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_楊德友
作 者: 楊德友,山西大學退休教授。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波蘭語)、山西大學(英語)求學。譯著有:《懷舊的未來》《遺囑集》《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下)等。2002年獲得波蘭外交部長頒發的“傳播波蘭文化杰出成就獎狀”。
米沃什八十九歲高齡,在2000年出版詩集《它》,主要抒發暮年之茫然感、失落感、絕望感,探索現實與幻想的關系等。這本詩集令人想到莎士比亞劇本《暴風雨》結尾處的“收場詩”——普洛斯彼羅致辭:
現在我已把我的魔法盡行拋棄,
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屬于我自己;
橫在我前面的分明有兩條道路,
不是終身被符箓把我在此幽錮,
便是憑藉你們的力量重返故郭。
既然我現今已把我的舊權重握,
饒恕了迫害我的仇人,請再不要
把我永遠錮閉在這寂寞的荒島!
求你們解脫了我靈魂上的系鎖,
賴著你們善意殷勤的鼓掌相助;
再煩你們為我吹噓出一口和風,
好讓我們的船只一齊鼓滿帆篷。
否則我的計劃便落空。我再沒有
魔法迷人,再沒有精靈為我奔走
……
(《莎士比亞全集》卷一,朱生豪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為什么要引用這一段獨白呢?至少有兩個關系密切的原因:去除魔法師的偽裝和直截了當承認面對“魔鬼般的世界”軟弱無力。“我對存在的欣喜贊美/可能僅僅是高雅風格的練習。”(《它》)像他人一樣,我重復政治上正確的話語,/因為沒有人授權于我/解釋人心不可忍受殘酷事物的權利。”(《禁區》)但是同時,也是踏著普洛斯彼羅的足跡,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我不是從這里來。”(《某處》)“傳記,亦即杜撰或者一場大夢……我是短期的仆人和流浪者。/雖然被拋棄,卻自尋道路返回。”(《致榛子樹·附記》)
軟弱無力導致極度的絕望感,而非現實感卻打開希望之門,也可以用普洛斯彼羅女兒米蘭達的話說,走向沒有痛苦和虛無感的“輝煌的新世界”。正是絕望的超級現實方面和希望的不太可信方面之間——這本詩集第一首詩的迷蒙性質和最后一首《晴明亮麗》的清麗之間的張力,使得《它》有別于米沃什以往全部的詩集。
先來看看絕望感——“這堵墻絕不會對我們的懇求讓步”(《它》)。米沃什大概是第一次承認,他受到這一感觸如此強烈的吸引:“大家聽啊,我欺騙了你們/說什么我心里沒有這樣的事,/實際上它滯留心里,不分晝夜……它就像……被包圍的猶太人眼看著/德國憲兵逐漸逼近的沉重鋼盔。”我能夠立即作出解釋,我記得,魔鬼的硫磺之火永遠在刺激米沃什對著它時嗅覺敏感的鼻子,提出非理論性的問題:邪惡來自何處?最重要的是,在創作中,米沃什一直重復這個問題。《惡從何處來》重復了幾年前在《致保護寵物貓的女教授,不僅如此》中提出的理由——既然邪惡從只來源于人,你對待玩耍半死田鼠的貓又該怎樣?它是無罪的嗎?殘酷被植入(吞噬和被吞噬的)自然秩序,雖然實際上只有人干出如此丑事。
但是,這里涉及的不是邪惡本身,而是給對于邪惡的認識是否為最深刻的形而上的希望留出空間。米沃什事先就已經懷有這個揮之不去的問題:這一次似乎可以期待善來自某處嗎?繼而就是:希望從何而來?這個變化說明了什么?也許說明,他的悲觀主義(或者簡單地說,他找到了出路)加深,但是,成為悖論的是,它的悲觀主義也可能成為“永恒的和神性的驚奇感”(《八十八歲生日》)的盟友,這樣的感觸在《珍珠頌》里激起了對于另外一個世界的渴望(記憶?),絕望的誘惑是《它》的最重要的主題。
