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恩
(曲阜師范大學 哲學系,山東 日照 276826)
普羅泰格拉(Protagoras,約公元前490—前410)①,雅典智者派代表之一,他所提出的重要命題“人是萬物的尺度”,在西方哲學史上有重要的意義。黑格爾就認為人是萬物的尺度“是一個偉大的命題”[1](P27),它說明“思維是能規定、能提供內容的東西;這個普遍的規定就是尺度,就是衡量一切事物價值的準繩”。[1](P27)柏拉圖在《泰阿泰德篇》中借蘇格拉底之口來敘述這一命題,“他說,人是萬物的尺度,存在時萬物存在,不存在時萬物不存在。”[2](P183)由于相關資料的缺失,對這個命題的解釋存在著一些分歧,但也因此使得我們能夠嘗試對這個命題進行開放性的解釋。對于這個命題,哲學史上慣以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評判之。筆者嘗試從價值的角度對此命題做出新的解讀,認為此命題揭示了人與萬物之間的一種價值和意義關系,即人以價值尺度為基本存在方式把握外物,而事物由于能夠被人通過價值尺度的勾連而開顯自身從而彰顯其存在之意義。眾所周知,從公元前600年到公元前450年是古希臘哲學發展的第一階段,即宇宙論階段,哲學家所著重探討的是世界的本原問題。到公元450年左右,希臘人“從對宇宙狂妄的和無事實根據的沉思中轉向了對知識和知識理論的懷疑論的批評”,[3](P34)即從本體論轉向了認識論。與此同時,哲學家所關心的問題類自身,哲學轉向了人類中心論時期。倫理和政治問題在這時被迫切提出,在與異族人接觸的過程中,希臘人開始思考:“在一切各異的風俗習慣中,能否找到一個普遍有效的道德和政治理念”,[3](P34)智者派引發了這一爭論。隨著人類中心論時期轉入后期,希臘人普遍認為道德具有相對性,不存在公認的道德標準。“人是萬物的尺度”的命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提出來的,這一思考暗含著人的價值取向和價值判斷轉向多元化發展的趨勢。
筆者以為要探討這個命題的內涵,需要對以下兩個問題作出說明:一,這里的“人”指的是個體的人還是作為類的人?二,“尺度”的內涵是什么?關于第一個問題,“人”究竟是指抽象的人的概念還是作為現實存在著的人的個體?希臘語中的“人”(anthropos),主要是指個體的人。柏拉圖《泰阿泰德篇》記載:“對我來說,事物就是對我呈現的樣子,對你來說,事物就是對你所呈現的樣子,而你和我都是人。”[2](P183)顯然,普羅泰戈拉所說的“人”是指單個的人。單個的人,作為具有不同特質的獨立個體,從而不同的物才能呈現不同的樣子,而作為類的人只是一抽象概念,不可能對物產生知覺。“人是萬物的尺度”要求事物以不同的方式呈現與人,但不論呈現方式如何,最終都歸結為人對物的個體化感受。人作為世間存在者中唯一有精神活動者,在認知活動中對外物的存在做出感性或者理性的考察,這即是人作為萬物尺度的體現。換句話說,作為對萬物尺度的價值標準的開顯與通達是由存在物對人產生的所有能引起人的感知并激發人做出價值判斷的東西。對不同的人而言,物對人引起的刺激不同,因而人對物的感受就不一樣,所以事物對每個人的意義也就不同。按照馬克思主義哲學,“價值是事物或現象(包含物質的、制度的和精神的事物或現象)對于人的需要而言的某種有用性”。“價值不是某種實體,而是主體和客體之間特定的關系,即客體以其屬性滿足主體需要和主體需要被客體滿足的效益關系”。[4](P305-306)“尺度”的開顯,也就是體現物對人的價值和意義。若作為個體的人消失了,那么物對他的意義和價值也隨之消失。
