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東
(渤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錦州 121013)
人學觀是薄伽丘作品中的一個重要觀念,它是薄伽丘基于對中世紀基督教中的人神關系、人的思想意識與道德觀念以及當時西歐社會變化的理解所表達的帶有傾向性的觀點。它隨著基督教神學觀念的衰落而出現,隨著西歐社會的進步而演變,最終發展成為具有完整的精神內涵和外部特征的思想體系。當時佛羅倫薩的著名學者列奧納多·布魯尼(Leonardo Bruni)就將人定義為“接受過文化熏陶的社會存在”[1]。因為它奠定了西方文明的一個偉大假設,即可以用教育來塑造人的個性的發展。同時,這個觀念也賦予了人們以無窮的想象力與非凡的創造力,使得他們能夠在科學、建筑、文化和文學藝術等領域都創造出驚人的奇跡,意大利人因此成為了“近代歐洲兒子中的長子”[2],
薄伽丘的人學觀不僅界定了人性的本質,而且確立了道德在形成人的思想意識與約束人類行為過程中的積極作用。在《圣經》中,人就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創造出來的,因而具有神的屬性。上古時期的人精神圣潔、品行高貴,并能夠與大自然和諧相伴。但是在中世紀,基督教會出于愚民的需要,不僅剝奪了人們進行思考的權利,而且將人定義為在只能在精神上匍匐于上帝腳下的愚昧無知的上帝創造物,宣傳人只有在精神上回歸上帝的懷抱才能夠獲得上帝的救贖。到了中世紀晚期,隨著教會的腐敗和基督教神學觀念的衰落,西歐不僅出現了“中世紀向近代過渡的偉大變革,即有代表性的社會機制的禮物”,中世紀的哲學思想與神學觀念也開始出現了沖突。這時,人們的思想意識第一次從基督教神學困境中解脫出來,并開始以更加開闊的視野來看待自己與當下的生存環境。結果是,西歐開始了對個人欲望的滿足與世俗利益的追求,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恩斯特(Ernest L.Fortin A.A.)關于“亞里士多德思想最終取代柏拉圖主義成為觀察的主要視角”[3]觀念的翻版。
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1313-1375)在尖銳抨擊教會腐敗與塵世墮落的同時,開始把這個世界看作是一個巨大的精神和物質的宇宙合體,進而以這個觀點為基礎,展示了人性的豐富內涵與塵世生活的真實場景,其中充滿了鮮明的時代特征與獨特的人格魅力。薄伽丘在他的作品中創造出各種惡人的形象,如那些“精于賺錢的教士”、“娶妻生子的修道院長”、“體驗世俗愛情的修女”和“騙人的教士”等。這些罪人雖然心態不同,形象各異,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他們的思想和行為已經完全脫離了《圣經》的教誨和基督教關于罪惡的定義,同時塵世罪惡在他們的身上一覽無余,人性的扭曲成為罪惡的誘因。現代意大利著名學者加林(Eugenio Garin)認為,薄伽丘的作品既不在于表達“對古代文化的特殊贊賞或喜愛,也不在于更多地了解古代文化,而在于它具有了一種非常明確的歷史觀”[4]。
《十日談》第三天的第一個故事發生在以“圣潔而聞名”的女修道院中,馬塞托·德·蘭伯雷吉奧假裝啞巴,混進修道院當園丁,那些寂寞難耐的修女都爭著和他睡覺。馬塞托不僅善于體察修女們的心思,而且他的體貼與順從也使修女們心滿意足,他因而能夠把基督伺候得頭上“長了角”。只是后來他不慎才開口說話,才暴露了身份,但是他機智地將院長夸贊了一番,從而獲得了院長的信任,因而能夠留在修道院繼續他的風流事業。故事中的馬塞托不僅享受到人間的美好生活,有很多孩子,還能夠在晚年過上安逸幸福的生活[5]。薄伽丘通過對修女墮落的無情抨擊,說明教會人士與俗人之間并沒有任何區別。《十日談》第三天第四個故事講的是,圣潘克拉茲奧教堂的修道士菲利斯以教俗家弟子普西奧通過苦修獲取正果的故事:菲利斯修士表面真誠善良,但實際上卻干著勾引別人妻子的勾當。他的行為雖然后來被戳穿,但是由于教會人員互相袒護,因而他并沒有遭到懲罰。在薄伽丘看來,士菲利斯修道就是腐敗的教會人士的縮影。在《十日談》中,薄伽丘既抨擊了教士和修女們生“漂亮的小修士”的行為,同時尖銳地諷刺教會的橫征暴斂,認為教會人員是一群“欲望得不到滿足的貪婪者”。對于那些貪色和作出不道德的男女之事的人,薄伽丘都讓他們受到與所犯罪行相應的懲罰,他的目的就在于展示人類道德的作用與塵世生活的含義。
