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羿,周亦嘉
(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政治理論教育一系,南京 210003)
結合生態學理論加強對實踐問題的研究,正逐漸成為生態危機背景下人們進行自我反思的一個重要理論探索。生態實踐觀便是在這樣的理論背景下,對人類實踐形態新變化進行的一種理論概括,是實踐的本質、結構和功能特征的集中體現,是馬克思科學實踐觀的當代理論形態。生態實踐觀的理論建構,就是對生態實踐結構要素的科學把握,對生態實踐基本規律的深刻揭示,以實現實踐思維方式和方法論原則的超越,實現科學實踐觀在本體論和認識論上的回歸。
20世紀60、70年代,隨著全球環境問題的日益嚴重、西方國家綠色生態運動的蓬勃興起,一批西方馬克思主義學開始者把生態學的話語體系納入視野并加以吸收借鑒,“生態馬克思主義”應運而生。從法蘭克福學派對科學技術的生態學批判到萊斯和阿格爾創建生態馬克思主義,從奧康納的雙重危機理論到克沃爾的革命的生態社會主義理論,再到福斯特與伯克特對馬克思生態思想的挖掘和論證,在不同的發展階段,生態馬克思主義的學者們有著不同的理論取向和思考重點。但就其整體而言,仍存在一些共同的理論旨趣:以生態學為基本原則,從人類的需要和利益出發,建立人與自然共生共存的關系,并堅持以(與生態學內在聯結的)歷史唯物主義作為自己的理論基礎,徹底否定資本主義拼命追逐利潤最大化的資本邏輯,對在資本邏輯控制下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和科技發展內在缺陷展開深刻的生態批判,試圖從根本上改造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變革資本主義制度,反對那種僅僅局限于資本主義體制內的保護環境的要求。生態馬克思主義以其理論的深刻性、思考的全面性、鮮明的指向性、批判的針對性成為最具影響力的學術流派之一。可以說,一切涉及生態方面的理論建構都無法跳開生態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而進行言說。尤其是生態馬克思主義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建”[1],對于生態實踐觀的提出具有極為重要的啟示作用和借鑒意義。
歷史唯物主義是關于人類社會發展一般規律的科學,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基石。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理解,關系到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本真意義的探尋。然而,相當一部分的西方學者尤其是綠色主義者,把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等同于機械唯物主義,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因過分強調生產而忽視自然資源的稀缺性和有限性,是一種技術決定論和生產決定論。“經典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凸顯了自然界的人化問題,卻沒有強調人類歷史的自然化方式以及自然界的自我轉型問題。資本主義的運行周期以及對勞動的剝削問題被置放在了一個遠遠高于有機體的生命周期、能源的使用周期和自然界的開發方式的位置上”。[2]這樣一來,就從思維方式上,把歷史唯物主義同生態學根本對立了起來,而這本身就是在資本邏輯影響下對馬克思唯物史觀的誤判。事實上,馬克思從來都沒有把人類社會看作是獨立于自然界之外的單獨存在,而始終認為“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3],“人靠自然界生活”[4],“自然界同勞動一樣也是使用價值(而物質財富就是由使用價值構成的!)的源泉”[5]。沒有自然界,沒有外部的感性世界,勞動者就什么也不能創造。所以生態馬克思主義認為,馬克思明確意識到了建構一種能夠闡明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矛盾關系理論的必要性與重要性,在他們的理論視閾中,“關于社會的觀點中包含著人類不再異化于自然界,人類對自然界的利用不再建立在資本積累邏輯的基礎上,而是一方面以個人和社會的需要,另一方面以我們今天所謂的生態學的理性生產為直接基礎的思想。”[6]即社會系統和自然系統既互為前提,又互相包含;人類史和自然史毫無疑問地處在一種相互作用的辯證關系之中;自然系統不僅內在于生產力,而且也內在于生產關系。在此基礎上,生態馬克思主義系統分析了資本“原始積累”是如何既構建起對勞工和生態環境具有反面作用的生產方式,又最終引導出以抵制對勞動力剝削為內容的階級斗爭和以抵制對自然毀損為內容的生態運動的客觀后果,揭示出資本主義及其生產方式的矛盾性和暫時性。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生態馬克思主義提出“馬克思的生態學”概念,重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恢復馬克思生態唯物主義的原貌的理論嘗試,為我們進一步深化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借鑒意義,尤其是他們在研究方法中采取的向外借鑒和向內挖掘的兩條思維路徑,更為生態實踐觀的理論構建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方法論依據。
