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派詞人李曾伯壽詞思想研究

祝肖超 沈 霞

（湖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李曾伯（1198—1268），南宋詞人，字長孺，號可齋，原籍覃懷（今河南沁陽），南渡后寓居嘉興（今屬浙江），一生事功顯赫，為南渡后名臣。據相關統計，李曾伯創作壽詞58首，居南宋個人壽詞創作數量第四。李曾伯壽詞創作一直奉行“愿學稼軒翁”這一信條，其中包含復雜的思想，探究其壽詞所蘊含的思想特征，主要有以下兩方面內容。

一、自壽詞中隱逸與報國的矛盾

1.隱逸之思與現實矛盾

李曾伯壽詞中隱逸思想占據重要地位，主要體現在其自壽詞中。從宋理宗淳祐七年（1247）至景定二年（1261），即詞人50歲至64歲間，李曾伯共創作了25首自壽詞。自壽詞中，李曾伯處處顯露歸隱之意，卻又自我矛盾。

《沁園春·和鄧季謙通判為壽韻》[1]是較為典型的作品：

老子家山，近古蘇州，有監本呆。嘆長途荷擔，斯宜已矣，急湍鼓枻，豈不危哉。我愛陶潛，休官彭澤，為三徑荒蕪歸去來。君恩重，奈邊戈未偃，閫轂猶推。

東南休運將回。幸天日清明公道開。把孤忠自許，我心匪石，一真難滅，人口如碑。青眼舊交，黑頭新貴。快九萬里風鵬背培。詩筒寄，正多情未已，聊解君頤。

李曾伯在此詞中展現出多重的情感態度。首先，他直接大膽地呼喊“我愛陶潛”，表達對陶淵明“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生活的向往，明確提出自己欲辭官歸隱的意愿?？v觀李曾伯自壽詞，其歸隱之意無法掩飾，且十分強烈。他向往的隱逸生活有詩：“向酒邊、多作數篇詩”（《八聲甘州·癸丑生朝》），有酒：“壺觴自引，不妨換羽與移宮”（《水調歌頭·戊申和八窗叔為壽韻》），與歲寒三友為伴：“竹院晝閑參內景，蒲團夜坐披圓覺”（《滿江紅·八窗叔和，再用韻》），品莼鱸肥蟹之美：“正柴桑栗里，稻肥蟹健，松江笠澤，莼美鱸鮮”（《沁園春·乙卯初度和程都大韻》）。

李曾伯歸隱的愿望如此強烈，卻為何沒有達成？正如其在此詞中所述：“君恩重，奈邊戈未偃，閫轂猶推?！彼卫碜谠谖黄陂g對李曾伯十分看重，多次將邊防重權交予他[2]，皇恩浩蕩，怎能推辭。但更重要的是愛國忠臣李曾伯在“邊戈未偃”之際，心中無法置國家安危于不顧，即使使出最后余力也定當報國。一個“奈”字將其對國家的牽掛和歸隱的矛盾展現得淋漓盡致。

既然君恩重，自己又心系國家，李曾伯為何又總想歸隱？這和南宋混亂的政治局面是分不開的。李曾伯從政時間是紹定三年庚寅（1230）至咸淳元年乙丑（1265），朝廷內政黨對立，加上宋理宗執政后期任用賈似道、丁大全等奸臣，聽信讒言，導致眾多軍事賢才都因奸臣弄權而下場悲慘。李曾伯自己亦仕途坎坷，多次遭彈劾：景定元年（1260），“李曾伯、史巖之并落職解官。曾伯坐嶺南閉城自守，不能備御?！盵3]P853李曾伯遂生大病。景定二年（1261），賈似道行“打算法”，李曾伯等一幫重臣與老將下獄，不再得到重用。[4]咸淳元年因賈似道嫉妒而慘遭到褫職[5]P835。

南宋末期朝廷黑暗，弄權者對守邊將領的迫害，對包括李曾伯在內的一大批久經沙場的將領們造成很大威脅，賢將無法施展才能，挽救岌岌可危的國家也力不從心，可謂“孤忠自許”。難怪李曾伯會發出：“弧矢四方男子事，爭奈灰心也久?！保ā顿R新郎·丁巳初度自賦》）的嘆息。

