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超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經吾師錢茂偉教授推薦,筆者有幸拜讀到喬治忠先生的新作——《中國史學史》。全書共分九章:一、緒論;二、史學的起源與先秦時期史學的初步發展;三、中國古代傳統史學基礎的奠定,專述秦漢史學;四、方探索的三國兩晉南北朝史學;五、唐至兩宋:傳統史學發展的成熟;六、元明兩代史學的調整與開新;七、清代對傳統史學的清理和總結;八、中國近代史學的建立與發展;九、近代史學發展的新生面。各章末尾加設“思考題”,能讓讀者帶著問題去閱讀,引發讀者思考。全書結尾附《課下參考文獻舉要》,便于讀者查閱文獻,進行擴展閱讀。附錄《史學吟》,將中國史學從古至今的發展歷程融入于詩,朗朗上口,一目了然。
后記中可見作者對該書的重視和推崇。首先這部教材“欲力糾學界流行的人云亦云訛誤”,“有論有考,特見頗多……以啟發青年學子之思辨”;并且“書中所申己見,多以發表于報刊,歷經檢驗”,故可靠性強;再有,此書得到諸位名家學者協助,行文用字皆經過細心商榷和細致校訂,這都表明此書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及質量。喬教授坦言,他對這本書十分自信。原因在于書中體現了許多常人所未言的新觀點,本文旨在對這些新觀點進行解析和評論,以幫助讀者閱讀理解。
關于中國史學史學科的構建,這里著重從中國史學史的分期,及史學的發展機制兩方面討論喬著個性之處。
喬治忠先生大致將1949年以前的中國史學史分為八個階段:起源、奠基、探索與發展、成熟、調整與開新、清理與總結、轉型、新生面——馬克思史學發展??梢钥闯鰡滔壬姆址ㄓ迷~縝密而不籠統,劃分得也更為細致。中國史學史的發展不是一條拋物線,描述不宜過于簡而粗。喬著將秦漢單列為章,突出其奠基地位;稱唐宋為成熟期也十分準確。秦漢的奠基、唐宋的成熟、清代的清理和總結成為整個發展脈絡的關節,整個史學史的發展脈絡清晰可見。
關于史學的發展機制,喬先生通過中外史學的比較,提出:歷史記述的真實性與歷史撰述的社會功用之間的矛盾,是傳統史學發展的內在動力。外在的發展機制表現為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雙軌發展。[1]“求真”和“致用”的矛盾是史學界普遍公認的。而普遍的觀點認為:史學應始終為現實服務,發揮其社會功用。喬先生則認為這種矛盾運動終究會使史學逐步強化其學術性,走向史學的專業化。[1]21確實如此,任何學術研究都有其應用價值,不能用世俗功利眼光簡單的說它是否有用。史家對求真、求是與求新的樂趣,也是發展動力之一。做學術研究看似枯燥、冷清,然“誰解其中味”,探索與發現也能給人帶來樂趣和熱情。
關于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的分類,首先要弄清定義。喬治忠先生在其專著《中國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中對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的定義做了詮釋:“官方史學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項內容:1.制度化、規范化的記史和修史機構;2.官方切實控制和管理下的史籍編纂;3.官方的史料和官修史書;4.官方歷史觀與史學思想;5.官方史學的政治作用和學術地位。前三項是夠成完整官方史學的基本要素?!薄肮俜郊娦奘罚詵|漢纂修《東觀漢記》發軔,官方、私家兩條并行不悖的修史軌道開始形成。”“并行不?!币庵赶鄬Κ毩?、互不干擾的,然該書明確指出“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之間互動、互補也互有排抑”。故筆者認為“并行不?!币辉~運用欠妥。
私家史學的定義:“官僚身份的私家撰史,有時也是應和朝廷的某種需要,但只要不是在官方修史組織內進行,并且未受到官方切實的管理和控制,史書的內容、形式、材料取舍、思想傾向都出自私家胸臆,即屬于私家史學?!币源藰藴?,《春秋》、《左傳》、《國語》、《史記》皆屬于私家史著。
私家史學具有“成一家之言”的個性特征,和一定的不依附于統治階級的獨立性。私家史學的發展促進了史學的學術化進程,而官方史學則更看重史學的政治功用,把史學當作政治的附庸。因此喬先生把私家史學與官方史學區分開來,加強對私家史學的研究,是其強調史學發展應強化學術性的體現。當然,官方史學和私家史學的概念由來已久,非喬治忠先生首創,早在金毓黼寫第一部《中國史學史》時,就采取了官方、私家分章而述的做法。喬先生的創新在于將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看作一對矛盾,重視二者的聯系,并沒有割裂對待,運用矛盾分析法來探究史學的發展規律,從而形成構建中國史學史的理論體系。
