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詩詞特點及其成因探析

劉君萍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00）

柳如是（1618—1664），江蘇吳江人，原姓楊，名愛，一名云，字影憐。后改姓柳，名隱，再改名是，字如是，號河東君，又號蘼蕪君。原為云間盛澤名妓，后歸虞山錢謙益。柳如是是“秦淮八艷”之一，與同屬八艷的董小宛、陳圓圓等人不同，柳如是在當時不僅以“艷名”流傳，還是名擅一時的女作家，能詩能文。顧苓《柳如是傳》說：“（柳如是）游吳越間，格調高絕，詞翰傾一時……（謙益）謂天下風流佳麗，獨王修微楊宛叔與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許霞城茅止生專國士明姝之目。”①柳如是一生著述頗多，流傳下來的作品有文集《戊寅草》《湖上草》《東山酬和集》等，還有“艷過六朝，情深班蔡”的尺牘以及不少風格獨特的書法與繪畫作品。《戊寅草》刊于崇禎十一年（1638），由幾社文人陳子龍作序，收詩106首，詞31首，賦3篇。《湖上草》與《尺牘》刻于崇禎十四年（1641）收詩35首，尺牘31通。崇禎十四年（1641）夏柳如是嫁晚明文宗、東林黨領袖錢謙益，此后的創作，主要收入《東山酬和集》，存詩18首，又有詩文散見于錢謙益《初學集》、《有學集》中。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以“失明臏足”之身花十年心血“燃脂暝寫”，著《柳如是別傳》，“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惟剩頌紅妝”，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總結其一生的行為品格。

柳如是的文學創作道路，詩歌方面，由于早期受陳子龍等幾社文人復古主張的影響，學習漢魏盛唐，后來漸漸脫離云間派，傾于宋詩。嫁與錢謙益之后，柳如是學識漸增，功力漸厚，詩作屬于宋詩沉潛一派，大異于從前的興象豐腴，卻同時又能不失靈動自然之氣。詞方面，柳如是主要是學習宋朝，尤其得秦淮海神韻。②對于柳如是的詩詞，陳寅恪先生云“……河東君之清詞麗句,亦有瞳目結舌,不知所云者。”今天重讀柳如是詩詞，我們也不禁為其獨特的風格及作品中展示的高尚的人格魅力所打動。

一、柳如是詩詞特點

（一）女兒情與英雄氣

柳如是作為一個女子，其詩詞作品自然避免不了帶有明顯的女性特征。在封建社會，話語權掌握在男性手中，重重禮教規矩把女性束縛在一個密不通風的籠子里，女性的才能，尤其是同男子一樣的讀書寫作的才能，更是從根本上受到壓制，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們女孩家不認得字的倒好……作詩寫詩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③所以一般女性由于活動范圍狹窄和重重“婦道”的束縛，詩詞作品往往是圍繞身邊瑣事，以閨愁閨怨為主，“所謂身邊文學”。④柳如是的樂妓身份雖然使得她受到的束縛和壓制比較少，但她畢竟還是生活在在男權社會中，她思考人生、反映生活的角度無不是從女性的立場出發，再加上作為女性天生敏感、細膩、溫柔的一面，柳如是詩詞作品中表現出濃濃的女兒氣息，《戊寅草》中許多作品可以看出，如《六憶詩》：