在展示教會腐敗的過程中,薄伽丘沒有按照宗教文學中常用的隱喻表達方法,將塵世罪行和塵世中的罪人臉譜化,而是將這些罪惡置于現實生活之中,以說明當時西歐的社會問題與人們對此的反映,其中少了宗教文學中優雅細膩的描寫,取而代之的是以俗語對當時西歐現實生活的展示與對人性的刻畫。取材方面,薄伽丘的作品既保留了意大利和法國中世紀的寓言和傳說、東方民間故事、歷史事件以及宮廷與教會傳聞,同時又博采了佛羅倫薩和意大利其地區的奇聞軼事和當下的真人真事,進而以文學表達手段將這些元素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其中就包含了“人類情感中的精神因素”。表達方面,薄伽丘很少使用經院哲學式的思維模式,而是從自身的感受出發來看待人性和那些與生活密切相聯系的現實問題,進而得出了人類道德“聯系著現世的成功與失敗”[6]的觀點,同時論證了哲學與宗教教會人們如何優雅地生活是指導現實生活的“專門學科”,這也是薄伽丘反對中世紀經院哲學的一個重要原因。
薄伽丘解說人性的目的在于贊美人性中的善,即通過對現實生活中普通人的贊美表達他關于人性本善的理解。他的作品中塑造的人的形象突出人性中善的傾向。《十日談》中主人公的名字及命運或是以古代英雄和代表吉祥與美好的名字來命名,或是被賦予了高貴而典雅的文學意境。其中,非洛美娜意為“歌中戀人”、帕皮尼亞意為“充滿活力”、菲亞米達意為“小火苗”、伊米麗亞則意為“誘惑者”。不僅如此,為了表達他對前輩作家的尊重與對人類知識的敬仰,《十日談》中另外三位女士的名字取材于維吉爾,但丁和彼特拉克作品中的人物,分別代表“美好”與“正義”;其中那三位男青年的名字也頗具文學意味,其中潘菲洛意為“愛所有的人”,菲洛斯特拉多意為“愛情的失敗者”,戴奧尼奧則取自《荷馬史詩》中英雄人物的名字,以隱喻“人性至善”。《十日談》第九個故事講的是,熱那亞人貝爾納博被安布羅喬洛欺騙,不僅輸光了錢,還派人去殺害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則憑借機智逃脫,并喬裝成男人為蘇丹效力。在她查到騙子后,設法讓她的丈夫來到亞歷山大城,并懲罰了騙子,她最后得以恢復女兒裝,并帶著財寶同她的丈夫一同返回熱那亞。在《十日談》第六個故事中,薄伽丘對人性的說明與對人類道德的贊美已經達到了完美的境界:貝里托娜夫人與兩個兒子失散后,在一個小島上與一對羊羔住在一起,她隨后被帶到了魯尼加納。在這期間,她看到自己的一個兒子在給別人當仆人,但是卻因為和主人的女兒相愛遭監禁。直到西西里發生了反對查理國王的起義,他們母子才得以相認,她的兒子最終娶了主人的女兒,而她也找到了另一個失散的兒子,結果是親人得以團聚,家業得以重振。在這些普通人的身上,我們既看到了導致人類墮落的夏娃,同時也看到了那些“有道德約束力和自我意識的人”。
如同現實生活中的人都有缺點一樣,薄伽丘筆下的人物身上也包含著各種不足和缺陷。在薄伽丘筆看來,雖然人具有獨立的精神世界和高尚的道德觀念,但是由于他們對人與社會現實的不同認知而導致了他們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面的分歧,甚至是偏差。《十日談》第八個故事講的就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個人歷險:英國的安特衛普伯爵因誤解遭人陷害而被迫潛逃,他在英格蘭留下一雙兒女。但情況稍好一些時,他悄悄潛回英格蘭,在看到孩子們生活得很好之后,他投奔了法國軍隊,在法國國王的帳下充當馬夫。后來他的冤情大白,他也得以恢復原有的爵位。《十日談》第十個故事講的是,摩納哥的帕加尼諾偷走了里卡多·德·金齊卡先生的妻子。