關于“尺度”的涵義。普羅泰格拉認為:“風對于覺得冷的人來說是冷的,對于不覺得冷的人來說是不冷的”。[2](P183)“冷和熱并不是什么存在著的東西,而只是根據對一個主體的關系而定;如果風本身是冷的,則它必須永遠對主體產生冷的效果。”[1](P29)對同一陣風,不同的主體有不同的感受。主體感受的不同,因而同樣的風對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價值和意義。這里普羅泰戈拉并不涉及到風的具體溫度是多少,他的意思是說,盡管就風的溫度而言,是確定無疑的,但不同的人對于風冷的程度的把握卻大相徑庭。假若感受到冷風的主體消失,盡管具有確定溫度的風本身未曾有絲毫改變,但是主體所感受到的由風而來的冷卻不存在了,從而冷風對人的價值也就隨著主體的消失而消失了。也就是普羅泰格拉所認為的,個體“存在時萬物存在,不存在時萬物不存在。”[2](P183)對于這句話不能從宇宙生成論的角度去理解,否則將陷入絕對的荒謬。在這里,普羅泰戈拉所強調的并非人的存在與否決定萬物的生成與消亡,而是從人與物關系的角度來闡釋這一命題。當物以某種人能感知的方式呈現于人,即個體的人對物有所把握和認知時,人對物的“尺度”便得以展開。“尺度”的展開以人的感受和判斷為主,是人對物的存在以及物的屬性的一種個體化的理解和體悟。萬物對人的意義并不能由物單方面產生,只有物與人產生關聯,即主體與客體產生交互運動時才能產生。“人是萬物的尺度”是要說明,就物對人所具有的價值而言,“人是萬物的尺度”。如果主體不存在了,即便萬物作為自在之物存在著,但是由于與物關聯著的主體的消失,使得物對于所關聯著的主體的意義被取消。從主體而言,主體本身的消失,即意味著主體對萬物的“尺度”作用的終止,那么由人和物構成的價值系統也就不復存在。因而從這兩個意義上說,人是對象的價值尺度,也是價值關系的存在論尺度。
在《泰阿泰德篇》中,蘇格拉底以一種嘲弄的口吻批評普羅泰戈拉,他說:“他為什么不宣稱豬、狗、面狒狒或其他有感覺的怪獸是萬物的尺度”。[2](P184)盡管這是普羅泰戈拉對蘇格拉底的批評,但恰恰反證,普羅泰戈拉“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命題所闡述的,并非人是萬物存在與否的尺度,而是人對萬物存在的價值尺度。首先,普羅泰戈拉之所以選擇人作為萬物的尺度,在于人有理性,人能夠通過對事物的把握,使事物的存在對人產生價值。他說:“我所謂的聰明人,嚴格來說是這樣一個人,他能轉變我們之中任何人,使對之顯得是惡的事物成為顯得是善的”。[2](P184)萬物雖然能夠以自在之物本有的形式呈現于豬狗,但豬狗與事物卻是分別獨立自存的,豬狗并不能在與呈現之物的關聯中使呈現之物顯示出對豬狗本身是善的或是惡的,也就是說豬狗不能從主觀上實踐地把握萬物從而使萬物的存在產生價值。聰明人的聰明之處在于,他能夠運用直覺和理性,讓那些對自己而言是“惡的事物顯得是善的”。換言之,聰明人能更好的發揮自己對萬物的“尺度”作用,使惡變為善,消極變為積極。在這個過程中,萬物的存在與否和它所固有的屬性并不曾發生變化,改變的只是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方式,而這種具有積極傾向的把握事物的方式,被普羅泰戈拉定義為人對萬物的“尺度”。其次,如果僅就作為有感覺的存在物而言,則“豬、狗、面狒狒或其他有感覺的怪獸”與人沒什么分別。如果普羅泰戈拉是從具有感性知覺的存在物的角度來闡明“人是萬物的尺度”,那么他完全有理由選擇“豬、狗、面狒狒或其他有感覺的怪獸”作為萬物的尺度。他之所以以人作為萬物的尺度,正說明他所說的“尺度”是就物對人的價值而言。
