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宇
(紅河學院,云南 蒙自 661199)
作為耶魯大學政治學和人類學斯特林教授,農業研究項目主任,詹姆斯·C.斯科特先生在中國學術界可謂大名鼎鼎。其早期的著作《農民的道義經濟學》和《弱者的反抗》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的必讀書目,不同學科的專家學者從其書中得到啟發。斯科特在其著作中所闡發的見解總是令人深思,其真知灼見為我們分析底層政治打開一扇新的窗戶,讓我們看得更遠。斯科特教授的中譯本的《國家的視角》在大陸出版,更是好評如潮,一時洛陽紙貴,榮登學術著作暢銷榜。此書的副標題“那些試圖改善人類狀況的項目是如何失敗的”頗為誘人,那些事與愿違的大的項目在中外歷史上屢見不鮮,在此之前,從未有一個學者如此集中地關注這個問題,斯科特捷足先得,主觀愿望與客觀結果的反差吸引大家跟隨他去思考、去探討失敗背后的邏輯。
《國家的視角》延續了斯科特一貫的底層政治的關懷。《農民的道義經濟學》是一部有關農民問題的著作,它真正做到了從農民的視角考察東南亞農民的生存和反叛問題。作者通過擺事實、講道理,清晰地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地區穩定、一致、沖突、斗爭的歷史畫面。農民作為一個階層有著自己的獨特思考方式和對各種事件的邏輯處理方式,在他們的生存倫理中,始終遵循兩個原則:“安全第一”和“回避風險”。作為“生存在同一共同體中”的農民之間始終遵循著“尊重人人都有維持生計的基本權利的道德觀念”。對農民來說,生活的選擇都是圍繞生存而進行的,極力避免外界對其基本生存形成直接威脅的風險,各種有助于彌補家庭資源欠缺的社會風俗和習慣安排,決定農民的生存倫理和行動邏輯。斯科特指出,農民反叛的原因并不在于他們被剝奪了多少,而在于還剩下多少給他們,農民的反抗是基于一種生存倫理的反抗。在《弱者的反抗》中,斯科特指出,農民的反抗是一種“弱者的反抗”,如怠工、偷盜、說謊、破壞公物等,因為他們不可能進行有組織的反抗;農民的反抗有公開的文本和隱藏的文本兩種形式,而且他們有一套測試底線,什么樣的剝削需要反抗,什么時候才能夠反抗是有著計算的。可見,斯科特關注的是底層階級的政治表達和地方性知識,其學術研究傳達的是對底層民眾的人文關懷。
在《國家的視角》中,斯科特一反以前從農民角度出發而是從國家治理的角度出發分析,他關注的不是底層農民的反抗,而是由國家親自設計的具有良好意愿的大型社會工程為什么會事與愿違走向失敗,給民眾帶來巨大的災難。正如斯科特在序言中所言:“讀者將會清楚地看到,這本書的中心問題就是那些具有良好用意的領袖如何為使其人民和景觀能夠現代化而設計出種種項目。這些項目是如此巨大,如此忽視生態和社會生活的基本事實,甚至當其致命的結果已經顯現出來以后,仍然被不顧一切地繼續推行。這已經成為我所關注的占主導地位的問題。”①從這些社會工程的參與者的角度來說,這些具有主觀良好意愿的社會工程是失敗的,但如果要追尋原因,那么必須從國家的視角出發。斯科特更像是一位冷眼旁觀的智者,站在普羅大眾的立場,評判國家治理的得失并向當政者建言獻策,希冀國家制定政策時能夠造福于民。在最后,斯科特很謹慎地提出如何避免失敗的建議。斯科特盡管是從國家的視角總結那些試圖改善人類狀況的項目失敗的原因的,但其落腳點仍然回到其一貫的底層政治的關懷——尊重地方性知識,實踐性知識。
這些事與愿違的社會工程,為什么會被國家強有力地推行呢?斯科特站在國家的視角從四個方面對其做了解釋。
