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振興
(南通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長篇小說《呼蘭河傳》是蕭紅于1940年12月在香港創(chuàng)作完成的,全書以呼蘭河這個小鎮(zhèn)為時空環(huán)境,描繪了一幅20世紀20年代我國東北小鎮(zhèn)的風土畫卷。《呼蘭河傳》問世后,曾有許多人對它表現(xiàn)出不屑,認為這是一部失敗的作品。《呼蘭河傳》的主題是最初一些批評者攻擊的主要方向,他們認為這部作品沒有革命性、戰(zhàn)斗性,對時代、社會的揭露和批判不夠,缺乏思想性。茅盾就曾在《呼蘭河傳》的序言里說:“在這里,我們看不見封建的剝削和壓迫,也看不見日本帝國主義那種血腥的侵略。”隨著時代的變化,這種批評的聲音變?nèi)酰《氖且环N全新的觀點。這種觀點認為蕭紅的《呼蘭河傳》在為讀者描繪那個特殊時代的同進,又超出了時代的局限,將作品的主題擴展為對人生、對社會、對人性的深層認識。如有學者認為:“從蕭紅的主張中,我們也看出了蕭紅創(chuàng)作思想的逐步提高和深化,她創(chuàng)作的著眼點不僅僅局限在國民抗戰(zhàn)意識的鼓動、激發(fā)和歌頌上,更將視角深入到民眾覺醒并抗爭的根本——國民性上,這一點同魯迅先生的創(chuàng)作思想是相通的。”①
和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一樣,《呼蘭河傳》的主題具有不確定性和朦朧性,這種不確定性和朦朧性不僅是它的特點,更是它的優(yōu)點。“由主題的不確定性所留給讀者的想象的余地,更能使讀者在想象和再創(chuàng)造中獲得愉悅,從而提高文學作品的藝術魅力。”②在《呼蘭河傳》的眾多主題中,對女性命運的探索不僅是《呼蘭河傳》的一個重要主題,還是蕭紅作品的永恒主題。下面筆者通過對文本的細讀深入探討蕭紅在女性解放問題上的獨特思考。
蕭紅受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接受了個性解放的思想。為了尋求溫暖與愛的家園,她毅然逃離了令她失望的“父親的家”,但終其一生,也未能走出男權社會的陰影。蕭紅與汪恩甲、蕭軍、端木蕻良三人的三次婚戀,使她飽嘗了尋找愛情和家園的坎坷、屈辱與悲歡,最后在貧病交加中結束了苦難抗爭的一生。“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時期,是女作家最先勘破男權社會這一壓迫女性、推行男權專制統(tǒng)治的秘密,并在文學敘事中不斷地加以開掘和表現(xiàn)”③。蕭紅曾感慨地說:“我一生最大的悲哀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個女人……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這道出了覺醒女性夾縫生存的事實,作為一個反抗男權專制社會的新女性在飽嘗了愛情經(jīng)歷的痛苦后,樹立了極端的女性意識,她把自己對生命的體驗與感悟、自己的孤獨與憂傷、寂寞與惆悵匯入筆下的藝術世界。
在《呼蘭河傳》中,作者花費了大約四分之一的篇幅表現(xiàn)小團圓媳婦的不幸遭遇,由此可見作者對女性問題的關注,并希望通過作品揭示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引起世人的關注。
一開始讀者接觸到的小團圓媳婦,是一個健壯、活潑、充滿生機和活力的生命:“她的頭發(fā)又黑又長,梳著很長的辮子,普通姑娘們的辮子都是到腰間長,而她的辮子竟快到膝間了。她臉長得黑乎乎,笑呵呵。”但是,她的這些特征卻與人們印象中團圓媳婦的形象不相符合,因而她遭到了人們的種種非議。院子里的人說:“太大方了,不像個團圓媳婦。”周三奶奶說:“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楊老太太說:“頭一天到婆家來,吃飯就吃三碗。”二伯說:“團圓媳婦也不像個團圓媳婦了。”鄰居左右還說哪有那樣的團圓媳婦:“一點也不害羞,坐得筆直,走起路來,走得風快。”總之,她不像個男權社會中理想型的低眉順眼、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團圓媳婦樣子。對此,男人們并不大在意,但眾多婦女卻都憤憤不平。正像凱特·米萊特在《性別政治》中一再重申的那樣:“父權制不是要女性公開接受自己的從屬地位,而是嚴格劃分性別角色的方式,規(guī)定女性接受它。