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玲
(西南政法大學 民商法學院 重慶 401120)
由于學界對侵權補充責任的研究還不深入,對侵權補充責任基本內涵的界定仍然莫衷一是,尚不能達成一致意見。學界中的觀點有:
楊立新教授認為,侵權法上補充責任是指兩個以上的行為人違反法定義務,對一個受害人實施加害行為,或者不同的行為人基于不同的行為而致使受害人的權利受到同一損害,各個行為人產生同一內容的侵權責任,受害人享有的數個請求權有順序上的區別。首先行使順序在先的請求權,該請求權不能實現或不能完全實現時,再行使另外的請求權的侵權責任形態。從楊立新教授對侵權補充責任的定義來看,他認為侵權補充責任應當是不真正連帶責任中的一種特殊情形,即侵權補充責任是一種有順位性的不真正連帶責任,并且已形成通說。
張新寶教授認為,補充責任的含義是:在能夠確定加害人時,由加害人或其他負有責任的人 (如加害人的雇主、監護人)承擔責任,安全保障義務人不承擔責任;只有在加害人無法確定時,由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全部責任;如果能夠確認加害人,但是加害人或者對損害負有賠償責任人的資力不足以承擔全部責任,則先由加害人或者對損害負有賠償的責任人盡力承擔責任,剩余部分由負有安全保障的義務人承擔。責任人和補充責任人在順序上有差異,在補充責任人承擔了補充責任后,獲得了對加害人的追償權。張新寶教授還認為“補充責任是一種與連帶責任、按份責任相對應的新型責任”。此種定義法被認為是一種好的定義方式,它能很具體地描述出侵權補充責任的規則是什么,給予我們一個很具體、直觀的責任承擔規則。但是張新寶教授對于“在加害人無法確定時,由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全部責任”的觀點,筆者持反對意見。另外,張新寶教授所說的“補充責任人承擔了補充責任后,獲得了對加害人的追償權”中的追償權也存有疑義,即獲得多大程度的追償,是全額追償,抑或部分追償?
而無論是《侵權責任法》還是司法解釋都沒有給予侵權補充責任一個明確的定義。侵權責任法對于補充責任的規定僅有3條,即第三十四條、第三十七條和第四十條。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條規定:“從事住宿、餐飲、娛樂等經營活動或者其他社會活動的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未盡合理限度范圍內的安全保障義務致使他人遭受人身損害,賠償權利人請求其承擔相應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因第三人侵權導致損害結果發生的,由實施侵權行為的第三人承擔賠償責任。安全保障義務人有過錯的,應當在其能夠防止或者制止損害的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賠償權利人起訴安全保障義務人的,應當將第三人作為共同被告,但第三人不能確定的除外。”
可見,司法解釋并沒有對侵權補充責任做全面的規定,僅對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補充責任做了解釋。所謂管中窺豹,從該解釋中所體現出來的補充責任的含義包括兩方面:一是順位的補充,即首先應由直接責任人承擔賠償責任,直接責任人沒有賠償能力或者不能確定誰是直接責任人時,方由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經營者承擔賠償責任;二是實體的補充,即補足差額,但經營者只能在其能夠防止或者制止損害的范圍內承擔賠償責任。
可以看出,學界就侵權補充責任的性質形成了兩種不同看法:一是以楊立新教授為代表的“不真正連帶說”;一是以張新寶教授為代表的“新型責任形態說”。但盡管學界沒有對侵權補充責任的概念形成一致的看法,而侵權補充責任人承擔責任的第二位性和補充性是不容置疑的。故而,可以明確的是:侵權補充責任承擔的可能性是受害人的救濟無法從第一責任人處得到滿足。并且根據最高院的《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司法文件中也可以看出:侵權補充責任人的責任范圍受其過錯程度的影響。