2.對精神自由的不懈追求

仕途艱難、報國無門較大程度地引發了李曾伯歸隱之思。然而，還有一個內在原因是宋代士大夫階層對于隱逸的精神追求。李曾伯的自壽詞中曾多次提及“垂釣”這一意象：

休說射雕手，且學釣魚翁。——《水調歌頭·戊申和八窗叔為壽韻》

任從渠、翻云覆雨，愿老于耕釣樂于詩。——《八聲甘州·和韻》

不退尋巖壑，相安耕釣，重來嶺嶠，猶事驅馳?！肚邎@春·己未初度》

李曾伯在自壽詞《乙卯初度和程都大韻》下闋中提道：“何人為我箋天。焉用此客星留井躔?！薄翱托恰奔粗笘|漢隱士嚴光。李曾伯還在《水調歌頭·幕府有和，再用韻》一詞末句道：“束起樓蘭劍，歸釣子陵臺。”子陵臺作為一個隱逸的意象在宋代士大夫心中有著崇高的地位，有學者稱其是“宋代隱士范型的重構與宋代士大夫新的審美的精神追求”[6]P59。這種新型的隱士范型由北宋名士大夫范仲淹樹立，以建立嚴子陵祠堂為標志，后由宋代士大夫紛紛作詩文歌詠嚴光追求精神之自由，從而樹立起的宋代士大夫隱逸思想新典范，即嚴光典范[7]P64-98。這是對宋代士風墮落的“拯救”，也是士大夫群體意識覺醒所帶來的結果。士大夫群體意識的覺醒，從根本意義上講即他們追求精神自由的過程。有學者認為：“正是對于自由精神的群體性的普遍追求，構成了宋代士大夫群體精神的隱逸的最為內在的動力?！盵8]P206真正擁有遠大理想、追求精神自由的士大夫在面對入仕與歸隱之間，仍然會選擇堅守心靈的底線，李曾伯正屬于受到現實羈絆，卻依舊追求精神寧靜與自由的高尚之士。

對于胸懷高遠志向的李曾伯來說，真正的自由源于對真理的追求和堅守。在自壽詞中他反復強調自己對國家的忠貞不貳的赤子之心：

把孤忠自許，我心匪石，一真難滅，人口如碑?！肚邎@春·和鄧季謙通判為壽韻》

嗟老矣、滿頭都縞，寸心猶赤。——《滿江紅·丙辰生初自賦》

歲寒耿耿，不改惟有寸心丹。——《賀新郎·戊午初度自壽》

年事漸高，報國無門，但李曾伯依舊“我心匪石”、“寸心猶赤”。這種忠誠是孤獨和寂寞的，更是難以磨滅的。李曾伯的責任感建立在孤忠之上，而非名利，他嘆“浮生夢也”（《瑞鶴仙·戊申初度自韻》），也“識破榮途皆幻境”（《賀新郎·自和前韻》），是南宋士大夫階層的精神與人格追求之高的標桿。

李曾伯通過詩詞的方式，表達自己對自由精神的不懈追求，這是宋代士大夫精神覺醒的產物，也展現了李曾伯對于國家存亡的責任感。正是這種高度的責任感和追求自由精神狀態的合體，構成了李曾伯向往隱居，卻仍然心系國家的復雜情感，體現了以李曾伯為代表的南宋士大夫階層的高尚品格。

二、與辛棄疾壽詞思想比較

以辛棄疾為核心的稼軒詞派是南宋極其重要的詞派之一，其整頓乾坤的英雄正氣的思想特色和藝術上的獨特創造，形成了對詞壇有深刻影響的“稼軒體”，也造就了一批惺惺相惜的辛派詞人。李曾伯與辛棄疾并無直接往來，屬于辛派外圈人物[9]P43，但一直熱衷“歌以壽南澗，愿學稼軒翁”。雖然相較內圈陳亮、劉過等人，其壽詞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但綜觀李曾伯的壽詞在南宋詞中是極有特色的。他對稼軒壽詞既有傳承又有創新，筆者主要從思想內容入手加以論述。

李曾伯壽詞以歸隱和愛國矛盾心境作為其壽詞的思想核心，辛棄疾壽詞則憑借豪放的抗金復國的愛國風氣而光彩奪目。兩人在極為常見的壽詞中注入了進步的思想內容及豐富的思想價值。

1.自壽思想比較

李曾伯自壽詞的數量較多且大多作于晚年，大多是歸隱之中帶著一絲傷懷之情。筆者將其自壽詞概括為兩種思想，報國和歸隱。自壽詞不僅表現在對國家的擔憂上，還表現在自己的壯志難酬上，時時透露一種傷感情懷。如：

竹馬同游，平生志、相期霄壑。今老矣，儒冠寧誤，戎裝徒著?！稘M江紅·八窗叔和，再用韻》

記當時，弧矢垂門，孤負四方志也?！度瘊Q仙·戊申初度自韻》

并且在壯志難酬之外，蘊含賦閑隱居的思想。如：

了卻官癡歸去好，有竹窗、蓬戶生涯舊。姑一笑，付杯酒。——《賀新郎·丁巳初度自賦》

世事付之杯酒外，那棋邊、得失都休語?！顿R新郎·辛亥初度自賦》

這兩種復雜心境交融伴隨李曾伯一生。是什么原因使得他有如此復雜的心境呢？在其自壽詞《蘭陵王·甲寅初度和次賈韻》中有所交代。詞中因秋風蕭瑟的凄涼天氣引發了詞人無限的感慨，言國家之不可救治，感嘆自己備盡辛勞也不能挽狂瀾。所以自己想要逃離這復雜的官場，向往平靜的田園生活。整首詞充斥著消極感傷的情調，恰恰真實反映出李曾伯的復雜心態。