所到之處,皆有絕望隱藏。它悄然而至,發動突如其來的攻擊。它有許多名稱,但是最近似于慵懶(波蘭語acedia,英語accidie:倦怠、漠然、生趣盡失、冷漠憂郁)之罪,因為米沃什是注重宗教的意向的。因此,他同時顯示出兩個面貌:摩尼教對創世之善的不信任(一切生存之物的痛苦和忍受,死亡的殘酷)和對于一己之罪的強烈感覺(記憶之傷痕,罪之傷痕)。結果損壞了和“拯救的主與個案處置者”的聯系(《一個與多個》),而他不給受苦的人帶來安慰和贖罪。
但是,米沃什依然保持忠于自己在《詩歌藝術?》中的格言:“可以少寫詩,而且不情愿……只是懷著希望,/讓善良的而不是邪惡的精神把我們當成工具。”絕望沖垮大地,但是世人不承認絕望在自己王國里的公民權利。醫治“罪惡之毒蛇”的良藥是同情心——在心里接納他人,讓心靈把自我從監禁中釋放(《我爺爺西格蒙特·庫納特》《你們被征服》《1900年》)。抵御形而上的絕望的武器是想象力,正如布萊克教導的,想象力有力量把人從衰落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展現出新的現實。想象力的盟友甚至鑰匙就是——藝術。
因此,對于這想象力規則的思考就是最深刻的存在主義戲劇的服裝。米沃什一向厭惡“韻文語言的丑陋,因為這樣的言語裝扮自己”(《從日出之地到日落之處》),但是這一次卻允許自己寫出詩體評注,因為他不是走上升華的自戀歧途,而是進入形而上學的領域:“我學會了和絕望感一起生活。/但忽然有客,不請自來,/用詩句列舉絕望的理由。/道謝呢還是不道?真是不太值得。/既然意識有不同的層次,/誰用死亡嚇人,就是把我推向底層。//唉聲嘆氣的拉爾金,我也記得,/死亡不會放過生者中的任何一個,/然而,這不是恰當的題目,/不適合贊歌,也不適合挽歌。”(《反對菲利普·拉爾金的詩》)“在黑暗的絕望中和灰色的懷疑中,/我用詩歌向不可理解物頂禮膜拜,/佯裝歡樂,雖然歡樂無多,/發牢騷容易,越盛越大越多。/若有人問,一個能干的人/是否也是偽君子,該怎樣作答?”(《在黑暗的絕望中》)增加詩歌魔力的是幽默(《反對菲利普·拉爾金的詩》《在黑暗的絕望中》是最明顯的短詩)和男孩式的矛盾心理(這樣的心理一直出現在米沃什的創作中,隨年齡增大而加深)。藝術的領域很像普洛斯彼羅(也像馬丘希一世國王——波蘭作家亞努什·科爾查克著名童話故事《馬丘希一世國王》同名主角)最后的水下王國,控制這個王國的是幻想和希望的法則。關于幻想,我們在引人入勝的《茲杰霍夫斯基》里讀到:“我不會忘記他,絕望的哲學家……/我控制好,讓自己的教訓長期延續。//我比你狡黠,一直竭力認識我們這個世紀,/假裝知道方法,善于忘記痛苦。”關于作為游戲的幻想,在《惡魔》中也有言論,其中對于控訴者的譴責是這樣反駁的:“形式永遠在妨礙我行走,/這玩耍早已經開始,/無論好壞都已經過去 /我競爭的一生即將完結/即使我拿出全部的勇氣/也不會赤身裸體登臺,/要拋棄格律和詩律/再返回實質的本意……我用咒語保護自己,像是禱告。/深夜里我不懺悔,卻寫起詩來。”“征服絕望的大師”(《魔術師》)后來是否以欺騙的代價挽救了自己的王國,還是只變成了一個圓滑的幻想家了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晴明亮麗”和“天堂般純凈的露水”都僅僅是詩歌的咒語,會把弱者(《禱告》:“我承認宗教對我這樣的弱者有益”)引入集體休眠的狀態。然而,拯救隱藏在哪里呢?
說來矛盾的是,拯救恰恰就隱藏在幻想之中。但是,這樣的幻想允許另外的一種觀察和改變精神狀態的方法。現在要更密切地看看幻想/希望的進程。奇妙的是,正是這一進程展現了關于韶光易逝的苦澀思考——“赫拉克利特的沉思”。造成沉思的原因多種多樣,包括在《致榛子樹》中對兒童時代故里舍泰涅的真實重訪。這一次重訪,部分地代替了貫串整本詩集的主題:一位自稱“過去的自己”之老人與少年的會見。會見結果怎樣呢?