喬先生的《中國史學史》不僅宏觀構架頗有新意,在具體內容上也有獨到的學術見解,對史學發展中的許多史實,立足于求真考證,立論分析,以實事求是為旨歸。例如關于將孔子與《春秋》聯結起來的史學意義、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的互動關系、劉知 撰著宗旨的前后改變、明代史學發展的普及性潮流、王國維“二重證據法”的繆誤及其不良影響,等等“,皆發前人所未發、道他人所未言”。
(一)孔子與《春秋》相聯結的史學意義
孔子是否真的修訂過《春秋》?學術界尚未定論。大多數史學史著作都默認《春秋》為孔子所修,因此視線未免變得狹小。喬著認為無論孔子修訂《春秋》是否屬實,“在整個中國古代,孔子修《春秋》仍是久被認定的”。故客觀地稱之為“孔子與《春秋》相聯結”,實際上是對孔子修《春秋》持懷疑態度。然而,喬著并不糾纏于考證孔子是否真的修過《春秋》,而是從后人對孔子和《春秋》的推崇,來看兩者聯結起來的史學意義。
《春秋》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編年體史書,記事的開始,在史學史上的意義頗大;而孔子為儒家學派的創始人,被封為“圣人”,在儒學發展中同樣影響深遠。如果把《春秋》歸為孔子所修,則“圣人”更“圣”;而如果是“圣人”修的《春秋》,那《春秋》的地位也大為提升。因此,喬先生將孔子聯結《春秋》的意義歸結為:一“、《春秋》地位的高漲帶動史學地位的提高”;二、“認定孔子修《春秋》,是在根本原則上認可私家修訂國史”,推動了私家史學的發展;三、孔子修《春秋》有對歷史人物的褒貶,為私家撰史、論史、聯系時事做出榜樣。[3]中國古代史學之所以發達興盛,孔子與《春秋》相聯結對此起到了推動作用。
喬治忠先生從私家史學的角度,強調孔子與《春秋》聯結的特殊意義,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提高了私家史學的地位,使之能與官方史學分庭抗禮,這有助于構建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理論體系。
(二)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互動運行機制
該部分被放入第四章——多方探索的三國兩晉南北朝史學當中。先秦、秦漢時期是官方、私家史學的產生階段,而且表現為私家史學產生在前,官方史學起步在后,二者互動并不多。但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官、私史學的矛盾就凸顯起來。一方面,私家撰史空前繁榮,從學術的角度看是“百家爭鳴”,而在統治階級看來則是“人多嘴雜”;另一方面,這一時期政權分立,各個政權也積極修史以維護統治和名譽,這就要對不利于己方的私家史著予以廢止。上述都屬于矛盾的對立面。該書的亮點在于發掘這一時期官方與私家史學的共性。喬先生將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的互動、互補歸納為:一、修史資料的相互利用;二、官方所修之史委以私家,有的轉化為私修之史;三、私家修史以官方認可為歸宿;四、私家修史彌補官方史學之缺失與偏頗。
以往的中國史學史書著,在談及魏晉南北朝史學時,介于其繁雜性,多選擇簡單羅列的方式撰寫。喬先生嫻熟地運用“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這一理論主線,很好地詮釋了這一時期的史學發展狀況,頗具理論高度。同時可以看出,官方、私家史學理論已經相對成熟了。
(三)劉知 《史通》的撰著宗旨與史學批評。該書在具體內容上還有一個獨到的見解,便是認為劉知 撰著宗旨的前后發生了改變:由起初的“用批評以往史著的方法來申明理論主張”,轉變為“撰寫史學理論著作”。理由是,劉知 早年讀史,記錄了不少批評各種史書的札記,“嘗欲自班、馬已降,迄與姚、李、令狐、顏、孔諸書,莫不因其舊義,普加厘革?!盵3]但后來在史館修史的經歷使之失意,遂斷然辭職而著《史通》“,若《史通》之為書也,蓋傷當時載筆之士,其義不純,思欲辨其指歸,殫其體統”[3]271。喬著認為這個過程劉知 敘述的很明白,著述宗旨確實發生了改變。
喬先生能得出別樣的結論,關鍵在于其對“辨其指歸,殫其體統”的理解不同。謝保成將此句解釋為“辨明修史思想,嚴密史書體例”[4],筆者以為是恰當的。依謝說之見,兩個“其”字分別指代的是史家和史書,并非整個史學;喬著則理解為“就是要論述史學的‘指歸’和‘體統’”。
