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東_張艷梅
一邊是安守書齋的自由作家,一邊是風光無限的作協掌門人,在內心里,鐵凝或許也曾有過反復思量。作為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女作家之一,鐵凝的寫作,不疾不徐,張弛自如。與王安憶相似,從明凈優美的青春寫作起步,經歷過女性立場的刻意張揚,然后慢慢平和寬厚,走向歷史縱深。三十年來,鐵凝帶給了我們潤物無聲而又波瀾壯闊的文學感受。從小說創作看,王安憶和鐵凝筆下,家國歷史,世態人情,社會生活,皆有令人驚魂動魄之處。二人蓄意打造了為數不少的女性形象,卻又算不上是旗幟鮮明的女權意識。既非張愛玲隔月觀世、臨水照花之人,亦自有其分明和透徹。與其說二人洞悉女性命運,莫如說借女性掃蕩社會和歷史塵埃。講女性文學史,鐵凝的“三垛一門”,王安憶的“三戀一崗”,皆會作為當代女性文學代表作詳述,而其中,“三垛一門”顯然比“三戀一崗”具有更豐富的歷史意味,《麥秸垛》與《崗上的世紀》別開生面,曲徑通幽,倒可互為鏡像。
那么,頗具歷史感的女作家鐵凝,在講述女性處境、女性命運之時,到底意在何指?較之張潔,鐵凝小說敘事略帶柔韌;比之王安憶,鐵凝小說敘事則稍顯疏闊?!稛o字》《長恨歌》《玫瑰門》,皆為當代長篇小說佳構,鐵凝的歷史觀更值得我們反復尋味。那些波云詭譎的歷史碎片,淹沒在人物的嘈切命運里,盡管其中不乏吊詭之處。看似不落痕跡,吉光片羽大都有跡可循。若以這短短一文,總結鐵凝三十年文學創作,很多問題大約不易說清,不妨沿著最初足跡尋幽訪舊,看看這位掌門人的武功來歷。從整體上看,鐵凝小說關注人的處境及命運,思考個人與民族家國的隱秘關聯,擅長挖掘人性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尋根究底細細考證,其文字履歷似乎沒有那么簡單。早期的《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形”在人性美善,清新含蓄,散發青春氣息;“神”在復蘇中國之未來夢想勾畫線條清晰,而災難歷史對個人生活的消極影響余威不減?!尔溄斩狻贰睹藁ǘ狻贰肚嗖荻狻贰睹倒彘T》《大浴女》等作品,意在從歷史及生活幽暗處凝視女性存在,色調斑駁纏繞,于生死對視、罪罰之間,輾轉表達復雜的女性意識。其主體內在分裂與彌合,生活與歷史互為鏡像,到《笨花》峰回路轉千言萬語,更見功力,《笨花》通常被認為是到目前為止鐵凝最好的長篇小說。對于《哦,香雪》和《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早些年解讀者甚眾,近年來不大見有人復提。一者小說意蘊稍簡,多說則有過度闡釋之嫌;二來鐵凝中短篇不斷有新作出現,研究者喜新厭舊也屬常情。
《哦,香雪》是鐵凝成名之作。其清新韻味在一派沉重的傷痕反思聲浪中,似乎來得過于簡淡,卻又別有以少年夢想對抗滄??嚯y,拒絕歷史走向未來之意蘊。小說采用全知全能敘事視角,顯示出年輕的寫作者對于表現生活和評判生活不乏自信。小說敘事視線并不單一。臺兒溝人世代安身立命于山林荒野閉塞空間,雖然未嘗厭棄,然而隆隆火車帶來陌生世界,那些好奇里面,畢竟飽含無盡向往,每天迎接火車到來,不是形式,亦非習慣,而是一種儀式。這種儀式感的存在,強化了生活環境、生活方式自身的差異。一種帶有不確定性的超越渴望,是對自我存在確定性的突圍,這種相反的力量,加深了兩個世界的對立,構成了存在之鏡的兩面。香雪對于文具盒的執著,鳳嬌與“北京話”的交往,都是臺兒溝人憧憬火車的具象延伸,延展出去的視線是對正在變化的開放世界的認同,對凝滯不變的封閉世界的否定。小說還寫到香雪嫌貧愛富的公社同學,沉悶的大山里也不存在完全均質化的生活。這里面既有人性本能,也顯示了貧富觀念的隱約調整。小說寫于1980年代初期,政治氣候見暖,經濟建設轉軌,思想觀念新舊雜糅。深夜穿越鐵路線的香雪,懷抱著美好的追求和夢想。香雪的力量,來自于對未來的美好期許,這種力量是鐵凝對時代的一種認定,是進化論的社會發展觀,是集體的、社會的和公共的力量投射于個人道路之上的表征。也有研究者認為,香雪是新時期文學視野中真正個人意義上的啟蒙者。這種說法亦不無道理。香雪自覺追求知識,向往文明,當她獨自一人穿越黑夜,內心不可能沒有恐懼和孤獨,生活給了她考驗和回報,皎潔明月和火車鐵軌,一個是立體的理想映照,一個是筆直的道路選擇。最終在集體的歡笑聲中,驗證了信念的巨大引導作用。當然,若果僅僅為了不再被人追問一天吃幾頓飯,這個平等要求未免太過初級,至于想去哪里去哪里,想要什么有什么,則不能說是夢想,而是近乎神話了。
