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華
(營口職業技術學院,遼寧 營口 115000)
這種努力揭示歷史復雜性的藝術追求尤其表現在作品關于國共兩黨的斗爭究竟給白鹿原帶來了什么影響與變化的描繪中。在聚集了40多年的時間沉淀之后,以一種長距離的大歷史眼光重新審視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國共兩黨斗爭,這當然不是說,陳忠實要化解與稀釋他的歷史情感,離開審美情感,審美創造將是不可思議的,而是說陳忠實力圖擺脫狹隘的短暫的、片面的功利目的與功利態度,盡可能從歷史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聯系中重新回顧與反思歷史,并努力避免將個人的情感好惡強加于這一段歷史。
這塊土地既接受文明又容納污濁。在緩慢的歷史演進中,封建思想、封建文明、封建道德衍化成了鄉約村規家法民俗,滲透到了每一個公社、每一個村莊、每一個家族中,滲透進了一代又一代平民的血液里,在這一方地域上形成了人的特有的文化心理結構。長篇小說《白鹿原》是悲劇藝術在小說領域走向成熟的標志?!栋茁乖分械闹饕宋锒际潜瘎∪宋铩0准诬幒吐棺恿厥莾蓚€悲劇內涵截然不同的人物。白嘉軒的悲劇主要表現為文化悲劇,鹿子霖的悲劇主要表現為政治的和人性的悲劇。他們的悲劇又都是時代的、社會的,具有歷史必然性的。小說正是通過表現人物的悲劇性歷史命運表現“生活的演變過程”和“歷史的演變過程”的。
《白鹿原》人物死亡的描寫展示了白鹿原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是小說中的一束凄艷之花。眾多的人物死亡描寫既具有鮮明獨特的特色,又賦予小說厚重深邃的思想內容、沉郁的風格,體現作者熾熱的生命情結。深刻解讀《白鹿原》中的人物死亡描寫有助于我們更深層次地對《白鹿原》文化意蘊進行發掘研究。
魯迅曾指出,革命充滿了血腥。小說的深刻尤其在于生動揭示了給革命帶來挫折的極左錯誤往往會為混進革命隊伍的異己分子提供保護傘與“神圣”借口。白孝文,這個封建家族制度的忠實維護者,這個白鹿祠堂的預定的接班人,因鹿子霖的拉下水而一度墮落為敗家子;但是,封建文化的強大卻使得他浪子回頭,成為了滋水縣保安團的營長。他不僅重振家業、家風,而且在策劃起義迎接解放的重大關頭,居然搖身一變,投機革命,成了解放初的滋水縣的第一任縣長。他槍殺保安團張團長,就已經充分透露了他的險惡用心,他終于借用“革命”的名義,順利地、快速地處決了這場起義的真正策劃者——他的族兄弟、同學、同僚鹿兆謙(黑娃)。朱先生在小說中,被塑造為一位智者、圣者、預言家。這位儒學的最后一位傳人,死后曾留下一條蔑言:“折騰到何時為止。”他對漫延、擴散在白鹿原上的無休止的爭斗、反正,劉鎮華圍城,反革命政變,日軍轟炸,聯保制度,抓壯丁,土匪出沒,乃至國共兩黨的斗爭,曾經形象地喻之為把白鹿原變成一個“鰲鍋”。不能說,朱先生的歷史觀就是作家陳忠實的歷史觀。作品人物的觀點是人物在作品提供的既定環境下的性格發展的邏輯必然,受制于人物的社會、思想文化和生活經歷背景。作為一個歷史唯物主義者,陳忠實是從社會生產關系即生產資料的占有、分配、交換方式出發理解歷史的。
這篇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小說的開篇就寫了 “白嘉軒后來引以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這給讀者設置了懸念,使讀者忍不住繼續往下讀,就發揮了激發讀者的閱讀欲望和驅動情節發展的作用。白嘉軒是白鹿兩姓的族長,但是他的家境走向絕路,這不僅僅是因為為了娶親他已經損失了許多家產,“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是儒家思想的潛滋暗長,命運對白嘉軒甚為苛刻,他是自家傳宗接代唯一的指望,在這件事情上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他講仁義、重人倫、遵禮法,“愿自種自耕而食,自紡自織而衣,不愿也不去做官”,一生從不放棄勞動,他淡泊自守,是一般人所做不到的。白嘉軒的悲劇性也是民族傳統文化的悲劇性,弄不懂社會是怎么變化的,為什么一個時期一個樣,他在幾十年的政治斗爭中接受著不同的文化,并且堅守著自己的思想。
