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_肖水
父親躺在醫院里,他因為術后的創傷以及長久以來的焦慮、孤獨、酗酒而陷入了精神的迷亂。我就坐在他身邊的另一張小床上,望著他入睡半分鐘后就陷入夢游。在夢中他始終睜大眼睛,反復掰著枯枝一樣的指頭數數,或者伸長手臂想去拿床頭并不存在的香煙和打火機。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晃醒他,他的眼神瞬間從虛無轉到驚恐,然后他會恍然大悟般地認出我來,并關切地問道,為何你的臉是血紅血紅的。這是我的家庭最艱難的時刻。
我父親十七歲從師范學校畢業就當上了鄉干部,那是1970年,“文化大革命”在湘南的那個山區小鎮并不曾肆虐過,此時更已是強弩之末,因此關于饑餓、貧困的記憶遠清晰于那些關于群魔亂舞的記憶。他努力做一個好干部。有空了他就翻過南方少有的一座高山草原,掠過山頂的火山湖,步行幾十里回家去看望父母。一進家門,他就會脫掉獨屬干部的裝束,穿上農民的衣服上山去砍柴、放牛。他先是做了近十年政府秘書,然后在鄉團委書記任上認識了作為村團委書記的我母親。他開始寫詩,打油詩力求寫成古體詩的模樣,字跡瀟灑地抄寫在紅色塑料皮小本的扉頁上,內容不外乎歌頌黨的偉大或者表達對領袖的忠誠。那時候,愛情是不會那么堂而皇之地置于陽光下的,他與我母親的愛情長久以來對我都如同一個秘密。只是這次,為了將他的注意力從迷亂中拯救出來,我不斷地就那些往事向他提問。他的記憶像是打撈上來的蓮藕一樣,雖出自泥潭,竟依舊鮮活,以至于它們很快將我的童年記憶也一一地清理了出來。
我最早的記憶是我母親抱著我去上學前班,下著大雨,路邊的河里山洪滔滔,我又興奮又驚恐。回來的路上,看見學校旁邊的一座石橋塌了。我父親做好飯菜在家里等我們,我一吃完他就要我默寫漢字。我的字又大又歪,但我識字的能力從來就不差。也就是在那不久,我看懂了父親紅色塑料皮小本里的詩句:一生為民共產黨,永遠跟著華主席。在我小學二年級寫出了第一篇課堂作文《我的朋友》不久,我父親也升官了。因此在學校我經常被同學欺負,他們往往對“狗官”的子女吐吐沫并輕易地施以拳腳。可是,在一些“屈辱”之外,“恭維”也似乎意外和重要。一個下午陽光燦爛,我偷偷拿來鄰居的眼鏡架在鼻梁上,搬來板凳,裝模作樣地坐在家門口看一本我看不懂的雜志,這竟然引來父親下屬的贊美。他說,你真像一個作家。“作家”這個詞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它瞬間燃燒的光輝籠罩了我的童年,使我對語文課本注釋條目中的“作家生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也因此在那個荒涼、蒼白的年代,我早早地建立起了對“莫言”這個名字的記憶。鄉政府的四合大院的一面就是電影院。1988年,我壘起幾塊大石頭,爬上高高的窗戶,扒緊生銹的鐵欄桿看完了電影《紅高粱》,然后再被我爸爸抓回去,及時在哈欠連天的十二點寫完了作業。接著我又看了《鴛鴦腿》《黃河大俠》《開國大典》,它們都使我夜不能寐。一年后,動亂結束,我父親鄭重其事地問我:你是想繼續待在南溪,還是要去魯塘?魯塘鎮像一個夢,它至今還是亞洲最大的石墨產地。你想想,亞洲啊!你想想,那里才有程控電話啊,那里才有遠近幾個鄉鎮共赴的集市啊。在回答他之前,我想起了前不久和同學去山里搜尋“竹子鬼”。一個下午敲響了無數竹莖,卻不見鬼魅的蹤跡,而夜幕降臨迅疾。我們慌不擇路地回到家已經晚上八點。剛從縣城回來的父親沒有打我,也沒有強調他們已經扯著嗓子找遍了全鎮,反而叫母親做了一種其味道讓我終生難忘的食物:方便面。