第一個因素是對自然和社會的管理制度——國家的簡單化和清晰化。斯科特指出,清晰性是國家機器的中心問題,簡單化是國家機器的基本特征。國家要加強對統治對象的控制,必須對統治對象了如指掌。固定姓氏的創建,度量衡的標準化,土地調查和人口登記制度的建立,城市規劃和運輸系統的組織等完全不同的一些過程,其目的都在于清晰化和簡單化。對自然世界的組織也是如此。科學林業和農業的設計、種植園的計劃、集體農莊、烏賈瑪村莊、戰略村落等,所有這些目的都在于使它的疆域、產品和勞動力更清晰,因而更容易自上而下地加以控制。國家了解和控制社會的過程也就是清晰化的過程。為了使社會更清晰,國家采取標準化的方式重新構造社會。簡單化、清晰化和標準化是國家對社會實施管理的重要工具。在此,斯科特撥開歷史的層層迷霧,洞隱燭微,將紛繁復雜的日常現象與國家權力、國家控制聯系起來,從一個角度證明了福柯的權力觀。
“第二個因素是我所稱的極端現代化意識形態,也可以說是一種強烈而固執的自信。他們對科學和技術的進步,生產能力的擴大,人們的需求不斷得到滿足,以及對自然(包括人類社會)的掌握有很強的信心。他們特別相信,隨著科學地掌握自然規律,人們可以理性地設計社會的秩序。”②斯科特認為,極端現代主義是一種極端的自信,其本質規定是對科學和進步的強烈信念,相信人類可以任意創造出一個世界。
“第三個因素是,國家有愿望而且也有能力使用它所有的強制權力來使那些極端現代主義的設計成為現實。”③在斯科特看來,如此的國家才有可能違反普通人的意愿實施這些大的社會工程。因為如此國家具有較強的動員能力。作者坦言,在最早的手稿中還包括了美國田納西流域管理局的案例研究。
“第四個因素與第三個因素緊密相關:軟弱的公民社會缺少抵制這些計劃的能力”。④在社會和國家的博弈中,軟弱的公民社會缺乏抵制由國家推行的極端化社會工程計劃項目的強大能力。
斯科特概括了這四種因素的結合如何產生大規模的烏托邦項目:總之,社會的清晰性就提供了大規模社會工程的可行性,而極端現代主義的意識形態提供了其愿望,國家權力則有實現這一愿望的決定權和行動能力,而軟弱的公民社會則提供了等級社會作為其實現的基礎。⑤
斯科特并沒有簡單地停留在對國家主導的大型社會工程的批評上,而是很謹慎地提出改進建議。“基于經驗也可以得出幾條法則,如果遵循它們,也可以使發展避免走向災難。雖然我的目的并非要對發展實踐做詳細全程的改革,但這些法則肯定會包括與以下幾點相似的內容”。⑥斯科特在行動層面提出幾點建議:小步走,鼓勵可逆性,為意外情況作計劃,為意外情況作計劃。
在理念層面,斯科特提出“米提斯”這個概念,并用較大篇幅闡釋“米提斯”所具有的多層含義。在序言中,斯科特坦言這部著作應被看做對他所說的“米提斯”的贊頌。在此,斯科特借用希臘語的“米提斯”并賦予它新的含義。米提斯在英文中翻譯為“狡猾的”或“狡猾的智能”,但是這個翻譯無法公正地反映米提斯所包含的知識和技能,更廣泛的理解是,米提斯包括了在對不斷變動的自然和人類環境作出反應中形成的廣泛實踐技能和后天獲得的智能。作者坦言,米提斯看來比任何其他的選擇,像本土技術知識、民間智慧、實踐技能、技術知識等能更好地傳達他頭腦中實踐技能的意思。在斯科特看來,米提斯的深刻含義是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通過分析,米提斯大致有這樣幾層含義:其一是其特殊性或曰地方性,“在具體條件下,了解如何與什么時候用這些經驗規律是米提斯的本質”;其二是具有實踐性,這種知識并不是邏輯演繹的結果,而是從實踐中直接獲得的;其三是具有開放性和變動性,這種知識處于不斷發展中;其四是可塑性。斯科特認為,正是因為“米提斯”依賴特定的背景,具有不完整特征,使其具有滲透性,樂于接受新觀念;其五是具有不確定性和模糊性。“米提斯”沒有嚴格的邏輯,而是重視實踐經驗和隨機的推理。在斯科特看來,米提斯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很多實踐中的問題。書中,斯科特從正反兩個方面說明了米提斯的重要性。忽視米提斯只會導致失敗,這也是國家在制訂社會工程計劃應該考慮的問題。這又回到斯科特一貫的底層政治的關懷——尊重地方性知識,實踐性知識。
