一點點消亡,生命從此投入了混沌。時光,是出生通往墓穴的道路,不管你是達(dá)官貴人,不管你是販夫走卒……死亡讓世界少了許多東西,河流帶走帶不走的,欲望總歸要留在世上。堆得老高又能怎樣?文字冷冷地告訴你,墳?zāi)故且粋€人最后的句號。”(《墳?zāi)瓜碌臍g愛》)在人世間行走幾十年,人看到的最觸目驚心的事便是他人的死亡,而人于午夜夢回時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自己的死亡。史鐵生說:“人從出生開始便注定要死亡,所以死亡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這樣的定論,是任何人都無法逃脫的歷史必然。
葛水平的文章中,死亡是很多故事的最終結(jié)局。《家里的鄉(xiāng)下男人》是最催人下淚的一篇:“爸,錢買不來命,毛主席都死了。”不說帝王將相,只說毛主席,便足以讓人心顫。因為曾經(jīng)所有人都相信毛主席是不會死的,再沒有什么比這個更有說服力了。祖母王月娥的死則讓人感覺凄涼:“日子把人的一輩子過完了,到死,總算要拼湊成人家了。”在幾十年的等待中,一個女人完成了生命蒼涼的守候。還有,放羊人起富因摔斷腿而導(dǎo)致的“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死;書林因為沒錢治糖尿病,在對唯一的親人弟弟徹骨的失望中將自己炸死;生病的紅紅媽不想拖累家人,計算著日子吃了安定自殺,而紅紅的爸也因腦瘤無錢醫(yī)治而死,“他都不想轉(zhuǎn)世了,就想到那個世界數(shù)毛,埋頭數(shù)一輩子,又一輩子,又一輩子,永不回此岸”!如此決絕,對人生可謂失望到了極點。神人李來法四十歲上得了一種流行病,“三天后人剩一張皮,長出一口氣,借了油燈的火苗點了天書。煙氣散處,山神凹的嶺頭霧氣云靄融成一團(tuán)墨,看著那團(tuán)墨云,他眼皮一松,安然了”。一個人一生曾經(jīng)有過的風(fēng)光,那些隱在一個生命深處的秘密,都隨著這個“安然”,畫了個句號。葛水平還寫到大作家趙樹理的死亡:“9月,他對子女留下一句話:‘回鄉(xiāng)當(dāng)個好老百姓,自食其力為人吧。’之后,骨瘦如柴的他不再說話。9月底他的心蕩向了孤獨的天空,生命終結(jié)。”如此簡潔卻如此有表現(xiàn)力的人的死亡,在葛水平的筆下生發(fā)出了無盡的凄涼,也讓人穿透歷史,看到那些時間里的刀,時間里的落英繽紛。
然而葛水平又是睿智的,她在一個個時間的傷口里看到了流淌出來的智慧。
“歷史是時間燒造出來的。”(《高于大地的廟脊》)河流的歷史就是河邊一個個村莊的歷史,村莊的歷史就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的歷史,一個人的歷史就是他生活、行走、體悟的歷史,而銀飾、石像、琉璃的歷史就是它們走過時間留下印痕的歷史。“時光的一半是恩賜,一半是降服。”(《眼仁里那些印》)當(dāng)人接受了時光的恩賜,讀懂了時光的降服,最終就會找到人類的宗教:“看群山巍峨河流綿長,你會明白:什么是人類的宗教,自然才是人類的宗教。”(《隆升起的季節(jié)和花朵》)
有什么可與時間抗衡?葛水平認(rèn)為,“世界上有一些可以和時間抗衡的東西,比如二胡”。“聽二胡澄明的弦樂,仿佛感悟人生遭遇之外存在的永恒,如一條穿越千年滄桑的冰河——靜美而讓人敬畏。”(《旖旎的弦樂鋪滿大地》)當(dāng)然,二胡只是“比如”,應(yīng)該還有很多。就我的理解,應(yīng)該還有這對大地山川的熱愛,對書本里飄香的文字的熱愛,對書寫自然、歷史與人生的熱愛,對書法和藝術(shù)的熱愛,對一切美好的事物的熱愛,等等。正如葛水平在一次訪談中坦言:“女人應(yīng)該寫作。寫作是女人生命的出口。女人要學(xué)會‘養(yǎng)’自己,讀書‘養(yǎng)’自己,創(chuàng)設(shè)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養(yǎng)’自己,用生活中美好的事物‘養(yǎng)’自己,用寫作來‘養(yǎng)’自己,給自己找一個‘養(yǎng)’自己的空間。”有了這些“熱愛”和“養(yǎng)”,女人在時間里衰老的是容顏,永遠(yuǎn)年輕的卻是生命。找到自己的“熱愛”來與時間抗衡,是我們每個人走過自己的時間時最大的課題。
葛水平在《一扇桃花春汛的窗口》中寫道:
沃野千里,一個如此讓人心動的詞匯。它讓我向往,河汊縱橫,灌木流影,村莊掩映。手環(huán)、耳環(huán)、釵簪、繡,舊時光對人的摧殘是永無止境的啊,我卻心甘情愿奔去。
我們每個人,也都愿意向著我們熱愛的事物,心甘情愿地奔去。葛水平《河水帶走兩岸》,在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上帶來了升華,給每一個讀者以最深的人生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