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權力

□吳鉤

什么是隱權力？我想引用乾隆、嘉慶朝封疆大吏勒保的一段自述來說明。勒保說：

我剛到成都府當通判時，因不討上司喜歡，時常遭到斥責，同僚們見風使舵，對我愛理不理。我一直非常郁悶，只是家里窮，不敢掛冠而去，只能忍氣吞聲。

有一天，聽說某人要來四川當總督了，正是我十年前的故交，心中竊喜。總督將至，我先到郊外迎接，但總督沒有見我，我有點失望。總督到了成都城外，我去拜見，又被擋了駕，我更失望了。到了行轅，大小官員紛紛晉謁，都得到接待，唯獨沒有接見我。我的名帖已遞上去了，所以又不敢徑自離去。當時天氣悶熱，直等得汗流浹背，心中憤恨欲死。

正躊躇間，忽然聽到傳呼：“請勒三爺。”不稱官名而稱行輩，是朋友圈子內的講究，所以這聲稱呼，讓我恍如羈囚忽聞恩赦，立即整理好衣冠，疾趨而入。

進去見總督不戴官帽，立于檐下，指著我笑罵：“你太無恥了，這個樣子來見我。”我要下跪行禮，他則拉起我，說：“不要你磕狗頭。”還叫他的隨從幫我解除衣冠，“為勒三爺剝去狗皮，帶到后院乘涼飲酒去。”

總督越罵，我越歡喜，因為這個待遇，表明總督不把我當外人。當時眾官還未散去，見到我與總督這般親密，都感到震驚。我飲到三更回家，知府、知縣還在衙門中等我，我一回來，便拉著我的手，問總督有什么指示。從此，成都的官員每次見了我，都是逢迎諂媚，爭著與我套近乎。我勒三爺還是當初的勒三爺，境遇卻大不相同。官場炎涼之態，言之可嘆！

這則故事收錄在清人葛虛存輯錄的《清代名人軼事》中。勒保當時的官職是成都通判，相當于成都市副市長。我們假設通判的正式權力值是100,由于勒保之前受同僚排擠、上司冷落，他實際能行使的權力很可能只有50；但現在，他與地方一把手的關系如此親密，同僚轉而要與他套近乎，他的實際權力值可能會漲到150。這部分并非由科層結構設定，而是由人脈創造出來的權力，我稱之為“隱權力”。我們用一個等式來表示：正式權力+隱權力=實際權力。

正式權力來源于當權者對各種職務的制度性授權，也就是說，一個職務不論由誰來擔任，它的職權應該是大致相同的，所以正式權力的大小，可以通過官階、品秩、俸祿、職權等來綜合衡量。隱權力則來自私人關系網絡的權力輻射，它的權值取決于個體在關系網絡中的親疏差序，與本人的官階、品秩沒有直接關系。同樣的官位，在不同的人手里，所產生的隱權力可能是不一樣的；同一個人，職位不變，但置身于不同的關系網絡，所獲得的隱權力也是不一樣的。

隱權力既不受正式權力結構的層級限制，又可以隨意越過正式權力的橫向邊界。隱權力自成體系，有自己的隱秘來源，有自己的權力地盤，有自己的傳遞管道，與正式權力系統相互嵌接，又各自為政，共同規劃著官場的權力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