楊立新教授認為,侵權連帶責任是指受害人有權向共同侵權人或共同危險行為人中的任何一個人或數個人請求賠償全部損失,而任何一個共同侵權人或共同危險行為人都有義務向受害人負全部的賠償責任;共同加害人中的一人或數人已全部賠償了受害人的損失,則免除其他共同加害人向受害人應負的賠償責任。當然,對于超出自己份額的一部分有權向其他責任人追償。
在滿某某與M超市等健康權糾紛上訴案中,法院認為:“上訴人M超市在履行合同過程中未能保障消費者的人身安全,造成上訴人滿某人身損害,依法應承擔賠償責任……上訴人Z電梯廠也具有一定過錯。上訴人M超市和上訴人Z企業在事故電梯安全隱患的防范上具有共同過失,以致沒有發現事故電梯的安全隱患。”故而,法院最終判決上訴人M超市和上訴人Z企業承擔連帶責任。
而在“董某某等訴L大酒店等旅店服務合同案”中,法院認為:“董某的被害,不是外來的侵權行為造成的,而是事前已經控制其人身自由的侵權行為人故意追求的結果。即使L酒店的服務員登記了彭某的真實身份,或者拒絕彭某的入住,也至多是改變了董某死亡結果發生的場所,卻不能從根本上避免該結果的發生。……被告任某所經營的L酒店畢竟未如實登記加害人彭某的身份證,也未能發現胡某挾持董某進入L酒店,被告任某未能履行一般意義上的安全保障義務且主觀上有過錯。被告未履行安全保障義務的不作為,與董某的死亡之間的因果關系無法徹底予以排除。”故而,判決L大酒店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對以上兩起案件進行比較可以發現:同樣是負有安全保障義務的被告 (上訴人)卻承擔著不同的責任,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了不同的責任承擔方式?這樣的不同恰好反映出來連帶責任與補充責任的不同之處。
1.從責任的產生基礎來看,承擔連帶責任的基礎應當是共同侵權,而補充責任人承擔補充責任的基礎是“間接侵權”,即因其自身過失為直接侵權人提供了侵權的便利。在滿某某與永順縣M超市等健康權糾紛上訴案中,受害人滿某受到傷害的唯一原因在于電梯的巨大安全隱患。而造成電梯巨大安全隱患的原因有二:一是上訴人M超市作為所有人將未經年檢的電梯無限制投入使用,違反安全保障義務,從而給顧客帶來直接的隱患;二是上訴人Z企業作為出售方沒有對電梯安全運行情況跟蹤調查和了解,沒有對事故電梯進行安全指導和監控,也存在過錯。不妨分析以上兩個原因,在此案中負有安全保障義務的超市沒有盡到義務的這一事實與作為電梯出售方的Z企業沒有盡到電梯售后服務義務都同時對電梯存在巨大隱患并導致事故產生了直接的作用。假如超市或Z企業任何一方盡到了自身義務,電梯所存在的巨大隱患就有可能被消除,受害人從而不遭此難。換言之,超市的過失行為與Z企業的過失行為都對受害人的人身損害產生了直接的影響力,構成共同侵權。在董某等訴L大酒店等旅店服務合同案中,受害人遇害的真正原因是彭某、胡某的犯罪行為,這是酒店無法阻止的,從此種意義上說,受害人的遇害與酒店并無直接的因果聯系。如果說酒店與受害人遇害有關聯,只能說是負有安全保障義務的酒店未如實登記加害人彭某的身份證,錯失受害人董某求救的可能,減小了受害人獲救的幾率,存在一定的過失。酒店的過失行為對受害人董某的遇害起到間接作用,故而此案中的受害人董某遇害存在一個直接原因,即彭某、胡某的犯罪行為和一個間接原因,即酒店沒有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過失行為。
2.從責任人的主觀狀態來看,連帶責任中的數個責任人由于共同故意或過失,共同造成受害人的一個損害,而補充責任人與直接責任人之間并不存在共同過失,補充責任人通常是屬于消極的過失不作為,直接責任人則通常為故意的積極行為。在滿某某與M超市等健康權糾紛上訴案中,超市與Z企業都對電梯疏于防范,造成受害人損害,屬于共同過失。而在董德某等訴L大酒店等旅店服務合同案中,酒店明顯是不作為的過失行為與彭某、胡某的故意犯罪行為截然不同。這應該說是具體實例中判斷連帶責任與補充責任的標準之一。