在象征意義上,那個承受大山任意溫存和粗暴的臺兒溝,是作為文明的對照物出現的,現在我們立足現代性反思的宏大視野,再回頭去看那種世外桃源的寧靜生活,去審視香雪之夜蘊藏著的那個夢想,也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三十年改革開放,加速發展,帶給我們的不是光彩照人的黎明,而是不知盡頭的茫茫暗夜。所以,當中國夢建筑在實利主義基礎上,時代列車只能帶著我們離夢想的生活越來越遠。鐵凝當年寫下的香雪之夜,充滿樂觀主義,時代的心跳節律中,有太多溫婉的包容體諒。不僅僅是城與鄉,文明與落后,貧窮和富裕,還有一些細碎的東西在里面,一種生活方式的明確判斷。穿越黑暗的香雪,并未陶醉于美好的自然之物,這個愛與黑暗的故事,以寬厚的人道主義,淡化了鳳嬌愛而不可得的悲劇性,以及香雪多少有些幼稚的虛榮心。從臺兒溝到笨花村,鐵凝遙望未來的熱切目光,換成了凝視歷史的冷峻眼光。站在三十年后的歷史軌道,回望月光下香雪那個單薄稚嫩的身影,難免五味雜陳。
中國夢到底是一個什么夢?一個世紀以來,自由解放之夢,強國富民之夢,憲政民主之夢,越來越遠離大眾心靈視野和作家精神視野。三十年前那一趟時代列車,帶著香雪們的魂牽夢繞倏然遠去,留下那個自動開關的鉛筆盒。那么,這個鉛筆盒真如香雪所說,是一個讓人一切順心如意的寶盒嗎?顯然,從1930年代老舍筆下的祥子,到1980年代路遙《人生》中的高加林,到2013年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的涂自強,鄉下人進城的故事寫了將近一個世紀,那些個人奮斗者,依舊沒有出路。祥子被環境同化墮落,高加林被城市驅逐回鄉,涂自強被城市徹底吞噬骨肉不存,與其說他死在回鄉的旅途中,不如說死在進入城市的道路上。這樣一個善良勤奮,始終掙扎在饑餓邊緣,卻永遠對世界、對生活、對他人深懷感恩之心的人,最終無路可走死無葬身之地,算得上是對花團錦簇般中國夢的尖銳反諷了吧?這種不正常的社會現象背后,是扭曲的社會秩序,扭曲的社會秩序背后,是不合理的現存體制。方方意欲表達的不是個人悲傷,作為當代中國的普遍悲劇,涂自強背后是無數姓名不詳的跟隨者。香雪是涂自強的前傳,涂自強是香雪之夜的盡頭。
面對這個貧窮與封閉,追逐與破碎的世界,我們茫然走在傳統、現代與后現代糾結的路上,我們向往城市化,對鄉土中國的窮困落后和愚昧麻木,有著切膚之痛。如今,臺兒溝的青山綠水或許早已不再,那些載著童年夢想的綠皮火車也已退出歷史舞臺,我們在動車和高鐵時代,一路向前飛馳。記憶中的鳥語花香,香雪眼里的明月清溪、飛鳥游魚,都被隆隆的機器聲湮沒。50年代我們歌頌伐木工人,80年代我們知道濫砍濫伐后果嚴重;50年代我們歌頌冒著黑煙的現代工廠,90年代我們慢慢意識到發展帶來危機重重。那么,今天如何去看待火車帶給臺兒溝的夢想,如何看待魯迅筆下那片神奇的西瓜地?追求現代化,追求發展速度,世界一天天在改變,我們終于失去美麗的家園。隨著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對鄉村的拋棄日益冷酷,如何對歷史與時代,對社會與個人,作出更準確的判斷,明白自己置身于一個什么樣的時代,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追求的是什么夢想,對于每一個寫作者來說,這種判斷力比表現力更為重要。
安然,孤零零站在時代的轉折點上。同為孤立無援的主人公,與《傷痕》中王曉華之困境頗為不同。王曉華是“文革”的犧牲品,是自我意識缺失的典型,認同母親是叛徒,以革命的邏輯拋棄家庭,因為家庭原因放棄愛情,這個沒有親情沒有愛情沒有政治前途的女孩子身上,缺少質疑精神。安然,是新時代自我意識的強化。鐵凝這一時期的作品,沒有精神鄉愁,亦無文化鄉愁,沒有回去的念頭,都是向前去,走出去,那個前面的世界,才有意義。安然,不諳世故,真實坦率,不斷與外在世界發生沖突,包括學校、老師、同學和父母。作為自由人性的代表,與順應環境的安靜,構成了青春的兩種色調。安靜之愛情抉擇,終于引發父母的狂風暴雨,而她最后仍舊堅持了自己的選擇,可見,鐵凝給出了完整的青春叛逆答案。1980年代初期,走在重返啟蒙路上,年輕的鐵凝,思想遠沒有《笨花》時期成熟,卻在無意中,留給我們一面歷史的鏡子,作為新的反思起點。《香雪》是對“五四”科學理性的回應,強調文化知識作為改變世界的力量,火車,意味著線性時間,是現代性進化的寓言?!稕]有紐扣的紅襯衫》是對“五四”個性解放的回應,強調主體性作為對抗外在世界的力量。三十年后,80年代本身成為另一場文化反思運動的起點。如果放在當下作家的語境里,深夜走在鐵軌上孤獨面對黑夜的香雪,置身于批評冷遇中孤獨面對庸俗社會學的安然,會遭遇怎樣的人生波折?
