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榮
(首都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教育學院,北京 100048)
生產力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個基本范疇,也是唯物史觀的一個奠基性的概念。但長期以來,人們對生產力的理解存在種種偏差,例如《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對生產力條目這樣描述:“是人們在物質資料生產過程中與自然界之間的關系;是人類征服和改造自然的客觀物質力量。亦稱社會生產力。”[1]《哲學大辭典》這樣定義生產力:“亦稱‘社會生產力’。廣義指人控制和改造自然的物質的和精神的、潛在的和現實的各種能力的總和。狹義指體現于生產過程中的人們控制和改造自然的客觀物質力量。”[2]《辭海》則是這樣來界定生產力:“亦稱‘社會生產力’。人們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3]《簡明社會科學詞典》和《中國百科大辭典》也對生產力作了類似的定義。
現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和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原理等專業教科書中也基本上沿用了這一定義。例如,李秀林等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是這樣描述生產力的:“生產力是人們解決社會同自然矛盾的實際能力,是人類征服和改造自然使其適應社會需要的客觀物質力量。人類要求自然界向社會提供越來越多的、為人類生活所必需的物質資料,然而自然界并不會主動地把這些資料奉獻出來,這就構成了社會和自然之間的矛盾。這個矛盾只有靠人們的生產實踐來解決。人們在生產中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解決這個矛盾,或者人們在解決這個矛盾時具有多大能力,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生產力。所以,生產力是標志人類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實際程度和實際能力的哲學范疇。”[4]逄錦聚等主編的《政治經濟學》(第四版)雖然沒有使用“征服”這一表述,但用的是“控制”這個詞:“生產力是人們改造自然和控制自然界的能力,它反映人和自然界之間的關系。”[5]這些是典型的“征服論”式和“控制論”式的生產力定義,過分強調人類對自然的“征服”、“控制”,卻忽視了人類對自然的尊重和保護,人類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凌駕于自然之上。
葉敦平主編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對生產力是這樣定義的:“生產力是唯物史觀最重要的基本概念之一。它是指人類利用和改造自然、并從自然界獲得物質生活資料的能力。”[6]顧海良等主編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原理》對生產力的定義也極為相似:“生產過程中人與自然的關系表現為生產力。生產力是指人們在生產過程中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和生產物質資料的能力。”[7]桑玉成主編的《馬克思主義基礎理論》則是這樣定義生產力的:“生產力是指人們解決社會同自然之間矛盾的實際能力,是人類按照自己的需要來改變自然的一種物質力量。”[8]肖前等主編的《歷史唯物主義原理》則把生產力界定為:“社會生產力或生產力是人們在勞動過程中形成的解決社會和自然之間矛盾的實際能力,是改造自然和影響自然并使之適應社會需要的客觀物質力量。”[9]諸如此類。這些對生產力的定義盡管沒有出現“征服自然”、“控制自然”、“支配自然”等字眼,但仍然沒有擺脫人與自然相互分離的“二元對立”思維方式的影響,片面強調人類從自然界獲取物質生活資料的目的性,而沒有全面地理解人和自然之間的辯證關系,筆者將上述種種對生產力的理解統統稱之為“傳統生產力觀”。
傳統生產力觀盡管表述方式不盡相同,但實質都是一樣的,它們存在著一些共同的弊病:過分強調社會生產力,卻忽視了自然生產力,甚至把生產力簡單地等同于社會生產力;人為地割裂了人與自然的有機聯系,把人與自然相互作用的生產過程僅僅理解為人類向自然界單方面索取生存資料的單向過程;將思維限定在“主客二分”的框架下,將自然置于人類的對立面,片面地夸大了人類主體的力量和需求,帶有明顯的“人類中心主義”的色彩;在利用和改造自然的實踐中,往往只看到眼前的或近期的后果,卻忽視了長遠的后果,從而損害了人類生存與發展的長遠利益,與可持續發展理念背道而馳。
在馬克思看來,生產過程并不是人類向自然界索取物質生活資料的單向過程,而是人與自然相互作用的過程,具體來說,是人與自然之間相互進行物質交換、能量交換和信息交換的雙向運動過程。生產力也并不同于社會生產力,僅僅強調社會生產力是“不完整”的,因為除了社會生產力,還有自然生產力,“完整的生產力”乃是自然生產力與社會生產力的有機統一。人類不應該把自然置于人類的對立面,既不應該“仰視”自然、也不應該“俯視”自然,而應該“平視”自然,與自然平等相處、共存共榮。一方面,人類為了生存和發展需要從自然界中獲取必要的物質生存資料,另一方面,也要自覺地保護自然,將利用自然和保護自然統一起來。在利用和改造自然的實踐中,既要看到近期后果,也要重視長遠后果,不能損害子孫后代的利益,自覺樹立可持續發展的意識。從本質上講,馬克思認為,“自然-社會-人”是一個更大的系統,是一個相互聯系的有機整體。可見,馬克思主義的生產力理論蘊含著深刻而豐富的生態思想因子。傳統生產力觀與馬克思主義的生產力理論是格格不入的。