憶來時，香氣上階墀。金鋪月翳映，玉戶風凝遲。妙態下須見，掩抑城難思。

憶坐時，溶漾自然生。習適久華會。方意徘徊成。形影春風里，窈窕共一情。

憶食時，朱顏并玉色。微細齊人情，歡愛似不力。別待幽靄姿，惆悵易不食。

憶眠時，薄艷委嬌弦。心心易憐念，實實怯纏綿。但惜馀香粉，何處無妖妍。

憶起時，宛轉月階上。零妝斟意審，歡氣自隨向。神緒堆久藏，因風托思想。

憶別時，不似惜崎嶇。意度蕩冶得，感念亦復殊。春草待簾櫳，光起晴蜘躇。

通過對“來、坐、食、眠、起、別”六種不同生活起居形態的描繪，細膩而生動地表現出少婦的相思之情，筆法工細，風格柔美委婉。《寒食雨夜十首絕句》首首空靈蘊藉，語短情深，如“葦綃萬朵夜玲瓏，湘翠猶聞帳暖中。從此思君那得去，水精簾下看梧桐。”（其六）愛情是女性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件事，愛情的甜蜜，相思的纏綿，離別的苦恨對年輕的女詩人的創作都會有很深的影響。柳如是曾與明末幾社著名文人陳子龍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從相知到相悅、相戀，最終迫于外力不得不相離，這對兩人而言都是難以磨滅的記憶。所以柳如是表現愛情的作品多帶有凄苦無奈之音，加之自己的身世與半生的漂泊無依，這種凄惻零落之感愈加濃重。如《懷人·夢江南二十首》：“人去也，人去夢偏多。憶昔見時多不語，而今偷悔更生疏，夢里自歡娛。”“人何在？人在枕函邊。只有被頭無限淚，一時偷拭又須牽，好否要他憐。”“絕世之才，傷心之語……可以推知其（陳子龍）得讀河東君此二十首詞后，所感恨著焉何如矣。”⑤

又如《江城子·憶夢》：

夢中本是傷心路。芙蓉淚，櫻桃語。滿簾花片，都受人心誤。遮莫今宵風雨話。要他來，來得么？安排無限銷魂事。砑紅箋，青綾被。留他無計，去便隨他去。算來還有許多時，人近也，愁回處。

一片癡情刨心腹地訴與愛人，但分手讓人愁苦滿懷卻無可奈何，即使是夢里也挽留不住。語言直白淺顯，又不失空靈，純是一片凄苦淚零之聲。《聲聲令·詠風箏》以飄蕩不定的風箏自喻，寄寓自己的身世，《南鄉子·落花》“愿他少識相思路”，對落花的囑托何嘗不是對自己的寬慰？

然而柳如是畢竟不是一般的閨閣女子，樂妓的身份使得她比一般女子較少地受到禮教規范的束縛，可以不用畏懼世俗的非議而出現在更多的場合，與更多的人接觸，其中不少是文人士大夫，這使得她的生活范圍、交際活動大大增加，同時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所以她不僅僅是粉袖黛眉的窈窕佳人，往來于賓客宴飲之間，交接些具有豪杰之氣的文人志士，贈送酬唱之時也使得柳如是沾染不少男子氣概。柳如是喜愛著男裝，與汪然明等人的書信往來中往往以“弟”自稱，可見在柳如是的心中，自己還有陽剛健美的一面的。讀其作品，常常感覺到她是有意拋棄自己的女性身份，完全以男子口吻寫出，英雄氣概，義薄云天，“俠氣、才氣、骨氣具備”。⑥實際上，時局危急，國家形勢岌岌可危，柳如是與復社幾社愛國名士交往，深受影響，在心中早就形成了“國家興亡，匹‘婦’有責”的思想。如《劍術行》：

西山狐鳥何縱橫，荒陂白日啼鼯鼪。偶逢意氣蒼茫客，須眉慘淡堅層冰。

手無風云但悍疾，挾我雙騎西南行。末聞馬上言龍驤，已見門前懸弓戟。

拂衣欲走青珊珊，澒洞不言言劍術。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

寒鋒倒景不可識，陰崖落本風悲吟。吁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器摧石骨。

我徒壯氣滿大下，廣陵白發心惻惻。視此草堂何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

況看舉袖星辰移，海童江妾來遲遲。杰如雄虺射嬰茀，矯如脅鵠離云倪。

萃如列精俯大壑，翁如匹練從文貍。奇鶬孤鶚眼前是，陰云老鶴徒爾為。

丈夫虎步兼學道，一朝或與神靈隨。獨我忼愾懷此意，對之硉矹將安之。

通篇毫無脂粉氣，俠氣逼人，迥異于以上所作中的女兒情態。“荒荒慷慨自知名，百尺樓頭倚暮箏。勾注談兵誰最險，崤函說劍幾時平？”（《初夏感懷四首》其四）慷慨雄健，義憤填膺。《湖上草》中有《于忠肅祠》懷念于謙，還有《岳武穆祠》，是柳如是崇禎十二年游覽杭州武穆祠時所作：“錢塘曾作帝王州，武穆遺墳在此丘。游月旌旗傷豹尾，重湖風雨隔髦頭。當年宮館連胡騎，此夜蒼茫接戍樓。海內如今傳戰斗，田橫墓下益堪愁。”緬懷前代抗戰英雄豪杰，實際上是對時下局勢的憂患。