理卡多在打聽到他妻子的下落后,不是為了捍衛男子漢的尊嚴去找對方決斗,而是前去跟帕加尼諾交朋友,請求帕加尼諾放了他的妻子。帕加尼諾對此并不反對,而是提出一個條件,那就是讓那個女人決定自己的歸屬這個故事中不僅以理想化的態度對人性進行了解說,而且其中還充滿了人性的溫馨與行俠仗義的道德氣質。這樣的事情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但是薄伽丘所要表達的是,人類情感是高貴而美好的,容不得任何世俗利益參與其中,這與那些不顧一切追求世俗利益,而將道德和真理放在一邊的惡棍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在這個故事中,這些具有高尚的道德和正義感的人試圖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人間真理和人類生存的意義,同時他們又不得不面臨來自邪惡勢力的阻礙,兩種力量對抗的結果往往是以正義的一方獲勝而告終。在薄伽丘看來,這些道德高尚的人不僅承載著傳承優秀的人類文化,也代表了即將出現的近代文化。
薄伽丘塑造的高尚的人物角色與塵世中的罪人的目的有明顯的不同。他塑造的罪人是為了展示現實生活中的罪惡與教會腐敗,進而表達他對教會腐敗的抨擊和那些因受世俗利益的誘惑而主動犯罪的俗人的鄙視,那些代表上帝之愛的教會人士因為一點世俗利益而將上帝的說教拋之腦后。與此相對,薄伽丘作品中那些具有高尚的道德觀念的人則不僅從未參與任何形式的罪惡,而且能夠在罪惡和誘惑面前潔身自好、主動抵抗外來誘惑,并時時提醒自己道德與良知的存在。因此,薄伽丘將教會描寫為“腐敗的中心”,將腐敗的教士描述為智力低下、貪圖錢財、內心充滿了各種不良欲望的邪惡之徒,其中展示的是西歐由中世紀向近代社會過渡的過程中,人的道德意識的更新和思想觀念的劇烈變化。在這個過程中,薄伽丘因為使用當時市民階層中流行的那些生動機智的語言和幽默詼諧的表達而受到讀者的極力推崇和人們的頂禮膜拜。《十日談》也因此被文學評論家們譽為“人類智慧的史詩”,同時這也是《十日談》被當時的基督教會認定為禁書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此,還有一點需要加以注意,那就是《十日談》中關于圣人與罪人的區分不是根據他們的社會地位或財富的多少,而是根據他們的思想意識和道德觀念是否高貴為標準作出的。《十日談》中的貝里托娜夫人只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普通人,沒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力,但是她卻因為自己的行為成為了人類道德的楷模與人的精神世界的化身。貝里托娜夫人身上不僅表現出人性的光輝與道德的力量,而且她還被賦予了人類理想化的生活體驗與人類道德模式的光環,其中因而表現出高貴的精神動機與令人震撼的美德。在這個過程中,薄伽丘經常引用《圣經》中上帝造一切、人類的墮落與救贖、上帝的神性等說明人性的力量,這些內容已經構成了西歐近代“人的文藝復興”的哲學基礎,而這個觀點的前提是人具有高貴的人性,而人處于世俗生活的中心。由此可以看出,薄伽丘在思想上繼承了彼特拉克關于人的理解,認為在了解世界的所有事物中,最重要的是對人性、人生的目的和人的精神歸宿等的理解,即了解與人有關的一切,其中就包括了解人和宇宙在內的整個世界。
在展示人性的過程中,薄伽丘還以基督教語境下關于人性不完美的觀念為基礎,展示了他理想中的人與塵世生活。在基督教傳統語境中,人類犯有七種重大罪過,即驕傲、貪婪、邪淫、妒忌、易怒、貪吃和懶惰,其中驕傲位列第一,而那些擁有財富、地位和知識的人似乎更容易犯驕傲之罪。尼布爾就在他的神學著作《人的本性與命運》中對驕傲之罪的危害進行了深刻闡述:“自義使我們有了最大的罪咎。我們極端的刻薄不義,和對人的詆毀,都由自義而來。種族、國家、宗教和社會的整個斗爭歷史,都是說明自義所生的客觀惡行和社會慘象。”[7]與此相對,薄伽丘筆下的人物對道德和宗教都有十分深刻的理解,同時他們也能夠按照塵世的道德標準來解說他們面臨的現實問題和精神的困惑,于是就有了《十日談》中關于安德魯喬像“那些沒有教養的鄉下人一樣,擺弄著他的金幣時”,“正巧有個西西里姑娘從旁邊經過,把他的舉動看在眼里”、“這姑娘長得滿有姿色,干的是給幾個小錢就滿足男人欲望的賣笑活”等帶有明顯的現實生活特征的描述。往后的情節更加離奇,這個賣笑姑娘竟然從曾經在他家作過仆人的老太太口中得知安德魯喬的詳細情況。然后,她扮成安德魯喬的姐姐去誘騙他,但是沒有得逞。這個故事表面上講的是每個人都是有欲望的,但其中隱喻的卻是人性的不完美和人類道德的缺失。雖然《十日談》中的有些描寫可能會使讀者感到不舒服,但這也恰恰證明了薄伽丘作品的現實性,因為它標志著西歐“文明生活”的起源。
