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布爾小說《冰雪時代》中的生態批判意識解析

周 媛，孟育鳳

(東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長春130024;長春大學 外國語學院，長春130022)

瑪格麗特·德拉布爾是當今英國文壇上一位久負盛名的小說家，她以自己獨特的現實主義風格蜚聲英國文壇。作為一名具有強烈的社會意識和憂患意識的作家，她的作品從不同的角度展現了英國社會近半個世紀的生活變化。《冰雪時代》常被看作是德拉布爾創作生涯由早期“女性題材小說”轉入后期“社會批判小說”的標志。在這部小說中，德拉布爾將她以往對人的感知、內心和精神世界的關注置于更加廣闊和復雜的社會背景之中進行考察，向讀者展現了當代西方社會中的廣泛危機，體現了她對當代社會問題的廣泛關注。本文嘗試結合生態批評理論，通過文本分析來解讀德拉布爾在《冰雪時代》中的生態批判意識，旨在挖掘生態危機的思想文化根源。

“生態批評是在生態主義、特別是生態整體主義思想指導下探討文學和自然關系的文學批評。它主要揭示文學作品中所蘊含的生態思想，揭示文學作品所反映出來的生態危機之思想文化根源，同時也要探索文學的生態審美及其藝術表現。”［1］47可見，生態批評的主要使命之一就是進行思想文化批判。在本文中，“生態批判意識”是指面臨生態危機，通過重新審視人類的思想、文化、生活方式及文明的發展模式等，來達到人類的自我反思和探究生態危機根源的目的，以期從根本上解決生態危機問題。在《冰雪時代》中，德拉布爾的生態批判意識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1 對工業文明下扭曲的城市價值觀的批判

隨著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的加速，自然遭受到了嚴重的破壞，生態系統正逐漸失去平衡和自我修復能力。工業化使人成了機器的奴隸，人與自然間的紐帶被切斷，遠離自然懷抱和精神家園的人們逐漸喪失了生命活力，忍受著精神的異化。在工業化、商業化文明下，人們的價值觀出現了扭曲，與生態思想所強調的“平等、和諧、共生”的健康、合理的價值觀偏離得越來越遠。在錯誤的價值觀導向下，人類的種種行為致使生態危機日益加劇。

在《冰雪時代》中，扭曲的城市價值觀主要體現在現代城市建設中。城市的管理者和建設者只注重建筑物的商業價值和奢華外表，忽視人的真正需求，缺乏人性化考慮。以安東尼和萊恩為代表的房產開發商為了所謂的“商業光榮”，瘋狂地破壞自然美景、拆毀舊建筑、占據城市空地，當城市里沒有空地可開發時，便擴張到郊區去建房屋和公路。這群盲目而瘋狂的開發者得意于他們用鋼筋和水泥筑起的無情的城市景觀，然而被迫生活在他們引以為傲的繁華大都市里的人們并不舒服，所以通過各種方式宣泄著他們的不滿。

這種以瘋狂地破壞自然美景、掠奪自然資源為代價的建設，體現了一種審美觀的扭曲。根據生態審美的自然性原則“生態的審美突出的是自然審美對象而不是突出審美者。生態審美旨在具體地感受和表現自然本身的美”［1］53，我們說，自然不是僅為了人類而存在，而是為了整個生態系統中所有有生命和無生命的物質而存在。人類肆意地毀壞和修整自然不僅破壞了自然本真的美，從長遠上看也將扭曲人們對自然的審美品位。根據生態審美的整體性原則“生態的審美不僅僅關照單個審美對象，還要將它放到自然系統中考察它對生態系統整體的影響。有利于生態系統和諧的才是美的，干擾破壞生態整體和諧穩定的就是丑的”［1］58，可以說以破壞原始土地和自然美景為代價，去建造一座又一座高樓大廈的行為，是違背生態審美的自然性和整體性原則的。事實上，從生態審美角度看，這是一種可怕的丑陋。從長遠上講，在這樣的審美觀導向下，人們肆無忌憚地毀壞自然的活動會給人類及整個世界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在商業化價值觀的導向下，這些開發商的價值觀不僅背離生態審美原則，在道德上也缺乏人性化考慮。通過安東尼的情人埃莉遜在出行中被現代建筑圍困的悲劇經歷，德拉布爾向我們展示了城市交通環境設計上的缺乏人性化的考慮。火車站被描繪成了“垃圾的海洋”，出了火車站，埃莉遜發現曾經的商店都被拆了，開發者在這建起了寬闊的環形公路，眼前盡是汽車疾馳而過的立體交叉路，本來直走過去用不了五分鐘就能到商業街的街口，然而現在“對于一個步行者來說卻如同天邊”［2］192。經過散發著一股股難聞氣味的混凝土隧道，蹚過地面上亂七八糟的東西艱難地走了幾百碼之后，埃莉遜忽然對萊恩、安東尼一類的開發商產生了強烈的怨恨之感:“這不是改進;這是跟爐渣堆一樣糟糕的環境污染……設計師們是否考慮過行人們怎樣才能實現他們美妙的散步計劃。他們或許把它造得除了汽車之外，行人無法接近，兩頭都對步行者封鎖。”［2］193