纏綿悱惻的女兒情與義薄云天的英雄氣，看似矛盾，卻相反相成地構成了一個柔美與剛毅相結合的完整的柳如是。

（二）個性意識與社會參與意識

明朝已經是封建社會的晚期，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帶來了個性意識的發展。王陽明心學理論強調個體心靈的自由，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程朱理學的墨守陳規。李卓吾提出“童心說”，湯顯祖在《牡丹亭》中大張旗鼓地提出“以情反理”的愛情觀等等，這種追求自由解放的文化思潮對文人柳如是的影響是無需多言的。再加上自身的經歷與感受，從與眾多名士的交往中得到的廣博見識和開闊眼界，身為名妓所受到的追捧以及男權社會中所遭受到的排擠和才華的壓制等等，都促使了柳如是女性性別意識的萌發。她的作品處處展示了強烈的獨立自由的品性。

《題畫梅》：

色也凄涼影也孤，墨痕淺暈一枝枯。千秋知己何人在，還賺雄師入夢無？

《題墨竹》：

不肯開花不肯妍，蕭蕭影落硯池邊。一枝片葉休輕看，曾住名山傲七賢。

作者詠物言志，即使是“色也凄涼影也孤”的枯梅，也執著地追求“千秋知己”；“不肯開花不肯妍”，不向人獻媚求寵，以傲骨與名山七賢共同留名。其中有著堅韌的執著，即便是身份卑微也不肯讓人輕看，卻以自己的錚錚氣節去贏得世人的尊重，女性作者如此強烈的人格獨立意識和思想境界，使詩中呈現出一股不凡的骨氣。

柳如是早歲被故相周道登收于家中，深得寵愛，已經得以聽聞政治時事。與陳子龍等幾社社員的交往時期更是以天下為己任。夏允彝說陳子龍“慨然以天下為務，好言王伯大略”⑦，沈虬在《河東君傳》中也說柳氏“豪宕自負，有巾幗須眉之論”，后來更是強烈支持錢謙益從事反清復明運動，柳如是對政治的投入可以說是主動和自覺的，如《初夏感懷·其四》：

荒荒慷慨自知名，百尺樓頭倚暮箏。勾注談兵誰最險，崤函說劍幾時平。

長空鶴羽風煙直，碧水鯨文澹冶晴。只有大星高夜半，疇人傲我此時情。

柳如是常以梁紅玉自居，與人談兵說劍，縱論天下，慷慨激昂。《于忠肅祠》《岳武穆祠》都是表達對時局家國的憂患。《戊寅草》《湖上草》中的唱和贈答之作亦不同于一般的詩酒應酬，對象往往是談兵論劍、經世濟國之人，如《朱子莊雨中相過》所贈朱子莊，精勤歷治，剔奸戢豪，乃豪氣縱橫之風流世胄；《贈友人》中之友人，《別傳》中陳寅恪先生曾考證為孫臨，其人任俠，死于抗清。詩中對英雄意氣的激賞與崇仰，對家國興亡的感慨與憂嘆，著實顯示出作者不比尋常女子的政治態度。

（三）興象情韻之美與平淡思理之美

縱觀柳如是作品，前后呈現出不同的美學特征。前期主要作品《戊寅草》中時時跳出新詞麗語，驚人耳目，如“美好會有時，金石何足戀。我行大漠中，凜凜風吹面。”（《擬回車駕言邁》）“人生苦不樂，意氣何難雄。走獵鄴城下，射虎當秋風。”（《擬青青陵上柏》），“無愁天子限長江，花底死活酒庇王”（《春江花月夜》）等等，語氣昂揚，用意新警。來看《寒食雨夜十絕句》中的幾首：

玉簾通處暗無聲，春草翻為明月情。記得停橈煙雨里，那入家住莫愁城。（其一）

紅綃蛺霧事茫茫，不信今宵風吹長。留后春風自憔悴，傷心人起異垂楊。（其二）

葦綃萬朵夜玲瓏，湘翠猶聞帳暖中。從此思君那得去，水精簾下看梧桐。（其四）

楊柳湖西青漆樓，聞遐風起水須鉤。無聊最是橫塘路，明月清霜草亦愁。（其六）

青綾蛺蝶字如霜，半鎖楊花更麝黃。燕子不知愁霧里，飛來羞傍紫鴛鴦。（其八）

合歡葉落正傷時，不夜思君君亦知。從此無心別思憶，碧間紅處最相思。（其十）

首首精巧細致，滿是靈動之氣。“閑情淡致，風度天然，盡洗鉛華，獨標素質。”⑧整部作品呈現的是唐詩的興象情韻之美。稍后兩年所作的《湖上草》，其中一些作品已經有了不同于從前的特征，如備受稱贊的《西湖八絕句》之一：