由此可以看出,薄伽丘筆下的人與社會無疑是當時西歐社會生活的寫照,他解說人性與人類道德的目的既在于展示他關于人與社會變化的理解,更在于警示塵世中的人能夠及時改正他們的過錯,以獲得精神的凈化與道德升華。從更深層的意義看來,這不僅是對薄伽丘寫作技巧的贊美,更是對其思想觀念的褒獎。當時雖然很多作家都在解釋“人的優越性”和幸福平靜的生活,而且他們的思想意識中也充滿了對塵世生活的熱愛與對高尚的人類道德的企盼,但是他們并沒有觸及人性于人類道德這個在當時十分敏感的話題。在薄伽丘看來,展示人性不僅適用于說明人類情感和人的內心世界的困惑,更適用于評判當下的人與社會生活。薄伽丘將這些內容放在基督教神學的框架內加以考察,使其中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故事也更具說服力。
綜上所述,關于人與社會生活,薄伽丘雖然一直抱有人性完美和人類道德完善的幻想,但是其中看不出他是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或是完全的樂觀主義者。在他看來,人性與人類道德只能通過忍耐、痛苦、自律和信念等手段來完善,同時他也無情的諷刺了人性的不完美與人類道德的缺失。《十日談》中塑造的人物體現了薄伽丘在基督教原罪觀念之下構建的道德價值觀和他探求人類道德的欲望”,以及他關于社會現實與人性不完善的理解。因此,薄伽丘作品中那些具有高尚的道德意向的人總是被置于現實困境甚至人類罪惡之中加以檢驗。他們在面臨道德的困惑和人生選擇時,總是能夠承受住勇氣、道德和信念的考驗;在人性與道德的沖突中,他們總是選擇忍受、勇氣和承擔;他們在努力獲得積極向善的力量的同時,也總是能夠認識到現實生活的殘酷。對他們來說,困惑、迷茫、憤怒甚至傷痛是人類必須面臨和承擔的,這些經歷和考驗證明了人類道德處于一個不斷完善的過程,同時這個過程也是人獲得塵世幸福的必要手段之一。
[1]Alan Bullock.The Humanist Tradition in the West[M].London,Thames and Hudson Co.,Ltd,1985:23.
[2]Jacob Burckhardt.The Civilization of the Renaissance in Italy [M].George G.Harrap &Co.,Ltd,1982:143.
[3]Ernest L.Fortin A.A.Dissent and Philosophy in the Middle Ages [M].London:Lexington Books,2002:39.
[4]Eugenio Garin,Der Italianische Humanismus[M].Verlag A.Francke A G.,1947:22.
[5][意]薄伽丘.十日談[M].王林,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139.
[6]Charles.E.Trinkaus,The Poet as Philosopher[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83.
[7]尼布爾.人的本性與命運[M].湯清,等譯.香港: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1959: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