在總結那些具有良好意愿的社會工程何以成為人類的災難時,斯科特提出國家和軟弱的公民社會的關系說。斯科特認為,國家都是一樣簡單的,基層社會都是一樣復雜多樣的,他們之間的關系也總是處于沖突中。盡管這種分析模式很吸引人,但是不得不說這是將復雜的社會簡單化了,在這里隱隱約約地看到一種簡單的國家——社會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作為一種曾經流行一時的學術范式,國家—社會二分法因其弊端重重現在已廣受詬病。正如米格代爾認為,國家和社會不是截然分開的,很有可能出現異常復雜的情況,也許國家組成部分的某些力量會和社會組成部分的某些力量進行結盟,國家的內部組成之間有著很大的分裂,社會的內部有著很大的分裂,這些分裂的要素根據具體的情景形成了各種不同實力的聯合,用“國家—社會”的二分法進行區分就顯得單薄。本書的翻譯者、社科院研究員王曉毅就指出:“我們看到超越這種二元對立的一些研究正在出現,一些研究發現國家和社會之間并不存在嚴格的界限,他們之間的關系經常是相互影響的,不僅存在著對立,也存在著合作與共謀。在這樣的背景下,斯科特所討論的如何避免項目失敗的建議就顯得很不夠了。”⑦
過于強調理論知識和實踐知識的對立。斯科特在書中花了大量篇幅闡述米提斯這個概念,極力推崇地方性的、實踐性的、技巧性的知識,與理論性的知識相對立,不免有經驗主義的嫌疑。當人們要學會開車、駕船等活動時,不是從書本上學原理,而是要在實踐中學。把人類知識區分為“是什么”和“怎么做”是能成立的,但他一味強調兩種知識的對立,強調米提斯優越于正規科學知識就很難成立。舉例來說,獲得諾貝爾自然科學獎的知識不但對于認識世界是有價值的,而且對于改善人類生活也是有用的。斯科特沒有看到理論知識和實踐知識的聯系,并對二者采取一貶一褒的態度,這就不對了。只能這樣理解,斯科特推崇米提斯源于他多年的人類學訓練和田野調查強化出的知識偏見,源于他只是為了強調國家在作出一項社會規劃時不應再忽視那些蘊藏于民間的多種多樣的豐富的地方性實踐知識。
一部好的學術著作,不僅在于它解決了多少問題,還在于它所引發的對現有認知的富有啟迪的思考。作為現代化進程的主導者的政府的應有作用是什么?如何擺正政府的角色地位?現代科學何以導致人類致命的自負?理性的現代化何以走向反面?這些都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用斯科特的觀點觀照當代中國史,我們會豁然開朗,對歷史事件的解讀更深刻。斯科特在序言中說道:“我知道,我這里的一些結論也可以被推廣到現代中國的一些時期(也就是“大躍進”時期和李森科主義的農業進步時期)。我將這些工作留給我的那些有才華的中國讀者。”⑧當然,僅全人類歷史在不斷地演進,斯科特發現的問題卻一直沒有消除,全球一些國家導演各種巨大社會工程的神話還在不斷地上演。如何克服這種理性的狂妄,答案還在探索中。
注釋:
①斯科特.國家的視角[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2.
②斯科特.國家的視角[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4.
③⑧斯科特.國家的視角[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5.
④⑤斯科特.國家的視角[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6.
⑥斯科特.國家的視角[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442.
⑦斯科特.國家的視角[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