垂楊小院秀簾東，鶯閣殘枝未思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末句脫胎于唐崔護的《題都城南》“人面桃花相映紅”之句，但一反常人所言人受大自然中桃花的襯托，卻說桃花之美得自美人之美，大有類于宋蘇軾《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之不把人比花，卻把花比人，于精巧靈性之外，多了一層理趣。

柳如是后期作品《東山酬唱集》給人的是另外一種感覺，作者作詩功力顯然是深厚了許多，風格卻是趨于平淡莊雅，如代表作

《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

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闌。

《次韻奉答》：

誰家樂府唱無愁，望斷浮云西北樓。漢佩敢同神女贈，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窺青眼，雪里山應想白頭。莫為盧家怨銀漢，年年河水向東流。

兩詩皆用典自然靈巧，句勢渾成，筆法老練。“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溫潤優美，渾雅天成。陳寅恪先生說：“夫河東君此詩雖止五十六字，其辭藻之佳，結構之密，讀者所盡見，不待贅論。至情感之豐富，思想之微婉，則不獨為《東山酬和集》中之上乘，即明末文士之詩，亦罕有其比。”“春前柳欲窺青眼，雪里山應想白頭。”一句自比，一句比錢牧齋，形象真切地表現出這對老夫少妻的恩愛敬重、相依相守之情態，陳寅恪把此詩與《金明池·詠寒柳》一起推為明末最佳詩詞。

（四）獨具魅力的楊柳意象

柳如是原姓楊，后來改姓柳，文學上楊柳本為一家，可見她對“柳”這一對象的情有獨鐘。楊柳本是文學作品中最常見的表現對象之一，從《詩經》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開始，楊柳就成為文人們鐘愛的事物，在長期的文學創作中，“柳”逐漸具有了獨特的文化內涵。讀柳如是詩詞我們會很自然地被其中大量出現的楊柳意象所吸引。統計一下，在《戊寅草》《湖上草》《東山酬唱集》中，具有楊柳意象的詩詞總共有43首，其中不乏佳句，如：“年來幾度絲千尺，引得絲長易別離”（《楊柳》）“恨殺楊花已如淚，春風春夢又相吹”（《西湖八絕句·其六》）“留后春風自憔悴，傷心人起異垂柳”（《寒食雨夜十絕句·其二》）“楊柳楊華皆可恨，相思無奈雨些些”（《楊花》）。“移得傷心上楊柳，西泠杜宇不曾遮”（《西湖八絕句·其五》）很多時候，“柳”都被視為作者自己的化身，作者吟詠柳實際上是在自傷身世，如《楊白花》《西河柳花》《金明池·詠寒柳》等專門吟詠楊柳楊花的作品，詩人的自我形象在楊柳這一意象中展現得最為生動。

一方面，“柳”這一意象本身在象征柔美的同時又具有柔弱無依、凄苦哀傷之意，尤其是放置在日落黃昏、煙雨凄迷或者秋寒霜降之時，暮春時節飄蕩的楊花意味著漂泊不定、無人做主的凄涼。“柳”的這一文化內涵在柳如是作品中運用的是最多的，如《楊白花》：

楊花飛去淚沾臆，楊花飛來意還息。可憐楊柳花，忍思入南家。楊花去時心不難，南家結子何時還？楊白花，不恨飛士入閨闥，但恨楊花初拾時。不抱楊花鳳窠里，卻愛含情多結子。愿得有力知春風，楊花朝去暮復離。

柳如是一生命運坎坷，早歲即流落風塵，“章臺柳”的身份本來就使得天生敏感的女詩人胸內縈繞著一股哀怨之氣，又先后與宋轅文、陳子龍相戀失敗，感情屢屢受挫，加之生在明末動蕩不安的社會環境中，使她對人生和命運都有非同一般的深刻感受，所以作品中更具有濃郁的漂泊感與孤獨感。作者寄情于楊柳楊花完全是在自傷身世，“愿得有力知春風，楊花朝去暮復離”，飛來飛去，未來不知在何處。再如“青蕪煙掠夜涼時，落盡櫻槐暗碧池。恨殺楊花已如淚，春風春夢又相吹”（《西湖八絕句·其六》）本自無根，春風又不肯相惜，夢里都是游蕩不定、沒有著落的。