站在白嘉軒對立面的是鄉約鹿子霖,主要體現封建宗法文化負面價值。這是一個陰冷的、淫亂的、脆弱的人,他可為一己私利而拋卻道義、親情甚至一切。其所作所為與傳統的仁義道德背道而馳,卻時刻不忘給自己披一件“仁義”的外衣,值得注意的是他與白嘉軒所展開的延續三代人的爭斗與較量,既是兩個家庭的世代糾葛,又是傳統文化、傳統道德、傳統人格自身的內部矛盾與沖突的集中反映,更是與晚清以來民族歷史的政治風云緊緊糾纏在一起,特別是與國共兩黨的生死搏斗密切聯系。正是鹿子霖為了爭奪在白鹿原的統治權,為了擊敗白氏家族,為了報復農協對他的游斗,極其卑劣地占有了小娥并且設下美人計拉白孝文下水,又千方百計地投靠國民黨當局,成為白鹿原的鄉約,自覺充當國民黨統治白鹿原的忠實走卒。作者對這一人物的設計,應該說是寓有很深的意義的。在某種意義上,國民黨反動政權總是與我國傳統文化的劣質、負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田福賢、岳維山,一個是白鹿原總鄉約,一個是滋水縣國民黨黨部書記。和以往將國民黨代表人物臉譜化、漫畫化的寫作模式是截然不同的,陳忠實在無情揭露田福賢、岳維山的血腥鎮壓農民協會與農民運動,殘暴進行反攻倒算,不顧人民死活地魚肉鄉里、貪污行賄、巧取豪奪、橫征暴斂,強拉壯丁、追捕拷打鹿兆鵬、黑娃等罪惡行徑時,并沒有將這一切與他們的個人道德品質生硬聯系起來。作家主要是從國民黨政權本身的反動性質這樣一個總體把握出發塑造田福賢、岳維山。在政黨斗爭與個人品質的既相聯系又相區別的復雜關系中塑造人物,應該說是陳忠實對我們民族歷史深層思考與對人物命運深層開掘的藝術表現。白孝文是《白鹿原》中的重要人物,也是在性格刻畫上最具有深度的人物。他從一個家族的接班人變成一個德高望重的人物,這個人物之所以有深度,是因為作者抓住了他內在心理的演變,而促使他心理變化的重要因素是傳統倫理和個人情欲之間的沖突。這個人物雖然最終走向邪惡,但他的人生經歷對于我們反思傳統文化和現代人格建設具有重要意義。
《白鹿原》是用文化與人性重塑了歷史、解構了歷史。換言之,他不是在寫歷史中的人,而是在刻畫人的歷史。而人,人的命運,始終居于《白鹿原》的中心位置,他們終于由歷史結論的形象性注釋變成了活生生的歷史存在和血肉生命。其實我們只要稍作思考,就不會覺得奇怪,作家摒棄了史學家們倡導的那種線性因果的歷史發展模式,解構了所謂歷史的真相,就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政治史、革命史和階級斗爭史,他寫的是人的歷史,因而也是文化的歷史,而正因文化的率真與駁雜,使得白鹿原上裹挾著歷史的全部必然與偶然,定然與或然,有序與無序的是是非非顯得格外的厚重深沉。
在理性與感性的交融的世界里,我們審視民族的歷史步伐是怎樣艱難地走向今天和未來,審視作者筆下人物的歷史存在、文化存在和生命存在,塑造一個又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藝術典型。生活在白鹿原的這種三方交織成的矛盾、你死我活的沖突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以朱先生為代表的精神領袖,這象征我國傳統文化的優秀部分和人格理想,也有以鹿子霖為代表的我國傳統文化的劣質、負質方面,成為白鹿村難以撼動的宗族之長。
陳忠實的《白鹿原》是我國當代長篇小說創作中不可多得的含義深刻的作品,它體現了作者對傳統道德文化回歸的深切渴望,又流露出作者對傳統道德倫理的矛盾心態。小說中田小蛾等女性形象的塑造正是這種矛盾心態的體現,作品一方面表現了她們在倫理道德束縛之下的不幸命運,另一方面通過以傳統的道德倫理為準繩審視和評判她們,使她們成為回歸傳統、重塑道德的理所當然的犧牲品等刻畫歷史。
[1]何西來.關于《白鹿原》及其評論——評《〈白鹿原〉評論集》,小說評論,2000年5月,第一版.
[2]李秋梅,杜敏,宋麗華.《白鹿原》中白嘉軒形象對儒家文化的闡釋,石家莊經濟學院學報,2004年02月,第27卷,第2期.
[3]赫牧寰.歷史與文化的痛苦——論《白鹿原》的文化意識,求是學刊,199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