3.從責任承擔的順位上看,連帶責任中的數個責任人并無責任承擔上的順序,程序法也并未對受害人的求償做順序的安排。而補充責任規則中存在著第一順位責任人和第二順位責任人,受害人求償時也必須先向第一順位責任人求償,在得不到滿足或第一順位責任人下落不明時,才可以向第二順位責任人求償。原因在于在連帶責任中,數個責任人的行為都與受害人的損害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對于損害結果的發生都起著重大的作用,因此任何一個責任人對于損害結果的發生都存在不可推卸的責任,自然無需安排賠償的順序。滿某某與M超市等健康權糾紛上訴案中,判決超市與Z企業連帶責任實質上承認了兩個行為共同發生作用,導致了受害人的人身傷害,受害人無論向誰求償都是正當的。而補充責任中,補充責任的過失行為不會對損害結果的發生產生直接的作用,即使是造成侵權,也只是“間接侵權”。假如將董某等訴L大酒店等旅店服務合同案中的酒店與直接加害人放置于同一順位承擔賠償責任,相當于默認了酒店過失的“間接侵權”行為與直接加害人故意的直接侵權行為對損害結果發生具有同等的地位,從而造成實質上的不公平。
4.從責任的內部效力來看,連帶責任的規則中,盡管受害人可以向其中任何一個責任人求償且該責任人有義務全額賠償,但數個責任人之間仍存在著份額的區分。該區分的依據則是每個責任人的過錯程度及原因力的大小。對于責任人所給付的超出自己份額的部分則有權利向其他責任人求償,即責任人之間依責任份額而享有追償權。比如滿某某與M超市等健康權糾紛上訴案中的超市在全額賠償之后,可以就不屬于自己份額的部分向Z企業追償。而補充責任的規則中,補充責任人處于補充地位,只有在受害人求償得不到滿足或直接責任人下落不明時才承擔責任。換言之,在直接責任人能夠全額賠償的情況下,補充責任人無需實際賠償,而即便是補充責任人實際承擔了責任也有權向直接責任人追償。有關補充責任人的責任份額及追償權的問題,作者將在下文著重討論。但直接責任人對補充責任人無追償權,這也是補充責任人與直接責任人的地位所導致的。
按份責任是指無過錯聯系的數人實施的行為結合在一起,造成了一個共同的損害結果,每個人按照自己的過錯和原因力,按份承擔責任份額的侵權責任形態。按份責任中的數人行為各自獨立且偶然造成同一損害后果,能夠確定具體的責任份額。例如,某甲購買了一個有缺陷的燃氣熱水器,又購買了一個有缺陷的漏電保護器,安裝在自己家的洗澡間里。洗澡時,觸電而死。而造成該損害結果的原因有二:一是燃氣熱水器的缺陷;二是漏電保護器的缺陷。兩個原因結合在一起共同導致了某甲的死亡后果。然而燃氣熱水器生產商與漏電保護器生產商之間并無共同故意或共同過失,他們也不可能預見到此結果的發生。在此情形下,依據《侵權責任法》第12條的規定:“二人以上分別實施侵權行為造成同一損害,能夠確定責任大小的,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難以確定責任大小的,平均承擔賠償責任。”從而承擔按份責任。
補充責任與按份責任相比,實際上并無多大的相似性,可以說在實踐中不易混淆。然而,在許多具體的案例中,法官總習慣于對補充責任人的補充責任與直接責任人的直接責任進行比例劃分。比如在湖北漢川法院判決X公司訴H物業公司等財產賠償案中,法院判令“被告黃某及其父母賠償原告財產損失8.5萬元,被告H物業公司在三被告不能賠償時承擔20%的補充賠償責任。”在許昌Y公司等與J交通運輸集團等財產損害賠償糾紛上訴案中,法院判令“T公司、D公司作為履行買賣合同的義務人,在幫助對方尋找承運人和裝貨過程中未盡到法定的注意義務,與本案損害結果的發生有一定的因果關系,應在其過錯范圍內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結合本案實際情況,以貨物價值的30%為宜。”在江某某因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案中,法院同樣判令被告 (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20%的責任且二審法院予以認定。由此可見,在實踐中,法院似乎傾向于將侵權補充責任人的補充責任限定在一定范圍內并對責任比例予以劃分。從此意義上看,侵權補充責任似乎更是一種“有順位的按份責任”。
