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適遠
(新疆文化廳新疆藝術研究所·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中心,新疆 烏魯木齊 830002)
《六十二闊恩爾》是哈薩克族的民間古典音樂,意為“六十二套連貫、優美、抒情的樂曲”,是以器樂為主,集民歌、舞蹈、說唱、彈唱等多種表演形式于一身的綜合藝術。六十二闊恩爾被譽為草原音樂的“活化石”,正是基于這樣的杰出價值,六十二闊恩爾被列為“國家級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作為至今依然以游牧為主要生產生活方式的哈薩克族,在廣袤的草原文明傳承中,渾然不覺歲月的變換,在邊疆一陲保留了來自和漢唐大曲有著千絲萬縷血緣關系的六十二闊恩爾,為今天尋找古代漢唐大曲乃至于宋朝大曲提供了可能的路徑。
草原文化系統一個有別于農耕文化的特質是兩大系統的記憶方法方式截然不同。農耕文化由于自身的生產生活方式趨于穩定狀態,阡陌桑田,整齊劃一,因而更加注重于文字系統的記錄、整理、保存,無論是作為時代的意識形態還是城市精英,典籍、野史、筆記都是主要流傳方式。當然在民間社會系統中,除去家族家譜的記錄外,也不乏口口相傳的民間記憶系統。但總的來說,和草原文化系統的差異還是顯而易見的。
草原文化的記憶方式和其生產生活方式有著直接的聯系。游牧是草原文化的載體,部落群居和散居由于其四季游牧很難像農耕民族定居那樣處于絕對穩定狀態,更多于流動。這種流動決定了文化的流動。同時更多保留了古老的記憶系統。特別是草原固有的氣候早就了對四季的敏感性,所以草原文化表現的就更為感性和質樸。哈薩克族的六十二闊恩爾是這種游牧符號的一個杰出載體。
當代社會已經通過歷史學、考古學、民俗學、人類學等確定了哈薩克族的祖先源于塞人、烏孫人、大月氏人、康居人、悅般人等。康居國、悅般國是古代西域的文化大城邦國。康居樂、悅般樂名動一時。他們既和西漢時期當時西域的著名文化中心——龜茲(今天的庫車周圍)發生了文化融合,這也意味著烏孫草原文化首先同西域文化為代表的龜茲樂為符號的半農半牧的文化系統首先有了密切的交融,其次也同中原農耕文化的最高成就者——長安為代表的文化系統進行了交流,這在歷史上有著明確的記錄。
西漢兩個最有名氣的公主細君、解憂和親嫁到烏孫時,是帶著宮廷樂班去的,而烏孫也是帶著樂舞到長安訪問的。音樂沒有邊界、歌舞不分人種、文化拉近地域。音樂是內地和西域加強聯系的最佳載體。解憂公主與翁歸靡所生長女弟史被送到長安學習漢樂5年,回來后,嫁給龜茲國王絳賓。《漢書·西域傳》記載:元康元年(公元前65年),絳賓與夫人漢外孫女弟史入漢朝賀,“王及夫人皆賜印綬,夫人號稱公主,賜以車騎、旗鼓、歌吹數十人”,加強了漢樂、烏孫樂、龜茲龜茲的音樂水平也是很高的。康居與中原王朝的關系一直都很密切。康居樂器樂舞于魏晉南北朝時傳入中原。唐代時,康居樂舞十分盛行,其中最受青睞的是“胡旋舞”。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在其《胡旋女》一詩中寫道:“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蓬舞……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里余。”著名的漢代大曲《相和大曲》、《盤古舞》的出現令人耳目一新。也直接啟蒙了隋唐真正意義上燕樂的到來。