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勇
(煙臺大學人文學院 山東 煙臺 264005)
明代屬近世,其資料相對來說較為豐富,同時又由于它是一個較為特殊的王朝——自趙宋亡后,唯一的一個漢族統一政權,它結束了蒙元對中國的統治,又為另一個少數民族所代替,在中國古典文化的傳承中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故而歷來學者對這一時期的研究頗多。其中,關于開國之初的洪武朝的研究尤其豐富,大概是由于這一時期處于一個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時代,處于一個制度開創、鼎革、維新的時代。然而,不同于漢唐的大一統,明朝僅僅取得了對長城以南中國的統治權,對退守草原、仍然馬頭南向的北元卻無能為力,頗多無奈,雖屢敗之,卻終究不能如漢之匈奴一樣將其擊垮驅逐;也不能像唐之回鶻一樣將其羈縻懷柔(隆慶之后雖然和議、封貢,蒙古也由于自身的混亂而衰弱,不復明初的強勢,但此時已到明朝后期,況且蒙古很快又成為后金盟友)。自明開國至俺答封貢,蒙古雖歷經權爭、混戰、分裂,但始終對明保持著巨大的軍事威脅。故而,《明史·兵志·邊防》就說:“終明之世,邊防甚重”;當時史學家甚至直接指出“今天下之事,惟夷狄惟大。而夷狄之害,北虜為最。”[1]因此,在明朝,特別是明朝前中期,諸如邊防、兵制、屯田、賦役、城建等許多制度的制定都受到與蒙古關系的影響。甚至可以說,在明前期,北方的許多制度都是為適應與蒙古的斗爭需要而設立或創制的。也就是說,這一時期蒙古在一定程度上極大地影響著明朝的政治、經濟、軍事、社會等,乃至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其國家體制。這也正是為什么我們看到諸如《明史》、《明實錄》、《名山藏》等史書中有大量篇幅與蒙古有關,就連許多明代民間文人的雜史、筆記、詩文作品也都會經常性地反映出有關蒙古的資料;甚至明朝的一些經世之臣因邊防危機的嚴重而專門撰寫了大量有關邊疆輿地、邊防輿情的著述,以為朝廷參考。也正因此,對明與蒙古關系的研究在明史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且有獨特的便利——資料豐富而視角多維。在此背景下,對于明初(洪武年間)明朝與蒙古關系的研究,很早就為史學界所關注,也取得了許多富有意義的研究成果,為明史及明代蒙古史做了很多有益的補充;不過,查閱諸多相關著作、論文,我們也可以看到還存在著的不少問題,需要進一步的去補充和完善。
目前對于明與蒙古關系的研究,通過電子系統檢索有關研究論文和著作,再通過對比總結,很明顯地可以看出,明政府的邊防思想和邊防政策、措施是目前明與蒙古關系研究領域的絕對重點。這當然與明初蒙古的軍事威脅有關,也與由此引起的明廷對邊防的重視有關。朱元璋曾敦敦地告誡他的繼承人,“自古及今,胡為中國患久矣。歷代守邊之要,未嘗不以先謀為急。故聯于北鄙之慮,憂加慎密。”[2]由此可見強化北邊邊防、防御蒙古在朱元璋統治思想中的重要性。
朱元璋稱帝后,以應天為大本營,以富庶的江東、兩淮為根據地,逐步蕩平其余割據政權,驅逐蒙元,統一中國本部。但是,元順帝妥歡帖睦爾率元室重臣和部分蒙古軍隊退往北方草原, 元王朝的統治機構、軍事建制、軍隊主力等并沒有被消滅,仍保存著較強的勢力存在,正所謂“順帝北出漁陽,旋輿大漠,整復故都,不失舊物,元亡而實未亡也。”[3]元順帝退到上都后,仍繼續以大元朝廷的名義號令各地蒙古軍民,著手組織力量,以圖恢復,并與駐于西北的擴廓帖木兒(又名王保保)所部以及東北的納哈出部相互配合,遙相呼應,從北方左、中、右三路威脅明室的存亡。朱元璋為了防備蒙古南下,便在北邊沿線部署重兵,初步形成了以“固守封疆”與“積極防御”相佐的防御思想,同時在北部沿邊重地逐步展開了一系列的邊防建設。這些建設主要包括修筑要塞、建立和完善都司衛所、規劃兵力部署、設立軍屯、設開中法、移民虛邊、培養邊王等。同時,以攻為守,主動出擊。在整個洪武朝,朱元璋共八次大規模地以元勛宿將統率軍隊出塞,對殘元勢力進行反擊,力圖以戰略打擊削弱或摧毀殘元的軍事實力,從而減輕邊防壓力。