隧道出口通向一個危險的交通島，埃莉遜不得不穿過四條車來人往的馬路，而一條圍欄又使她無法跨到公路上，于是她決定像其他行人一樣冒險跨過欄桿而不去再多走幾百碼去尋找沒有圍欄的路口了。看著一條德國狼狗身體的一側已被汽車擦破露出紅色的肉、皮朝后剝去，它垂著尾巴，麻木而又堅定地在一輛輛飛馳而過的汽車群中奔走的一幕時，埃莉遜感到十分揪心，但她還是爬過了欄桿，“那模樣跟狗似的奇怪，而且像那只狗似的不得其所……在一個充滿敵意的環境里尋找自己的歸宿”［2］195。德拉布爾借這只狗的死來說明現代社會中城市建設規劃對人的存在的忽視。狗死在了這樣的交通環境中，人又會如何呢?如此寬闊的馬路竟然沒有供人走的路!狗的死亡還是一個墮落的精神世界的象征，暗示著人的靈魂因為盲目地追求金錢利益而被腐蝕，就像這條在不歸路上絕望掙扎著的狗［3］71。

2 對無限膨脹的物質欲望的批判

生態系統在整體上已經給人類提供了足夠的資源，但人類無休止的貪婪和對奢華生活的追求使得人類的需求遠遠超出了自然的承載能力。為了滿足無限的物質欲望，人類破壞了生態系統的平衡，引發了自然生態危機;在人類社會中，由于貪婪，一些人總是去剝削其他人的基本生活權利，引發社會生態危機;在無休止的物質追求中，人們逐漸丟失了靈魂和信仰，面臨著精神生態危機。

在《冰雪時代》中，德拉布爾多方面展現了人們對奢華物質享受的盲目追求和對精神文化的忽視，并通過小說人物之口對此作出了反思和批判。出身貧苦的萊恩總是懷著百萬富翁的夢想，追求各種奢華的東西。他醉心于代表商業文化的雄偉建筑、名牌汽車、豪華賓館和任何能使他發財的機會，甚至在監獄里，他仍在琢磨著出獄后的各種發財機會。在小說中，莫琳對他們所追求的東西進行了反思:對于萊恩來說，并不是錢所能換來的那些東西，而是錢的概念吸引著他。就像告訴他們的窮親戚、窮朋友他們住在高檔公寓里、開著羅爾斯來吸引別人羨慕的目光，而實際上微型小車就夠好了，況且樣子難看的車停放起來更方便。莫琳意識到，人們的追求遠遠超出基本需求是出于虛榮的想法。人們被各種帶有華麗包裝的貨物所吸引，被商業廣告所奴役，在盲目地追求事物奢華表面的同時常常忽略事物的本質和內在。

德拉布爾用現代人對教堂和古典文化的遺棄象征人們對精神文化的拋棄。在安東尼眼中，高聳入云的氣柜①氣柜，通常設于煤氣廠中，裝有管子，是輸送煤氣的容器。甚至比童年時期佇立在家鄉的大教堂更令他神往、著迷。從東歐國家“沃勒契耶”歸來的埃莉遜當看到新建的公路和車站附近被遺棄的教堂時，心中倍感凄涼。古典文學教授漢考克斯·林頓的遭遇使我們知道，人們對古典文學越來越不重視，而更喜歡選擇那些實用性強的學科。種種現象表明，人們對商業利益的關注遠遠超出他們對精神信仰和文化的重視。安東尼進入商業圈時，他發現，“他們不讀小說，不看精彩的電影，不欣賞文藝副刊，不愛音樂，也不為下層社會爭論不休。對這類事情，他們‘一概沒興趣’”［2］32。這樣的一群人整天忙于通過各種手段積累物質財富，沒有同情心和精神追求，卻被大眾們看作社會中的“成功人士”羨慕著、追捧著。精神文化被忽視的同時，道德的敗壞屢屢出現，很多商人和官員因腐敗而入獄。為了個人的成功，他們甚至在朋友間也爾虞我詐，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人際關系異化。