當性別角色的觀念,通過經(jīng)年累月,甚至上千年的不斷重復加強,在幾乎所有人的思想中普及開來、扎下根去的時候,女性便將它視為天經(jīng)地義而自覺接受下來,并貫徹到了自己言行的方方面面,正是這樣的女性心理,使他們服從于父權制的統(tǒng)治。”④于是,同為女性的婆婆開始了對兒媳的“調教”。正如婆婆自己所說:“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連喊帶叫的,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她是不能夠中用的。”在婆婆的內(nèi)心深處,她真心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的確是為了兒媳,因為她覺得現(xiàn)在的團圓媳婦是無法做人們心目中的好媳婦的,所以作為婆婆,她有責任履行自己應盡的義務,而這義務在他人看來的確就是一種善意。只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正是在她與其他婦女們的“善心、好意”之下,—個活潑、健康的小姑娘不到半年就被調教得撒手人寰,而婆婆自己也從此墜入極端貧困的深淵。
蕭紅為什么會這么執(zhí)著于女性關懷呢?首先,這與她的生平和經(jīng)歷是密不可分的,蕭紅短暫的一生,真可謂命運多舛。8歲時母親病逝,后來在求學、生活中,飽經(jīng)風霜,顛沛流離。蕭紅剛步入社會就遭受到來自男性社會的冷漠、欺凌,迎接這個“娜拉”的是上當受騙被棄于旅館,在凌辱中成為“女人”,身懷六甲而無分文,陷入生存絕境。是蕭軍以拯救者的面目出現(xiàn)在蕭紅面前,將她從危難中解救出來,但拯救的同時“傷害”也開始了。兩蕭的沖突不全是情感沖突、個性使然,而是一種“情”所無法左右的沖突,即女性與主導意識形態(tài)乃至整個社會的沖突。蕭紅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力極其豐富的女作家,面對男權社會給她帶來的種種屈辱與不幸,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自己手中的如椽大筆對準她所不滿的一切。
除此之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深刻地知道女性解放對社會解放和民族解放的重要意義。在蕭紅那個時代,如果想要實現(xiàn)階級的解放,就不能忽略人的解放,尤其是不能忽略女性的解放。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她在這方面的認知是獨特的,并且是具有重大的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的。著名女權主義學者琳內(nèi)·塞加爾在回答“為何需要女權主義”這一問題時所做的總結是:“因為女權主義最激進的個人和集體目標,依然有待實現(xiàn):一個美好的世界不會只是為了某些婦女,而應為了全體婦女。”⑤她又作了補充:世界愈加美好不只為了女人,也包括男人。21世紀的女性已經(jīng)深刻地體會到,女性解放的目的是尋求自由、獨立和幸福,而不是為了把男性貶為“第二性”,更不是為了把自己關進上一個雖閃爍著光環(huán)卻是枷鎖的“女權主義”的籠頭。婦女運動從萌芽狀態(tài)發(fā)展到今天,已經(jīng)有近300年的歷史了。回顧這漫長的道路,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跪著的婦女形象漸漸演變?yōu)橐粋€直立行走的人的形象。這其中的改變是巨大的,但仍然不夠,因為路漫漫其修遠,前行的道路仍充滿莫名的險阻和不測的風云,世界上不同性別的人群——男性和女性只有真正做到滿懷真摯與理解,攜手并進,共同面對未來,才是一個自由而完整的世界,這正是包括蕭紅在內(nèi)的女性解放者所期盼的一天。
注釋:
①李燕.略論《呼蘭河傳》的藝術魅力.湖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9.3,VOL29(3).
②童慶炳.文學理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3,第3版:212.
③劉傳霞.被建構的女性——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會性別研究.濟南:齊魯書社,2007:236.
④袁曦臨.潘多拉的匣子.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50.
⑤簡·弗里德曼.女權主義.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