瀏覽有關論文、著作可以看到,絕大多數研究都是圍繞上述邊防思想、邊防建設、軍事行動而展開的。比如說,對于朱元璋邊防思想及實踐的研究;對于明代邊防政策及其演變的研究;對于明代邊鎮的研究;對于明蒙軍隊建制和軍事行動的研究等。但是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研究主要集中且囿于軍事方面,對其他諸如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活等方面雖有涉及,但考察面還沒有鋪開,研究內容仍不夠深入。例如有的研究人員考察朱元璋對蒙古的招撫政策,多是對史實的重現與政策的總結,而沒有涉及到其中經濟、社會、文化等層面上的問題;對于明代互市貿易的研究雖多,但也多集中在中后期,對洪武時期雙方經濟聯系的考察多限于貢賜交流,并且其中有的只是在述及軍事時作為佐證或相輔的材料,一帶而過。這就造成了目前對明初與蒙古關系研究中軍事獨大、其余不足的畸形狀況。
其實,明初明朝與蒙古的交往除軍事外,在其他方面也有許多研究價值。固然,不同于明后期“蒙漢兩族間的經濟交往是經常的、大量的,無疑是蒙漢關系的主流。”[4]明代中前期蒙漢兩族的交往主要是通過戰爭來實現的。但即使是明太祖本人也認為靠武力并不能徹底解決蒙古的威脅,特別是洪武五年徐達北征失利,更是使他徹底擊敗、收服蒙古的“雄心受到抑制。”[5]此戰后不久,他曾對部下將領說:“自古人君之得天下,不在地之大小,而在德之修否。元之天下,地非不廣,及末主荒淫,國祚隨滅。由此觀之,何不懼乎。”[6]在他看來,一味使用武力擴大領土,在一定情況下可能不僅無益于國祚,甚至有丟失天下的危險。因此,在此后他把對蒙古策略的重點轉向防御,即便是洪武后期的主動出擊,其著眼點也是防御,而這在之外,他更加注重通過其他途徑來消弭蒙古的威脅。
我們可以看到,在建明稱帝之前,朱元璋對元朝一直采取的是回避的態度,即不與元朝直接為敵,以避免成為元朝打擊的“出頭鳥”。即使1368年決定北伐時所發布的《北伐檄文》,也并沒有將蒙古人看做不共戴天的敵人而加以絕對的排斥,其中說道:“如蒙古、色目,雖非華夏族類,然同生天地之間,有能知禮義,愿為臣民者,與中夏之人,撫養無異。”[7]他總結歷代王朝統御少數民族的經驗,認為“制夷之道,必恩威兼施,使其畏感,不如此不可也。”[8]這些都說明朱元璋存有收服蒙古的心態,但是這種收服主要不是通過軍事征伐,而是以仁德恩義為手段。也就是說,在軍事上“以威服之”之外,朱元璋還尤其注重用政治懷柔的即“以德懷之”的手段來解決蒙古問題。特別是在軍事征討一時未能完全奏效,甚至失利的情況下,朱元璋不失時機地改弦更張,提出了“元運既終,天命歸我中華,凡其遺民,皆吾赤子”[9]的主張,將其對蒙古的政策由單純的軍事征討轉變為軍事征服與政治招撫相結合,頻頻向蒙古人釋出善意。而這些政治懷柔手段的實現,涉及許多社會領域,由此使明蒙關系呈現出多樣性,因而,其影響恐怕不是單純的軍事研究或是對相對應的招撫政策的考察所能涵蓋的。然而,就像前面所說的那樣,這些部分在以往的研究中并沒有引起學界的重視,很少被列為專題予以特別研究。