另一方面，“柳”還象征著品格高潔、孤傲不屈、不向世俗低頭、不肯同流合污之意。晉陶淵明門前種柳，自稱“五柳先生”。柳如是一生思想行為獨立傲岸，具有男子偉岸英豪之氣，“總有明妝誰得伴，憑多紅粉不須夸。”柳如是這棵“柳”就像陳子龍筆下“垂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⑧所寫的，是在艱苦的環境中默默堅守自身的“獨立”之柳。柳如是訪半野堂嫁錢謙益，表現了不向命運低頭、主動追尋人生幸福的自主精神。明亡后她勸錢謙益自殺殉國以保全名節，錢謙益死后又自縊身亡，以謝錢謙益的知遇相惜之情，這都是柳如是高潔人格的表現。柳如是不僅以柳自喻，梅、蘭、竹等具有相似的孤傲清絕品格的事物都為她所喜愛，如“不肯開花不趁妍，蕭蕭影落硯池邊”的竹，“色也凄涼影也孤，墨痕淺暈一枝枯”的梅，它們和“柳”一道構成柳如是詩詞中一片獨特的風景，是女詩人獨立孤高心性的寫照。

柳如是名作《金明池·詠寒柳》,意象中既透露出深深的美人遲暮、凄惻冷落之感，堪比蘇東坡《水龍吟》，又具有獨立自主的心性與主體意識，是柳如是自我形象的理想化身。

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臺佳句。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云猶故。憶從前，一點春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二、柳如是詩詞風格成因

一個作家作品風格的形成自然會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柳如是作為不世出之奇女子，其作品剛柔并濟、“凌清而瞷遠，宏達而微恣”，⑩興象情韻之美與平淡思理之美兼收并蓄，這與時代關系以及柳如是本人的人生經歷、性格都是分不開的，也與她本人的詩學道路有密切關系。

（一）社會文化背景

明末是一個奇人輩出的時代，柳如是作為其中的一員，其人之奇與文之奇，都與當時文化氣氛分不開。明朝思想界有幾次思想解放的潮流，漸漸沖擊沉重的禮教加在人們身上的枷鎖。王陽明心學強調人心靈的自由，打破程朱理學的墨守陳規；“異端”李贄的“童心說”，更是追求人性的解放，以情反理；柳如是的放誕任俠，不為禮所拘，“豪宕自負，有巾幗須眉之論，”一定程度上是這種思想文化背景的產物。即使是嫁與錢謙益之后，行為有所收斂，也是“常衣儒服，飄巾大袖，出門與四方賓客談論，故虞山又呼為柳儒士。”?反映于作品中，就多奇警之論。柳如是通曉音律，自然會受到明傳奇的影響，《金明池·詠寒柳》“待約個梅魂，與伊深憐低語。”就來自湯顯祖《牡丹亭》之柳夢梅，而湯顯祖大張旗鼓提出以情至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對于給了自己半生安穩的錢謙益，對柳如是而言，既是“知己者”，又是“悅己者”，錢謙益逝世后，柳如是殉身，顯示出自己自由自主的人生。

（二）獨特的身世、個性與經歷

柳如是自幼淪落風塵，14歲時被吳江故相周道登買入家中，深得寵愛，為眾妻妾所嫉妒，最終被趕回盛澤歸家院。她自此打著“故相堂下妾”的聲號交接往來于眾賓客之中，艷名遠播。結識幾社文人，先是與宋轅文相戀，宋性格懦弱，迫于家庭壓力與柳如是分手，然后與陳子龍結成知己，由于種種原因亦不能結合。愛情失敗后柳如是游嘉定，寄跡西湖，意在為自己尋找一個好的人生歸宿，最終嫁得虞山錢謙益，此舉可謂驚世駭俗。柳如是生性豪宕，放誕風流，不為禮法與世人觀念所拘，勇敢大膽，熱情主動。但青樓煙花的人生裝扮與感情的波折經歷，為她的性格和行為都深深地打上一層凄涼哀怨的色彩，作品中柔媚綺錯、凄惻哀婉的一面來源于此。另一方面，柳如是與名士的交往，對其思想行為影響很大。早歲在周道登家，就得以聞見當時時政。幾社文人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力圖挽家國于將傾之時，柳如是在云間的時候，于南園之中與諸名士宴飲賦詩，自然會受他們政論的影響，關心時局，胸裝天下。在嘉定與孟少陽等人游，常常飲酒論兵，自比梁紅玉。這些都培養了柳如是較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和政治意識，于是我們看到了《岳武穆祠》《初夏感懷四首》《贈汪然明》等義薄云天豪氣英發式的作品。明亡之時錢謙益不敢以身殉國，相比之下章臺出身的柳如是更像是真國士，世人多贊賞其行為之奇。后來她懷著“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支持反清復明活動，“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從她的交游經歷探尋思想演變的軌跡，“則知東海麻姑之感，西山精衛之心，非一朝一夕之故，其來有自矣。”