由于受傳統生產力觀的影響,人類以“主人”的身份自居,以“征服者”的姿態“俯視”自然,對自然界進行大肆開采甚至掠奪。從客觀上講,生產力確實由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大發展,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這樣說過:“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料想到在社會勞動里蘊藏有這樣的生產力呢?”[10]從馬克思、恩格斯的論述中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生產力的突飛猛進的確是人類發展史上的奇跡。
可是,事情的另一面也是發人深省的,就在生產力迅猛發展的同時,生態環境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可以說,近代以來人類社會生產力的突飛猛進是以犧牲生態環境為代價的。隨著人類對自然界進行瘋狂的開采和掠奪,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終究以各種形式顯現出來了:環境污染、資源浪費、生態平衡破壞、洪水泛濫成災、許多珍稀動物瀕臨滅絕、溫室效應、赤潮、臭氧空洞,等等。人類的生存環境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和威脅,特別是隨著經濟全球化的進一步深化,生態問題成為全球性的問題逐漸凸顯出來,成為世界各國人民共同關注的焦點。
面對日益嚴重的生態環境危機,人類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行為,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開始提出生產力要“生態化”的創造性思想。例如,李克華提出“綠色生產力”的概念:“所謂綠色生產力,指的是人們在兼顧生態平衡,保護環境,推行可持續發展的前提下,創造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能力。它應該由通曉綠色科技的知識勞動者、清潔地進行無污染生產的機器化體系為主體的勞動資料(主要是勞動工具)以及綠色原材料(勞動對象)三部分所組成。”[11]高銘仁等提出“自然生產力”的概念,認為自然生產力“是與社會生產力相對應的、標志人類社會的整個自然環境即自然生態系統對人類社會作用的能力的哲學范疇,包括與社會生產力相對應的、對人和人類社會的產生、存在和發展起作用的一切自然因素及其所構成的系統的作用能力”[12]。謝中起提出“生態意義上的生產力”這一概念,認為“生態意義上的生產力(即生態生產力)所反映的是人的持續生存能力,是人類將自身推向遙遠的極限的能力。為了實現持續性生存,必須把獲取自然資源的能力同保護和維持生態平衡的能力(生態保護能力)結合起來,共同發展”,“生態生產力概念可以表述為:為了實現人的持續生存,人類所具有的對自然界的保護、利用以及協調能力的總和”[13]。陶火生提出“生態型生產力”的概念,認為生態型生產力是指“在社會生產中,以生態關系、生態系統的整體制約機制和自然界的物質能量與人類勞動力相結合所構成的解決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以滿足人的需要的客觀物質力量”[14]。李曉光提出“生態經濟生產力”的概念,認為生態經濟生產力“是在現代經濟社會生產中人們開發、利用自然資源,保持、協調自然環境,創造良好生態環境,生產生態財富和經濟財富的現實力量的總和,是多種自然生產力與經濟生產力共同構成的生產力系統”[15]。在這里,“綠色生產力”、“生態型生產力”、“生態經濟生產力”、“生態意義上的生產力”等概念都體現了生產力“生態化”這一特點,在這個意義上說都是“生態生產力”的“雛形”。
從此,關于“生態生產力”的研究和討論在學術界雨后春筍般地展開了,學者們對生態生產力的理解可謂見仁見智,從不同角度提出了自己對生態生產力的理解。例如,溫蓮香認為,生態生產力是“人類在認識和尊重自然規律的前提下,利用自然和保護自然,人與自然和諧協調、共生共榮、共同發展,從而使人類獲得持續發展的能力”[16]。王魯娜認為,“作為一種新形態的生產力,生態生產力的科學內涵體現在:以當代科學技術發展的先進成果為依托,凸顯人的活動對人與自然之間物質交換過程的‘控制’和‘調整’功能;從生態化的角度出發,確立生態形態(而不僅僅是自然界)對于生產力的基礎性地位,把人類的生產過程納入生態系統的良性循環過程;以人(社會)與自然的和諧發展為價值目標,最終實現人、社會與自然的和諧發展”[17]。廖福霖則從生態文明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生態生產力“是在傳承工業文明生產力發達的水平維和強大的力量維的基礎上,在生態文明觀指導下發展起來的新型生產力”[18]。蔣圣斐認為,“生態生產力是自然生產力與社會生產力的統一。它是人類在認識自然、尊重自然和保護自然的前提下利用自然,使人類與自然在高度和諧統一中相互轉換物質和能量,最終實現人類整體進步和每個個體全面發展的能力和成果”[19]。于海量認為,“所謂生態生產力則是指人類在社會生產過程中綜合自然生態系統和人的勞動能力所產生的客觀能力和力量”[20]。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綜上可見,生態生產力是在生態危機日益嚴重的時代背景下提出的,這是時代的呼喚。筆者認為生態生產力同時也是馬克思生產力理論自身發展的內在要求,是馬克思生產力理論中的“生態學元素”在現時代的“發揚光大”,是實踐發展的產物,也是在生態文明語境下理論創新的結果。