隋唐燕樂是指宴享樂舞時聽的歌舞,也叫宴樂,至今仍然大名鼎鼎的《龜茲樂》、《伊州樂》等都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閃亮著奪目的光芒。隋唐上臺亮相的還是那些歌舞伎人。但這時候的規模和內容都已經到達了中國音樂歌舞史上的頂峰時代。其形式之豐富、其品種之多樣、其技藝之高超、其隊伍之龐大,堪稱空前絕后。隋唐燕樂成為了宮廷音樂的主旋律,同時也飛入尋常百姓家,得到了民間的支持,一時間,大街小巷、宮廷內外都是燕樂的“粉絲”。據《隋書·音樂志》載:隋文帝在開國初,就下令設置七部大樂。分別為:國伎(西涼樂)、清商伎、高麗伎、天竺伎、安國伎、龜茲伎、文康伎。到了隋煬帝,這位酷愛音樂的家伙又加了兩部西域樂:康國樂、疏勒樂。至此成為著名的隋朝“九部樂。”到唐太宗時期,更是以前所惟有的氣度吸納百川,完成了煌煌手筆。除加了西域的“高昌樂”進一步遞增為第十部外,又廣集了西域的鼓吹樂把鮮卑、吐谷渾、步落稽等音樂,顯示了這位開國皇帝對西域大曲的極度偏愛。到唐玄宗這位大才子時,通曉音律的他更是設立了坐部伎、立部伎,把燕樂單獨設立為內教坊,親自參與培訓。在他的強力支持下,西域大曲占據了大唐帝國歌舞近三分之二的篇幅,這是一種怎樣的熱情和興致,又是怎樣的信賴和欣賞,幾乎是以幾近狂熱的精神把燕樂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歌舞大曲在大唐的上下一心和舉世矚目中,完成了華麗的轉身,成就了流放百代的唐代大曲。
哈薩克族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以本民族的傳統文化為核心,繼承、發展了《悅般樂》、《康居樂》等樂曲,并不斷吸收漢代以來的中原文化和天山南北各民族文化的精髓,同時汲取西方音樂的表現形式,這才有了《六十二闊恩爾》。哈薩克《闊恩爾》逐漸形成為一種完整的樂曲形式,它有著系統的套數、豐富的節奏與曲調,以至于民間歷來有“富人家的喜事三十天娛樂,四十天慶典”的傳說。娛樂當是演唱《六十二闊恩爾》,按每部《闊恩爾》演唱兩小時,每天演唱兩部計算,就要演唱三十一天。(楊振波《哈薩克族六十二闊恩》第4頁。)
中原音樂舞蹈對哈薩克樂舞的影響,表現在《六十二闊恩爾》的組織結構和音樂表現手法與漢唐宋《大曲》的許多相同之處。從已搜集整理的《阿克鵠闊恩爾》的組織結構和演出形式來看,與《大曲》比較有“異曲同工”之妙。
將《阿克鵠闊恩爾》的第一部分“歌與曲”(九段)作為“散序”來看,其以曲為主,只不過穿插了歌舞;第二部分“箴言妙語唱”(八段)就相當于“中序”了,以冬不拉彈唱、對唱為主;第三部分“歡騰歌舞”(四段)更是相當于“破”,歌舞并作,形成全曲的高潮。整部套曲(即“大遍”)由一個主旋律和若干變奏曲(即“遍”)組成,每首曲目均有專名。我們且不去探究整理過的《阿克鶻闊恩爾》是否符合原生態,但可以看出《六十二闊恩爾》與漢唐宋《大曲》是有其相互影響的。
以龜茲樂為首的六大樂,比較今天的六十二闊恩爾和木卡姆,可以發現許多直接傳承的脈絡,而這種驚人的相似性其實從《摩訶兜勒》開始表現的就很清晰。李延年編《相和大曲》直接的依據是《摩訶兜勒》。艷、趨、亂,一個都不能少。艷,歌曲開頭之意,相當于散序;趨是疾快的器樂曲,中序;亂,就是契合,結束的末尾曲,到了入破時刻。整套的大曲形式已然成形。到隋唐時分,龜茲樂最燦爛的時刻來到了,完美無缺地展現給了世人。