在干硬的面團神奇般舒展開的同時,我聽到父親的話娓娓而生:這是從日本進口的。我瞬間想到了收音機里聽到過但看不見的世界,想到了全鎮的唯一那臺黑白電視機里反復展現又模糊不清的世界,想起了我的“作家”夢想以及那些偉大作家們的北京、上海、巴黎、莫斯科。我毫不猶豫地對父親說:我要去魯塘。魯塘讓我接近了一只“袋子”的出口了。“魯塘”本是一口池塘,在一個全鎮最大村子的村口,對面的筆架山映在水里,山頂的寶塔就像一只妙筆生花的毛筆。我來到這里寫的第一首古體詩就叫“魯塘”,父親主動幫我修改了一兩個字,然后要求我筆跡工整地抄寫在我二舅送給我的一本日本政府贈給中國兒童的筆記本上。等詩寫得越來越多,我在封面鄭重其事地寫上了“詩集”兩字,這個筆記本就成了我的第一本詩集,保留至今。到魯塘的第一個暑假,我請求我父母允許我返回南溪去。不僅因為我的外祖父母還生活在那里,還因為我計劃要像李白、王維一樣去游歷山水,探訪隱士,寫下驚世名句。返鄉前,我寫了一首詩給我的表哥表達我對此行的期待:魯南之間幾十里,日思暮想憶兄弟。少年伙伴好舊情,離別何時再相聚?那年我十歲。八歲的時候,在一位族叔的摩托車上,我翻過了父親曾經無數次經過的高山草原,看見竹雞家族若無其事地穿過霧氣彌漫的馬路。回到了祖居時,祖父已過世七年,祖母在我出生前半個月撒手人寰,空空的祖居免費借給一家外鄉人住之后依舊還是空空,只是屋左的梨花開得很盛,快要讓人睜不開眼。2012年的清明節,在父親的要求下,離開二十四年后,我從上海千里奔襲,再訪祖父、祖母和父親長期生活而我只是在父母的懷抱里來過寥寥兩次的地方。一切都是新異,它們在我的記憶里皆不曾占據過顯赫的位置。但是,因族人支系分立,歧見太多,又分散各地,難以集中在清明返鄉,家族會議討論將終止延續三十多年的“清明會”集體祭祖的時候,我站出來反對,并承諾每年清明都會從上海回來。返城,我向父親索要祖父和祖母的照片。在我父親日漸含混的眼神中,那座漸漸衰亡的陌生村莊似乎變得日益重要起來,我祖父母那荒草堆高的墳頭培上的新土似乎也日益有了其他的意義。
回到上海,我為故鄉寫了幾首詩。不久,我的生活也有了一些變化。在父母的要求和資助下,我終于答應在郊區買一套小房子,以容納父母和家族的期望。在它沒有裝修好前,我依舊孤獨地住在十六平方米的公寓里。我不斷地往里面塞滿書,也不斷在紙張上為微薄的記憶留下一些生長的空間。我寫作的變化應聲到來。變化蘊蓄在無數的準備之中,其中一項變化以及它的源頭,我如此概括道:
“童年”作為一種方法,應該生成我們新的視野。作為一種回憶,也作為一種符號,“童年”意味著純澈無邪、好奇心不斷積累、充滿可能性、走向“善”之完滿。這還不足夠,最關鍵的是,它是意識與潛意識、意志與本能交雜、生發的“混沌”。因此,“童年寫作”就是不僅要在漢語詩歌經歷了長久的毀壞、解構以及意識形態的侵蝕之外,“重建”一種指向“家園”的精神景象——它是充滿幻想又具有可感性的,它是光怪陸離又溫潤的,它是旨在恢復尊重“美”的價值的,同時,它的野心還在于拒絕“精確”,力圖挖掘潛意識與意識之間的聯系,生成詞語、意象與現實之間的“籠罩”,構建一種“迷人的混沌”。
我迷戀某種清澈的混沌,我也在某種混沌面前無聲地流下淚來。病床前,被我的提問不斷牽引的父親忽然告訴我,1989年他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繼續留在南溪鄉做一把手黨委書記,一個是去魯塘鎮做紀委書記。為了我的未來,他選擇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