無論是哲學上的理論探尋,還是現實中的政治經濟批判,抑或對未來社會的共產主義構想,馬克思所要最終解決的,或者說最終達成的,是關于人的解放和全面發展的問題。在后馬克思主義時代,任何一種理論建構的最終訴求如果不回到這一點上,都是對馬克思主義本真意義的背離。而生態馬克思主義正是通過在新的條件下對馬克思“人的解放”主旨的回歸,實現了對人類中心主義和生態中心主義的超越,從而沒有流于一般性的綠色理論。“自然的權利(生物平等主義)如果沒有人類的權利是沒有意義的。”[7]因此,人類在試圖緩解消除生態危機,并重新檢討自身對自然界的態度的同時,不應也不能放棄“人類尺度”,而是通過“兩個和解”[8]實現人與自然的雙重解放。正如奧康納所言,“自然越是被看成是勞動、財產、剝削以及社會斗爭的歷史的結果,我們的未來越有可能是可持續的、公正的和具有社會正義的”。“在歸根到底的意義上,最徹底的人類中心主義也許就是最徹底的自然資源的保護主義觀點。”[9]所以說,人與自然的關系最終將體現在:“人是世界的中心,人類按照理性的方式合理地、有計劃地‘統治’自然。”[10]生態馬克思主義并沒有把關于“解放人”的討論終止在人與自然關系的和解之上,而是以馬克思異化理論為基礎,進一步討論了資本異化的最新表現形式。按照生態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每一個人都有使其自身本質外化(通過使其價值、目的和愿望的外在對象化實現人的類本質)的需要,自由既是這種外化得以外化的中介,又是其結果;然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卻否定了人類本質得以實現的自由,使工人階級無法實現自我”。[11]消除異化也就意味著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和超越,以及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實現。馬克思“把共產主義叫做‘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異化是要由共產主義來解決的‘歷史之謎’”。[12]由此,在理論邏輯上必然導出了生態社會主義這個生態馬克思主義的主要問題域。我們姑且不去討論其理論的進步意義或是局限性,而是把焦點放在生態馬克思主義如何讓把“人的解放”這一命題作為一以貫之的理論訴求,并以此建構自身的理論體系,這無疑對我們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具有極強的借鑒意義。對于本文來說,這種理論訴求更是生態實踐觀構建所必須堅持的邏輯基點。
任何一種理論,只有始終保持面向現實實踐的理論特質,才能永葆生機和活力,才能成為時代精神的精華。而現實實踐無限豐富的多樣性和發展性使得理論必須始終保持一種創新的、發展的姿態。對于北美生態馬克思主義[13]來說,如何使馬克思主義在北美生根發芽,為普通民眾和各種社會力量,無論是工人階級,還是新社會運動[14]都廣為接受,進而通過發揮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功能,超越資本主義,實現共產主義和人的解放,這是擺在他們面前的迫切而又重大的理論與實踐問題。考慮到北美獨特的社會現實[15],他們反對沉溺于對馬克思主義作純理論研究,而是專注于面向現實的研究,主張把后馬克思主義時代的馬克思主義,從一種高樓深院的學術理論,回歸到其本身的理論特質,即一種與現實斗爭密切相連的實踐理論。基于這一點,北美的生態馬克思主義者們不僅關注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解決問題,而且還把生態危機納入社會主義革命的視野之中,希冀在繼承馬克思主義的根本方法和保留馬克思主義追求“人的解放”的基礎上,通過對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分析與批判引發一場社會主義的政治運動,復活馬克思的辯證法,恢復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功能,超越資本主義,最終實現人的解放。由于這種鮮明的現實指向性,使得北美生態馬克思主義獨樹一幟,以其理論特質成為了當代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流派。“在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中,文化哲學和辯證法的原創性研究毫無疑問地歸于西歐馬克思主義哲學,唯有生態學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發源于北美,是北美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門貢獻于世界的新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態。”[16]這種始終保持著對現實問題關切的理論特質,是我們推動馬克思主義哲學當代形態發展過程中所必需的一個基本遵循。
當然,生態馬克思主義本身有著難以克服的理論局限,最首要的就是對其自身性質的界定不甚清晰。雖然阿格爾在創建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生態危機理論,并指明其隸屬于馬克思主義陣營,[17]然而后來的學者并沒有將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紅色”性質明確表達出來,奧康納將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定義為以生態運動為主導的當代新社會運動所導致的有關社會及社會變化的新的理論,福斯特將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表述為“把生態問題作為馬克思的主要思想來理解馬克思”[18]。這樣一來,在對問題的本質分析以及解決問題的現實途徑方面他們就表現出了不可避免的矛盾和游移,一旦論及自身理論的直接現實性時,生態馬克思主義者往往承認自己尚未找到解決的辦法,尚未找到一種與正確的生態意識相適應的政治形式,而他們所主張建立的一個綠色的、社會公正的、消滅私有制和剝削的生態社會主義只是在資本主義制度框架下的修修補補,并沒有從整體上超越科學社會主義。這種“理論”與“實際”的現實割裂,使得生態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雖然具有否定當代資本主義的意義,卻多少類似于一種由費爾巴哈式的“高級的哲學直觀”引申出來的、帶著田園牧歌式余響的批判。