在隋書中,提到了一首曲子。在現在的新疆十二木卡姆中身影猶存。隋書記載的這首古老的龜茲歌曲《善善摩尼》,是突厥語的音譯,翻譯就是“你啊,你把我”。令人驚奇的是在全疆各地的木卡姆中,都有這首歌,開頭的第一句唱音為“善善米尼善”,意思就是“你啊,你把我”,遙遠時代的歌聲竟然如此清純、毫不變色,不是歷史的奇跡嗎?《隋書·音樂志》載:“其歌曲有善善摩尼,解曲有婆伽兒,舞曲有小天,又有疏勒鹽。”明確提到了歌、解、舞、鹽(即是艷)。歌曲是聲樂部分,舞曲是舞蹈部分,解是樂曲快速結束。鹽是“艷”,是抒情婉轉的樂曲。這樣,龜茲樂的三大組成部分就出來了:1.聲樂曲,2.器樂曲,3.舞蹈曲。這實際上也是西域大曲的共同音樂結構特點。再比照一下漢《相和大曲》講究的“艷、趨、亂”,然后把目光移向新疆十二木卡姆,可以再清楚不過的看到木卡姆的組成方式,第一是瓊乃合曼,第二是達斯坦,第三是麥西來甫。這里要注意的是“亂”,除了字面上解釋為結束曲外,專家對此有更深入的說法。亂,在古代歌舞曲中又被譯為“月蘭”,那么,究竟有什么說法呢?用月蘭代表歌舞,是因為月蘭是西域草原上生長的一種紅花,而早在漢唐時代以前,古代西域的阿爾泰語系各民族最初信仰的是薩滿教,在每逢5月末的月蘭花開時,要舉行傳統的祭祀儀式。歌舞是祭祀活動中極為重要的一環,男女老少圍成圓圈,唱歌跳舞,在歌舞中常常加用“嗨,嗨,月蘭”為襯詞,至今,在哈密木卡姆中還保留著這一套木卡姆。
漢唐宋幾代大曲顯示了和維吾爾族《木卡姆》、哈薩克族六十二闊恩爾的某種千絲萬縷的關系。哈薩克族古典民間音樂《六十二闊恩爾》在哈薩克民族文化中的地位可與維吾爾族的《十二木卡姆》相媲美,其意為六十二套優美的樂曲。六十二實際是概指,并非固定數目。就目前的發掘和整理已經在全疆發現了200多套。
漢代的西域,作為維吾爾祖先的游牧人匈奴和烏孫、悅般的文化、民俗民風都基本相同。何況印度傳至龜茲的《摩訶兜勒》以及龜茲樂都傳入了古代西域北部,這樣充分提供了一種文化互動的佐證和依據。被學術界公認的相和歌的源頭恰恰是來自于古代西域的伊犁的鼓吹大曲,而伊犁的鼓吹大曲恰恰是來自古代樓蘭的《摩訶兜勒》,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據著名音樂家黃翔鵬先生考證:《瑞鷓鴣》(《碎金詞譜》)、《天下樂》(“鼓吹樂”曲牌)、《減字木蘭花》(元散曲)、《舞春風》(西安鼓樂)等曲牌,,發現它們的來源都叫《舞春風》。《教坊記》著錄的《舞春風》大曲排在“龜茲樂”與“醉渾脫”之后,所以《舞春風》也是龜茲樂。這四個不同來源的曲牌譯出來以后,發現它們的宮調、結構、七律都完全一致。他曾將譯出的《瑞鷓鴣》錄成磁帶請新疆研究十二木卡姆的專家聽。他們一聽就說:“這是我們庫車的音樂。”庫車就是古代的龜茲。因此可以證實這些牌子之間確實有歷史關系。
由此觀之,漢唐時期開始的中原內地和古代西域文化交融的范圍和力度都是其他任何時期無法對比的。作為多民族、多宗教、多文化的新疆在祖國的邊陲留下了包括哈薩克族六十二闊恩爾和維吾爾族木卡姆在內的“活化石”,這些生動而不老的文化符號說明了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文化是彼此交融的,更是包容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有如此,才真正形成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文化百花園和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和諧真善美。
[1]闊恩爾阿灣編委會.闊恩爾阿灣[M].伊犁:伊犁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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