前段時間,趙薇執導的影片《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非常熱鬧,各種青春懷舊,讓人唏噓。柳青在《創業史》中有句話,人的一生,關鍵的時候只有幾步。這么說也不算錯,然而換個角度看,人一生中任何一個時刻,做真正的自己,都非常關鍵,也并不容易做到。我們在安然身上,看到的不僅僅是青春朝氣外顯,也不僅僅是自我意識初萌,還有一個環境因素,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環境?但是在1980年代,在那個環境里,有安然這樣的青春歌唱,今天,我們的環境有沒有改善?同學的虛榮歧視,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老師的偏見,家長的專制,各種社會潛規則,這些都變本加厲。而作為年輕人,個人世界的內環境變得更差,頹廢,虛無,游戲,犬儒,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沒有任何精神信仰。小學校長成了禽獸,教育體制成了牢獄,美好青春成了廢墟。暮氣沉沉的年輕人,伴隨著這個壓抑個性的時代,揮手告別從未有過的青春。
常有人把張潔《森林里來的孩子》,鐵凝《哦,香雪》,王安憶《雨,沙沙沙》放在一起比較。追求理想的青春,流動在感人肺腑的笛聲之中,懸系在飛奔向前的列車之上,跳躍在如詩如畫的雨霧之中。不同的女作家最初的精神關懷不同,給出的路徑也各有千秋。張潔選擇音樂藝術拯救人生,鐵凝選擇文化知識拯救人生,王安憶以對愛情的向往作為雯雯的人生動力。在中國社會丕變之際,女作家飽含抒情意味,講述青春的故事和夢想,無疑有著各自的浪漫心態。不顧一切跳上列車的香雪,走上音樂殿堂的孫長寧,愛上無名男青年的雯雯,都是對一種規則的突破,又在美善氛圍中,循著各自夢想一路向前。孫長寧被破格錄取,香雪換到了她一心想得到的自動文具盒。面對那個強大而陌生的世界,他們是弱者,最終憑借執著和真誠打動了面對的人。鐵凝這一帶有理想化色彩的浪漫想象,到方方的涂自強之死算是戛然而止。對于孫長寧,梁啟明是啟蒙者;對于香雪來說,學校,知識,礦冶學院的大學生,未知的世界,給了她啟蒙的語境。安然的反抗,安靜的順應,這兩種青春的姿態本屬尋常,若以象征來看,則大約可以見出三十年后當下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香雪來自鄉村,安然身居城市,香雪的青春在對城市的向往中完成,安然的青春在自我見證中度過。當年那些天真爛漫,對未來充滿夢想的少年,三十年來,經歷了什么?如今,大眾追看《致青春》,是因為青春只剩下無限緬懷的背影。當年的青春書寫,也終于成為并不如煙的歷史。
鐵凝早期小說,與后來的書寫,格調迥異,從清新明麗,到沉郁凝重,從積極浪漫主義到批判現實主義,其悲劇意識、歷史意識不斷強化。麥秸垛里的歷史,棉花垛里的歷史,笨花村的歷史,即使表面不乏風花雪月,穿越時空的荒涼感仍舊讓我們備感沉重。生死殘忍,世事無常,人性險惡,而日常生活與歷史洪流滔滔直落,并無例外,生命本身的堅韌與執著,反而見出恒久的力量。近年來鐵凝的《海姆立克急救》《內科診室》《伊琳娜的禮帽》等作品,同樣獲得好評,其中,不乏身份質疑和自我救贖傾向,算是對時代亂象的回應。我們渴望自由,卻又依賴著現世;我們向往未知的世界,卻又不知道時代列車會帶著我們奔向何方。《哦,香雪》中的清新詩意,《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的一往無前,都已不再,這個缺少夢想和青春的民族,正以衰頹姿態,蹣跚著走向未來,這真是讓人無限悲傷。鐵凝當年的浪漫之作,成為現實生活的殘酷對照,比之后來的《玫瑰門》中人性丑惡的揭露,更值得我們撫今追昔。面對這個扭曲變形的世界,鐵凝懷著一以貫之的善意,并無坐看云起的悠遠恬淡,其內心愴然,默默凝望,愈寫愈見凝重。
2013年6月20日于理工大博大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