辛棄疾的自壽詞只有兩首?！杜R江仙》以“六十三年無限事”這種簡單的詞句，平靜地敘說中充滿了憤懣與不平，包含了今后隨緣自適的心態及生不逢時的憤慨。《江神子》詞人只是抒發人生易老、長生難學的無奈。這兩首詞沒有用及典故，沒有引用詩文，只是詞人自我感情的抒發，情感較為平實，與李曾伯自壽詞相比不免略遜一籌。

2.他壽思想比較

時勢造英雄，辛棄疾、李曾伯身為南宋的文人，不可避免地會為當時局勢堪憂，在兩位詞人的作品中也不可避免地體現自己的愛國情感。

辛棄疾在他壽詞中最具特色的是借助祝壽之名，勉勵友人建功立業，致力于恢復神州，抗金復國的愛國精神在這些壽詞中一覽無遺。最經典的是《水龍吟·為韓南澗尚書甲辰歲壽》：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沈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云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此首壽詞作于淳熙十一年（1184），韓元吉是辛棄疾極少的抗金派密友，從另一首壽詞《水龍吟》（“玉皇殿閣微涼”）題序中可以看出兩人生日只差一天，辛棄疾生日在前，韓元吉在后，這首壽詞是辛棄疾唱和韓元吉的《水龍吟·壽辛侍郎》而作。當時辛棄疾被革職閑居帶湖，光復故國的偉大志向得不到施展。連用“渡江天馬南來”、“長安父老”、“夷甫諸人，神州沈陸”典故抒發憂國傷時的悲憤心情及抗金報國的迫切愿望。當韓元吉激勵其“使君莫袖平戎手”時，辛棄疾唱和“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梢婋m仕途不順，但對于抗金事業有種自覺的擔當，充滿了以國事為先的家國意識。在國難當前發出了時代的最強音，不能以尋常壽詞較之。

李曾伯在他壽詞中表達了自己收復中原報效國家的愿望。例如，《水龍吟·甲午壽尤制使》：

幾年野渡孤舟，蕭然袖此經綸手。歸來廊廟，從容進退，祖風猶有。小隊環花，輕艘漕玉，暫臨金斗。把詩書帷幄，期年坐嘯，塵不動、依依柳。

好是公堂稱壽。正元戎、閫垣開后。旌旗才舉，胡雛馬上，聞風西走。一點陽春，無邊德澤，淮山長久。待官軍，定了長安，貂蟬侍、未央酒。

尤焴是李曾伯明確可考的朋友之一，曾為《可齋類稿》作序。兩人的感情甚好，李曾伯曾在尤焴去世后作《挽尤端明四首》，其中李曾伯吟道：“自入烏公府，受知三十秋”、“惜時為俗累，欠往拜師顏”，從中可見尤焴是李曾伯三十年的老師，對恩師的情感當然高于對上司的情感，所以壽尤焴的詞有別于其他壽官詞，更顯真摯與深刻。李曾伯開篇就贊尤焴是治國能手，包含了對尤焴的高度期許。然后從其家世“祖風猶有”，才能“輕艘漕玉，暫臨金斗”，文章“詩書帷幄”夸贊尤焴的風流才氣。下闋以祝壽開頭，從尤焴的功績入手，言因為其有軍權在握，加之英勇善戰，才能保住淮山一帶的穩固。這首壽詞雖沒有辛棄疾寫得悲壯豪邁，但希望收復中原“待官軍，定了長安，貂蟬侍、未央酒”展現無遺。辛棄疾在作《水龍吟》時仕途不順，多為憂國傷時的悲憤心情。李曾伯在作此壽詞時，正屬朝廷要員，正值37歲，對自己所屬朝廷仍抱有衷心的期盼。因此，相較辛棄疾的《水龍吟》少了份悲憤，多了份“無邊德澤”的報國志向和國泰民安的愿望，愛國情懷更顯積極。

[1]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

[2]張俊青.南宋名臣李曾伯研究[D].重慶：重慶師范大學，2012：7.

[3][5][元]脫脫等.宋史.理宗紀[M].北京:中華書局,1977.

[4][宋]劉一清.錢塘遺事[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五《似道專政》.

[6][7][8]劉方.唐宋變革與宋代審美文化轉型[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9.

[9]諸葛憶兵.辛派詞人略論[J].華中科技大學學報，2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