此外,喬著對《史通》贊賞有加,不僅因為這又是一部私家史學的力作;其以“旗幟鮮明的態度,尖銳潑辣的筆鋒”批評諸史書,也是喬先生所欣賞的。喬先生本人是十分鼓勵史學批評的,曾提出觀點“:在實事求是的學術原則下,著重培植尖銳、潑辣的史學批評作風,打破沉悶的學術空氣,從而以學術爭鳴的方式檢驗史學的成果,激濁揚清,推動歷史學的健康發展。”
然《史通》也并非盡善盡美之作,我們在品讀時應持客觀、審慎的態度。不過作為“一家之言”的學術著作,《史通》能引發后世學者的爭論,活躍學術氣氛,使后人在對其考證、辨偽、爭論中推動史學發展,還是值得肯定的。
(四)從明代史學發展的普及性潮流,看通俗史學
喬著在第六章“元明兩代史學的調整與開新”中專設一節,闡述了普及性史學的發展與繁榮,其中著重講述了明代史學的普及性潮流。潮流形成條件包括一下幾點:首先,前代有普及性史學傳播的基礎;其次,社會上擁有較大規模的讀書人和撰書人,為撰寫與閱讀普及性史書提供了人力資源和讀者群;再有,書坊刻書業之興旺,也推動了普及;更重要的是,明人空前強烈的史學普及意識,主觀上形成了書寫普及性史書的愿望。
其實,明代普及性史學的潮流只是整個中國古代史學普及化發展的一個階段,以上四點條件都表現出了與前代的繼承性,每個朝代的普及性史學發展都是建立在前代基礎之上的。書中專述明代,是因為明代最為典型。該書只論普及性史學,絲毫不談論通俗史學,這與喬治忠先生對通俗史學的看法有關。喬先生在其作《中國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的第一部分“史學理論研討”中提到:“談論史學的普及和發展,完全沒有必要攬入歷史題材的小說、戲劇等文藝作品濫竽充數?!闭J為史學的發展應當強化學術性“,時下提倡‘通俗史學’者有將之視為‘時代呼喚’、是史學的‘出路’和‘改革’,已失偏頗,更有意無意地貶損學術著述為‘象牙之塔’‘、遠離社會’等等,這都是無益于史學發展的錯誤觀念?!盵2]34筆者贊同喬先生的說法。
(五)對王國維“二重證據法”的客觀評價
該書又一大亮點是:闡明王國維“二重證據法”的謬誤及其不良影響,避免學者們被其誤導。這首先緣于學界對王國維和“二重證據法”的推崇。(3)書中對王國維及其“二重證據法”多持批評態度,認為王國維其人思想保守,頗為信古而反對“古史辨”;所著《殷周制度論》、《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也不科學嚴謹,謬誤頗多。喬著還認為“二重證據法”亦是被夸大和濫用了,稱“以新發現的文字資料結合已有的文獻研究歷史,中國自古如此,何須標榜‘二重證據法’?”我覺得確有道理。王國維只創造了一個名詞,卻引來無數人的追捧,進而也把他本不科學的著作當作可信的材料,確實是一種謬誤。
不過“二重證據法”本身的內容并沒有錯,也已成為共識。喬著對王國維及“二重證據法”的評價應從正反兩方面進行,如只提批評反而有些矯枉過正,使讀者對“二重證據法”的科學性產生懷疑。
喬治忠先生通過多年對中國史學史的教學及研究,在其08年專著《中國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的理論基礎上,以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為主線構建了一部具有特色的中國史學史,其學術價值不可磨滅。不過該書較之同類作品還存在個別“盲點”,在此做一說明和解釋。筆者認為,作為教材,面對的讀者多為初學者,基礎知識較為薄弱;作者雖表達了不少個人觀點,很能引發讀者思考,但在一些有爭議的問題上,還應從正反兩方面客觀地反映“全貌”。其次,該書在理論的構建方面做得很好,然凡事都有利弊,由于該書過于將史書和史家納入到理論體系當中,從而對部分史家、史書的介紹顯得有些零散或不完整,當然這是任何理論著作都難免的。再有,該書注重對重點史書、史家的介紹,是為突出主線,因此涵蓋的史家、史書的數量就顯得少了些,這緣于該書僅作為教材使用,追求質而非量。
[1]喬治忠:《中國史學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9-20頁。
[2]喬治忠:《中國官方史學與私家史學》,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第 45、51頁。
[3]劉知 著,浦起 通釋:《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59頁。
[4]謝保成:《中國史學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1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