總體來說,生態馬克思主義的深刻之處,在于其結合當今世界日益嚴峻的生態危機,重新探討研究馬克思、恩格斯當年提出的兩個“和解”問題,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新視角。這一視角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理解和豐富馬克思主義的原則與精神、社會主義的內涵、社會主義生態文明的內涵,對于生態實踐觀的理論構建更是具有極深刻的理論借鑒意義。
[1]這種“重建”不是對馬克思唯物史觀的超越,或者是另起爐灶,而是包含著生態馬克思主義對待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兩種基本理論態度和研究路向:一是以詹姆斯·奧康納為代表所主張的,通過外在補充和完善的方式,開啟歷史唯物主義的生態視閾,復興馬克思主義的自然觀;另一種是以貝拉米·福斯特為代表所主張的,通過內在挖掘和梳理的方式,提出“馬克思的生態學”概念,重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嘗試恢復馬克思的生態唯物主義原貌。
[2][美]詹姆斯·奧康納.自然的理由: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研究[M].唐正東,臧佩洪,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8.
[3]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09.
[4]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61.
[5]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M]//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28.
[6][美]詹姆斯·奧康納.自然的理由: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研究[M].唐正東,臧佩洪,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4.
[7][英]大衛·佩珀.生態社會主義:從深生態學到社會正義[M].劉穎,譯.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5.
[8]“經濟學家自己也不知道……他瓦解一切私人利益只不過是替我們這個世紀面臨的大轉變.即人類與自然的和解以及人類自身的和解開辟道路.”馬克思.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M]//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63.
[9][美]詹姆斯·奧康納.自然的理由: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研究[M].唐正東,臧佩洪,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199.
[10]姚燕.生態馬克思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對九十年代以來生態馬克思主義的思考[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12.
[11]趙卯生.生態學馬克思主義主旨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15.
[12][加]本·阿格爾.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M].慎之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24.
[13]本文主要關注的是九十年代以后的生態馬克思主義.并以北美生態馬克思主義為討論重點.因此這里僅以北美生態馬克思主義為例.目的以說明問題為要.
[14]“眾所周知的新社會運動--尤其是環境和生態運動的發展.以及工人運動向那些至今尚被貶低或被忽視的生活領域的擴展……導致了一些有關社會及社會變化的新的理論(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就是其中之一).”參見[美]詹姆斯·奧康納:自然的理由: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研究[M].唐正東,臧佩洪,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前言4-5.
[15]由于北美沒有歐洲那樣的封建歷史.人民爭取民主權力的斗爭并不像歐洲那樣在根深蒂固的社會特權背景下進行.同時政治體制的開放性有助于工人階級被同化到改良主義的新政中.因此北美的工人階級對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運動并沒有像歐洲工人階級那樣有著濃郁的興趣.
[16]何萍.自然唯物主義的復興:美國生態學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評析[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2):13.
[17]“這種生態危機論.或我們所說的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所以是馬克思主義的.恰恰是因為它是從資本主義的擴張動力中來尋找揮霍性的工業生產的原因的.它并沒有忽視階級結構.”參見[加]本·阿格爾: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M].慎之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420.
[18][美]約翰·貝拉米·福斯特:馬克思的生態學:唯物主義與自然[M].劉仁勝,肖峰,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前言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