然而,即便如此,侵權補充責任與按份責任卻有著本質上的差別。首先,從責任產生的原因看,盡管兩種責任制度都是兩個以上行為的結合,但是侵權補充責任中,補充責任人的行為對于損害結果間接發揮作用,直接責任人的侵權行為在沒有其行為的“支援”下也可能獨立致使損害結果的發生。而在按份責任中,數個責任人之間的行為只有相互結合才會導致損害結果,假如只存在一個侵權行為則可能不會出現同一損害結果。其次,侵權補充責任人承擔責任后仍有追償權,而按份責任則不存在追償的問題。另外,侵權補充責任的順位性是其他責任形態所沒有的特征。
不真正連帶責任是德國潘德克吞法系特有的產物,這一概念最初由德國民法學者阿依舍雷提出,它建立在德國普通法時期對連帶之債進行共同連帶和單純連帶二分論研究基礎之上,又逐步從單純連帶中演化而來。
侵權法上的不真正連帶責任是指多數行為人違反法定義務,對一個受害人實施加害行為,或者不同的行為人基于不同的行為而致使受害人的權利受到損害,各行為人產生同一內容的侵權責任,各負全部賠償責任,并因行為人之一的履行而使全體責任人的責任歸于消滅的侵權責任形態。我國《侵權責任法》第11條規定:“二人以上分別實施侵權行為造成同一損害,每個人的侵權行為都足以造成全部損害的,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可見我國立法上采用連帶責任解決不真正連帶的侵權問題。盡管不真正連帶責任并不是我國立法中所承認的責任形態,但在理論上仍有重大影響。以楊立新教授為代表的學者認為,侵權補充責任屬于不真正連帶責任中的一種。原因在于適用補充責任的侵權行為與適用不真正連帶責任的侵權行為是一樣的,即是提供機會的競合侵權行為,兩者的唯一區別是補充責任中的數個請求權存在順序的要求。作者對此說法并不贊同。不真正連帶責任中的數個行為互不影響且都可以獨立的導致損害結果的發生,并不會相互提供機會,屬于典型的競合侵權行為。而補充責任中的補充責任人的侵權行為與直接侵權行為之間雖然有一定的獨立性,但通常情況下,補充責任人的侵權行為會為直接侵權行為提供更加便利的條件,在沒有該便利條件下,也同樣存在導致相同損害后果的可能性。反之,在沒有直接侵權行為的情況下,補充責任人的過失行為可能會造成較小的損害后果,甚至不會發生損害后果。故而,適用補充責任的侵權行為并不屬于真正的競合侵權行為。
作者認為,倘若不真正連帶責任與侵權補充責任之間是上位概念與下位概念之間的關系,法律又何必多此一舉,創設出新的侵權補充責任形態而使責任形態體系徒增混亂呢?兩者在適用范圍上可能存在著競合,但并不能說兩者是種屬關系,或者說侵權補充責任吸取了不真正連帶責任中有益的部分更為妥帖。
通過侵權補充責任與連帶責任、按份責任與不真正連帶責任的比較可以看出:第一,侵權補充責任的最基本特征是其責任承擔的順位性要求,這一特征是其他責任形態所沒有的;第二,不同的責任形態中的數個侵權行為之間的關系不同,唯有侵權補充責任形態中的數個侵權行為是過失的“間接侵權”和故意的直接侵權的結合,并且此種“間接侵權”的過失行為為直接侵權行為提供了“超常的便利”或者說受害人因為此種“間接侵權”的過失行為而處于更容易受到侵害的危險狀態。故而,筆者認為,侵權補充責任是指無過錯聯系的數人實施的過失的間接侵權行為與直接侵權行為相結合造成同一損害結果,且該間接侵權的過失行為為直接侵權行為提供了便利條件,只有在直接侵權人下落不明、無法確定或賠償能力欠缺時,受害人方可向間接侵權人提出賠償請求,而間接侵權人賠償后保有向直接侵權人的追償權,間接侵權人所承擔的責任即為補充責任。
理清侵權補充責任的概念僅僅是第一步,隨后的問題接踵而至,比如侵權補充責任存在的價值何在?與其他責任形態相比,其價值優勢又何在?侵權補充責任規則體系應該如何構建?這都需要我們做進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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