（三）由唐到宋的詩學道路

柳如是早年與陳子龍等人交往，詩學觀念深受云間派復古理論的影響。陳子龍等人主張文學復古，詩歌以漢魏盛唐、前后七子為旨歸，不屑于宋詩，詞則推崇五代北宋。陳子龍為《戊寅草》所作序言中說道：“……柳子遂一起青瑣之中，不謀而與我輩之詩竟深有合者”。柳如是“不僅為臥子之女膩友，亦應視為幾社之女社員也。”柳如是早期作品《戊寅草》與《湖上草》中的詩詞多是以自然性靈取勝，只道眼前景與胸中意，不刻意顯示才學，詩詞中少用典故。這都與云間派所崇尚的漢魏盛唐詩歌特點相應。擬古很容易犯的一個毛病就是泥古，《戊寅草》中的一些作品，如《擬古詩十九首》《春江花月夜》，語義時有晦澀難解之處，也與早期的詩學取向有關。但總的來說，柳如是早期作品風格與后期相比偏于纖弱靈動，所用意象多風流裊娜，有較濃重的女性作家的特征，有著濃厚政治參與意識的作品也較多地出現在這個時期。正處于人生青春的女作家就像唐詩一樣，充滿豐富興盛的氣息。后期柳氏漸漸脫離云間派，染指宋調，與錢謙益結合之后，學識和功力都漸漸增加，詩作更傾于宋詩沉潛一路，大不同于于從前以興象豐腴取勝。如后期代表作《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裁紅暈碧淚漫漫）和《次韻奉答》（誰家樂府唱無愁），用典自然靈巧，句勢渾成，筆法老練。由于對宋詩的學習，再加上后期較為安定的生活和心境，柳如是詩風變得較為沉穩，少了漂泊之感，劍拔弩張、金剛怒目式的作品也少了，呈現出的是一種平淡思理之美。

注釋：

①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1.

②劉勇剛.《從云間到虞山》.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9，第34卷（5）：137.

③曹雪芹.《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185.

④賀超.《論柳如是詩詞的女性特質》.江西社會科學，2003：100.

⑤張璐.《女性性別覺醒的痛苦》.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底（4）23.

⑥譚德紅.《俠氣才氣骨氣——試論柳如是作品的須眉之氣》.女性文學，2007（1）：58.

⑦陳子龍.《陳子龍詩集·陳李倡和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59.

⑧鄒漪.《柳如是小引》.柳如是.《柳如是詩文集附錄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⑨陳子龍.《陳子龍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39.

⑩陳子龍.《戊寅草序》.柳如是.《柳如是集·戊寅草》.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335.

?湯顯祖.《牡丹亭》.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1.

［1］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2］劉勇剛.從云間到虞山.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9，第34卷（5）.

［3］曹雪芹.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4］賀超.論柳如是詩詞的女性特質.江西社會科學，NO12，2003.

［5］譚德紅.俠氣才氣骨氣——試論柳如是作品的須眉之氣.女性文學，2007（1）.

［6］張璐.女性性別覺醒的痛苦.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7］陳子龍.陳子龍詩集·陳李倡和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8］李君.柳如是詩詞創作的美學風貌及其成因.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3，第31卷（4）.

［9］張永葳.論柳如是詩詞中的楊柳意象.中國文學研究，2004（2）.

［10］周瑩.柳如是與其詩作的特點.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7，第29卷（4）.

［11］陳子龍.陳子龍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2］鄒漪.《柳如是小引》.柳如是.《柳如是詩文集附錄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3］陳子龍.《戊寅草序》.柳如是.《柳如是集·戊寅草》.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cd913a0100bhvu.html.

［14］許光民.論柳如是詩詞的人格魅力.江蘇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5.2（16）.

［15］湯顯祖.牡丹亭.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