比如,在對待故元遺民的問題上,朱元璋實行撫而優之的政策。對滯留在中原的蒙古軍隊和俘獲、招降的蒙古軍民,全部加以妥善安置,并告諭主辦大臣:“推誠心以待人,路人可使如骨肉;如嫌猜而御物,骨肉終變為仇讎。”[10]對留在內地或招撫的原蒙古宗室和貴族,要么禮待有加,封給官爵,要么厚加賞賜,要么以姻婚籠絡之。如洪武四年(1371年),朱元璋令其次子朱 娶故元權臣擴廓帖木兒(王保保)之妹為王妃。又如洪武二十年降明的北元名將納哈出,被朱元璋封為海西侯,賜丹書鐵券和大量的莊園宅第。這些做法,一方面體現了朱元璋基本的“以德懷之”的民族思想,另一方面也是做給退居草原的北元君臣看的——以此來加速北元朝廷進一步分化。開國不久,朱元璋就下令編修《元史》,其中不乏對元世祖等故元君臣的溢美之詞,這一方面是等于承認了元朝的正統地位,同時指出自己“雖起自布衣,實承古先帝王之統”,[11]把自己樹立為元朝正統地位的繼承者,以此“要蒙古人承認明朝繼承了天命”,[12]表明他已成為天下共主并對蒙古等少數民族以子民的身份平等視之,如當年的唐太宗那樣。從而在傳統的正統觀上壓倒“死而不僵的”殘元。另外,在政治上,朱元璋盡力對北元進行招降。他多次致書北元大汗或其他軍事貴族,希望停止戰爭,友好相處,互不侵犯。元順帝駕崩后,他對其加以美謚,以示尊敬;并遣使致書北元新主愛猷識理達臘,表明招降和好之意;洪武十六年(1373年),又將被俘的愛猷識理達臘嫡長子買的里八剌送回,以表誠意。洪武十三年(1370年),朱元璋遣使詔諭蒙古君主、宗室、臣民,申明:“朕既為天下主,華夷無間,姓氏雖異,撫字如一。”[13]并許諾北元君臣歸附后給予優厚待遇。不少元朝宗室貴族和將領因此率部歸附明朝。此外,為剪除滯留內地的蒙古人的威脅,朱元璋又用較為柔和的手段對蒙古人賜姓賜名,實行民族同化,籠絡一部分蒙古上層。他還運用文化、法律、婚姻等方式加速蒙古人的漢化。他想通過“強迫同化”的手段來減少蒙漢民族間的隔閡,這在當時起到了一定作用,但也表現出了他在民族政策上的一些歷史局限性——強迫同化實際上帶有一定的民族歧視色彩。在目前的明史或明蒙關系史研究中,以上這些議題雖有不少論述,但多沒有從其對民族融合、社會文化、經濟形態等方面的影響立體展開,缺乏從社會多維角度的考察。
除了政治懷柔,朱元璋在其他方面也有一些措施。比如,為了減少蒙古襲擾所造成的損失,同時建立縱深防御體系,使邊境地區形成一個條狀空白地帶,朱元璋還組織北部邊境地區的居民移民——洪武時期的移民政策對近代中國社會和地域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此外,他還通過普及儒家教育的方法恢復傳統綱常文化,以此來與北元的經過“篡改”了的封建文化相對抗;為了配合軍事建設,他還在北邊鼓勵屯墾,并設立“開中法”;與蒙古對抗的過程也影響了諸如百姓的征戍負擔、交通、畜牧(馬匹)養殖、驛傳、外交等國家社會政治經濟生活的方方面面。
以上這些非軍事的方面都可以作為單獨的課題進行研究,這對目前主要以軍事為主的研究體系可以做有益的矯正,對于完善和豐富目前的明初與蒙古關系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參考資料:
[1]《明經世文編< 方司馬奏疏審時酌群情陳要實疏>》。
[2][3]《明史紀事本末·故元遺兵》。
[4]吳量愷.明代蒙漢兩族的交往關系[J].華中師院學報,1981.
[5][12][美]牟復禮,崔瑞德.劍橋中國明代史(上)[Z].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P101—102)。
[6]《明太祖實錄》,卷七六,洪武五年十一月辛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