評價一個事物的“優”與“劣”,首先需要確立一個評價指標或評價體系,判斷一種生產力是否先進亦如此。筆者認為,判斷一種生產力是否先進主要看四個指標:第一,發展理念是否先進;第二,價值取向是否合理;第三,運行機制是否完善。第四,思維方式是否科學。生態生產力作為當代生產力的新質態,具有傳統生產力所無法比擬的特點和優越性。
由于傳統生產力觀將思維限定在主客二分的框架下,將自然界置于人類的對立面,只看到人類從自然界獲取生存資料的一面,而沒有看到自然與人類本身是一個更大的系統。在這種思維方式的影響下,人類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自然,在改造自然的過程中,往往只顧眼前利益,破壞了自然的整體發展,從而損害了人類生存與發展的長遠利益。
而生態生產力觀則把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自身看作一個有機的整體,認為人與自然相輔相成、共同處在“自然-社會-人”這一更大的系統中。自然界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本條件,也是一切生命活動的基礎。人類一方面需要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從自然界中獲取必要的物質生活資料,另一方面,人類也應該尊重自然、自覺保護自然,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共生共榮。
傳統生產力觀奉行的是一種“主客二分”(或曰“主客分裂”)的價值取向,將人與自然處于一種二元分離的狀態,只看到人與自然的差異性,忽視了人與自然的整體性。而生態生產力觀克服了傳統生產力觀這一弊端,將人與自然視為一個有機體。“天人合一”、“民胞物與”、“性天相通”、“輔相參贊”等是中國傳統哲學思想,表現出對于生態倫理的古老智慧,在從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轉換的進程中,“天人合一”以其所蘊含的生態智能,向人們彰顯人類與自然界和諧統一的現代價值。從“主客二分”到“天人合一”的轉變,既是價值取向的轉換,更是思維方式的進步。在“天人合一”的價值取向作用下,人類不再把自然看作“異己物”,而是把自然視為人類自身的“家園”,人與自然之間也不再是“對立”和“分離”的關系,而是“平等相處”的關系。
由于傳統生產力以獲取物質財富為價值取向,認為物質財富越豐富就越能滿足人們的需要。實際上,物質財富的獲取只不過是滿足人們需要的手段而已,它并不是終極目的。而傳統生產力觀恰恰把手段當成了目的,筆者認為,這是傳統生產力觀在運行機制問題上失誤的“根子”之所在。況且,人們的需要也是多方面、多層次的,除物質需要外,還包括精神需要、文化需要等多種形式。傳統生產力觀將人們豐富的需要僅僅歸結為物質需要,顯然把問題簡單化了,這與馬克思的生產力理論是格格不入的。可見,傳統生產力觀的運行機制并不可取,換句話說,人類單方向地向自然界獲取物質生活資料的單向運行過程具有片面性。
生態生產力的運行則是人與自然相互作用的雙向過程,具體來說,是人與自然之間相互交換物質、能量和信息的雙向運行,這一雙向過程表現為自然-社會-人自身三者之間相互協調的動態發展。人類一方面需要從自然界獲取必要的物質生存資料,另一方面,人類同時自覺地尊重自然、保護自然,與自然界共存共榮、共同發展。在生態生產力這種全新的雙向運行機制下,人與自然之間不再是簡單的“征服”與“被征服”、“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而是和諧共處的關系;不再是人類向自然界單向的“利用”、“索取”過程,而是人與自然之間相互進行物質和能量交換的過程。很明顯,生態生產力的運行機制更為完善。
傳統生產力觀奉行的是“線性思維”,割裂了人與自然之間的有機聯系,而生態生產力觀遵循的卻是“系統性思維”,即把“自然-社會-人”看作一個更大的系統,把人與自然看成相互聯系的有機整體,認為人是系統中的人,自然也是系統中的自然,沒有離開自然而孤立存在的人,也沒有離開人而孤立存在的自然。在系統性思維的影響下,人類不再把自然當作工具來使用、當作對象來征服,而是將自然視為人類自身的朋友;不再奉行“人類中心主義”,而是主張人與自然的“和解”,不再以主人的身份俯視自然,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平視自然,以平等的姿態與自然和諧共處、共生共榮。
傳統生產力觀不僅從理論上制約了馬克思生產力理論的進一步發展,而且在實踐層面上造成人與自然關系的緊張,甚至可以說,生態危機的出現與傳統生產力觀也不無關系。生態生產力之所以能夠成為當代生產力發展的一種“新質態”,具有傳統生產力所無法比擬的優越性,既不是憑空產生的,也不是思想家、理論家們邏輯推演的結果,從根本上說乃是對傳統生產力積極“揚棄”的產物。當然,生態生產力問題作為一個充滿時代感的話題,在學術界特別是國內學術界興起的時間還并不是很長,許多問題尚處于討論和爭鳴的階段,還需要進一步研究,特別要深入挖掘馬克思生產力理論的“生態學元素”,在建設生態文明的語境下對馬克思生產力理論作出符合時代特征的全新解讀,從而推動其進一步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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