沒有不朽,卻一切都持久:巨大的穩固。
我嘗試把自己的使命置入其中,
這個使命我實在是不想接受。
我有弓箭,感到快樂,悄悄來到童話的河畔。
我后來的遭遇,只能聳聳肩膀而已,
只不過是傳記,也就是一篇杜撰。
正是在他的影響下,現實與幻想之間的關系被翻轉過來。我們注意到,隱藏于童話中的純真時代和垂老暮年凄涼之間的關系(《以后》:“在文明的邊緣我赤裸醒悟,/覺得文明滑稽而不可理解。”《沉溺》:“窗前的一位老人見過許多城市,/幾乎得到了解放,露出笑容/卻不想返回任何一個地方。”),這里展開了“傳記,亦即杜撰或者一場大夢”。而二者之間的,也被稱為“所謂的生活”、“愛情肥皂劇”、“玩偶劇場”、“在果殼里的禁閉”。實際上,最終還是超越“所謂的生活”的“童話”——在《園丁》(這是本詩集中最美的詩之一)里成為無辜狀態的形象。
我不幸的孩子們,路還漫長,
被毀掉的花園才能再有繁花開放。
你們走林蔭路回到臺階前,
花圃里鼠尾草、百里香芬芳迎面。
是否還要再沉入深淵
構建體系,而不是在生活里流連,
對于這童話,我不懈地關注,
因為《圣經》說,我有人的面目。
我們可以把這個宣言看做是無關緊要的矛盾的顯現,但是我在其中看到了最深刻的、形而上的懷念。正是在“童話”中或者圣誕光輝中(《晴明亮麗》)隱藏著“無法企及的帷幕之后”的希望,亦即,文學作品有時候顯得就是純真之已經完成的預言。米沃什似乎在民間故事中尋找避難所,他的“非單一意義”和突出的純真天性顯示出了下列二者之間的鴻溝:一是對于“這個世界”不可醫治的“恐怖”的經驗(《禱告》和《酗酒者走進天堂》突出談論了這樣的不可救藥特點),二是新天和新地的遠景。米沃什如何來協調精神的這兩個方面呢?
再來看看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文論家諾思羅普·弗萊指出,幻想和現實明顯地相互替代這一點在這個戲劇中的最深刻的內容是什么呢?普洛斯彼羅把生活在低劣現實中的人們誘引到自己的王國,那低劣的現實是“一種幻想的形式,把他們沉溺于另外的一種幻想(共同制造這一幻想的是迷幻和地上的精靈),再把他們送回位于更高水平的現實的家園”。事實上,莎士比亞筆下的普洛斯彼羅指出,我們所謂的現實,遲早會重新顯得是幻想:“構成我們的料子也就是那夢幻的料子;我們的短暫的一生,前后都環繞在酣睡之中。”(《暴風雨》第四幕第一場,朱生豪譯)最后的“輝煌的新世界”也可以依照普洛斯彼羅的方式,成為下一個幻想,但是這一次是居住在童話中的米蘭達體驗了這一幻想。不過,她的幻想是另外一種的,具有純潔的樣式,“這是顯現,亦即應該存在的事物,體現在這些事物存在的過程之中”。在這里,憑借同一條光明,關于墮落前狀況的回憶又活躍起來,在那個時候,持久統一性的紐帶把人、動物和植物聯系在一起。
米沃什的希望似乎正是這樣被夢境包裹了起來,而這希望所依靠的不是別的,正是悲觀主義——即認可無所不在的夢幻。老年智者和魔術師化為一體,和清純的“往日的自己”握手。米沃什曾經說過:“也許,只有驚奇感會挽救我。”預言變成現實:“還健在,因為永恒的和神性的驚奇感尚存。”(《八十八歲生日》)預言改變了眼光和心靈。健在,因為把世界當做童話來看待。
然而,在米沃什的這本詩集里,我們若尋找幸福的結尾,則屬徒勞。我們都記得,《暴風雨》的尾聲不是普通的戲劇結尾,而是帶來一個謎。普洛斯彼羅在戳破系列夢幻的肥皂泡之后,有意放棄自己的劇本,向觀眾說出神秘的話語:
我的結局將要變成不幸的絕望,
除非依托著萬能的祈禱的力量,
它能把慈悲的神明的中心刺徹,
赦免了可憐的下民的一切過失。
你們有罪過希望別人不再追究,
愿你們也格外寬大,給我以自由!
但是,只有禱告能夠驅散夢幻的昏暗,解除對良知的攪擾。禱告是真實奇跡的保障,是“魔術”。沒有禱告,“輝煌的新世界”可能不過是天真之鵝的幻想。類似的教訓是不是也來自《它》呢?因為我們讀到這樣的句子:“所以我向你禱告,因為不禱告我做不到。”(《酗酒者走進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