“我認為真理就像我所寫得那個樣子,即我們每個人都是存在或不存在的尺度。”[2](P184)普羅泰戈拉把真理歸結為個體對存在或不存在的“尺度”不免狹隘,但是如果從價值的角度來看,“每個人都是存在或不存在的尺度”則是一條無可懷疑的真理。首先,普羅泰戈拉所說的“存在”是指事物“對你所呈現出來的樣子”。人作為存在的尺度,依賴于人的先天結構和文化基礎。不同的個體對同一事物或同一事物的同一屬性的感知程度有所差異,從而每個個體對事物或其屬性的把握角度也不同,進而意味著同一事物對不同的人所具有的價值迥異。這里的“尺度”,指的是人依靠對事物的某一屬性的知覺而對事物所作出的價值判斷,所以他說“對我來說,事物就是對我呈現的樣子,對你來說,事物就是對你所呈現的樣子”。[2](P183)這里的“尺度”與事物的存亡和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屬性的客觀標準是兩回事。人作為存在的尺度,意義在于人能夠價值地把握世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存在時萬物存在,不存在時萬物不存在”。其次,就“人”作為不存在的尺度的角度而言,人乃是萬物的價值尺度。他認為“存在時萬物存在,不存在時萬物不存在”,如果從生成論的角度來分析就會產生矛盾:假設萬物存在,則不存在究竟存在還是不存在?如果不存在存在,則存在就不存在,即意味著萬物不存在。如果不存在不存在,那么人的存在就是不可能的。所以從宇宙生成論的角度理解“人是萬物的尺度”行不通。如果從價值的角度來分析,盡管不存在無法認識和把握,但人依然可以對不存在作出價值判斷。不管人對不存在的價值判斷是什么,這都不會影響到人對不存在實施價值尺度,并且這種尺度作用會隨著人的消亡而消亡。
普羅泰戈拉明確地意識到萬物與人之間的價值效用關系,對象對于人的價值只有在人的活動中才能成為現實。“事物就是對我呈現的樣子,對你來說,事物就是對你所呈現的樣子”。[2](P183)普羅泰格拉的意思是說主體的不同的需求決定著客體對人的呈現方式,而這種呈現方式是以主體的價值取向為基礎的,并且這種呈現方式并非事物的客觀面貌,它指的是以主體的感受性為主導并以價值取向作為基礎通過主體思維方式在主體大腦中形成的客觀形象。這種客觀形象的客觀性是對主體而言的,正如色盲眼中的顏色,盡管它與事物本身的顏色有差異,但對于色盲來說,這種有差異的顏色體驗卻是客觀的,從而也就決定了事物的顏色對于色盲的價值。
“人是萬物的尺度”探討的是人與物之間的價值關系,它揭示出事物的價值和意義是相對于人而言的,人的存在與否是對象的價值和意義的標準,也就是說,對與人構成具體價值關系的物的價值體證以與物相對的人的去留為依托。正如辯證唯物主義所說,“價值關系是一種以主體為尺度的關系,依主體的不同層次而表現出每一主體的個體性或特殊性”。[4](P308)這正是“人是萬物的尺度”的言而未明之意,需要我們做出一番積極的解讀。
[注 釋]
①一說普羅泰格拉生卒年約公元前481—前411,見希爾貝克(Skirbekk)、伊耶(Gilje,N.)著、童世俊譯《西方哲學史:從古希臘到二十世紀》,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37頁。
[1]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2卷[M].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
[2]苗力田.古希臘哲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
[3][挪]希爾貝克(Skirbekk),伊耶(Gilje,N.).西方哲學史從古希臘到二十世紀[M].童世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4]李秀林,王于,李淮春.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原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