整篇小說中，德拉布爾試圖從多方面對英國和沃勒契耶兩個國家作對比，來喚起我們對不同價值觀的反思。在物質生活條件上，沃勒契耶似乎遠遠落后于英國:埃莉遜抱怨沃勒契耶不注重櫥窗的布置，商品包裝和擺設也不吸引人。她諷刺這里的商店感染上了“美學冷淡癥”。她把買不到丹碧斯而只能用舊式衛生巾看作是這個國家落后的標志。她慶幸著“自己生活在一個商品介紹之類的海報到處亂飛的廣告世界里”［2］122并贊賞著英國發達的商業廣告和商店櫥窗。但在小說后文中我們發現，沃勒契耶其實是個看重文化高于商業的國家。那里有豐富的精神文化:博物館大樓建得莊嚴、壯觀，里面有很多帶有解說詞的珍貴文物，對全世界人民免費開放。通過幾天的接觸，埃莉遜發現沃勒契耶人并不像英國人一樣，因為她外表美麗就討好、奉承她，他們對所有人一概一視同仁，她打心底里贊賞和認可這種公正、恰當的態度。就衛生條件和人們的精神面貌而言，沃勒契耶的情形也比英國的要好得多。當埃莉遜回國后看到火車站里“垃圾的海洋”時，她不禁想到:“沃勒契耶倒是很干凈的。街道也很干凈，沒有一丁點兒的垃圾。盡管肉鋪里的牛頭上都是毛，但絕沒有垃圾”［2］189。生活在廣告業和商業都很發達環境中的英國人制造出了大量的垃圾，卻很少關注精神文化的發展;與之對比的沃勒契耶人物質生活簡單樸素，卻擁有著豐富的精神文化生活和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

無限膨脹的物質欲望成了囚禁人們生活價值觀的沉重枷鎖，使人們喪失了對自然本性和美好事物的追求。著名的美國自然主義者梭羅曾經說過:“人的發展決不是占有物質財富，而是精神生活的充實和豐富，是人格的提升，是在與自然越來越和諧的同時人與人也越來越和諧。”［1］109我國生態學者魯樞元也曾深刻地指出:“如果精神的提升落后于物質的繁榮，如果精神僅僅變作達成物質目的的手段，人將淪為物的奴隸，生活本身就將成為問題。即使人類作為生物界的一個種類不可能很快消滅，作為一種文化價值卻難以持續下去。”［4］344

3 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

生態思想所反對的在價值論上以人為中心的思想，主要是指一種把人類利益作為價值原點和道德評價標準的觀點，認為人是價值判斷的唯一主體，包括動植物在內的所有生物和非生物甚至整個自然界都是為人類而存在并且應該為人類而服務的。在這樣的價值觀引導下，人類把自己的欲望和需求凌駕于一切事物之上，肆意地殺害動物、毀壞自然，引發了嚴重的生態危機。生態學家余謀昌認為:“人類中心主義關于人類主宰和統治自然的觀點，鼓勵了人對自然的掠奪，因而是環境危機的思想根源。”［5］140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人類中心主義過分地強調以人為中心的思想，強調人對自然的控制和索取，忽視人對自然的依賴，這種觀念導致了自然資源的大量消耗和自然承載能力的嚴重受損。

在《冰雪時代》中，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主要體現在人對待自然的態度上，包括他們對土地和動物的態度。以一群房產開發商為代表的人物把土地僅僅視為開發的對象、賺錢的工具和用金錢來衡量價值的商品，他們不斷地向土地索取，買賣土地。安東尼當看到山地上的自然美景時，第一個念頭就是:“有價值嗎?有什么價值?”安東尼、賈爾斯、羅里共同購買了一塊未開發的河灘空地，準備在那建起能帶來商業利益的高樓大廈。這群開發商為了靠地產發財，不斷買進土地，從城市擴張到郊區，而自然正在這群人瘋狂的開采中消失。

“多元共存”是生態思想的一個基本原則。生態思想提倡尊重每一種生命形式。然而，在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指導下，人類把自己看得高于其他一切生命形式，肆意地毀壞自然，殺害動物，嚴重違背了生態思想原則和自然法則。在《冰雪時代》中，德拉布爾對人和動物關系的描述體現了對人類自身行為和道德標準的反思。動物從未被當作是和人類平等的生命形式來對待，而僅僅是作為人類食物、衣物的原材料和人類的寵物而被任意地遺棄和傷害。小說開頭，一只死于心臟病的山雉掉落到安東尼的水塘里，敘述者作了個頗具諷刺的評論:“它屬于自然死亡，至少這一點是它的幸運。”［2］3言下之意，對鳥來說，不被人類殺死或吃掉就是幸運的了。小說中有一處對埃莉遜穿著的特寫更是不言自明:“埃莉遜·莫里穿上皮大衣，戴上狐皮帽子和山羊皮手套，拎起蜥蜴皮手提包，到博物館去了。”［2］121小說還用了三條狗的死來批判人類對動物的冷漠和殘忍態度。帕米拉是一個外表很時髦的女人，在她光鮮的外表下卻是一顆冷漠而麻木的心。因為她的粗心大意，兩條狗都喪了命:一條被她遺忘在鄉下房子里，因寒冷和饑餓而死;一條是她得到的圣誕節禮物，被她遺忘在車里而一命嗚呼。還有就是在上節中提到的死于非命的那條狗。

“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建立在人優于其他物種這一理念之上，而它的極端則是種族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6］110戰爭便是一種在極端人類中心主義下，同類相殘的悲劇。在小說中，德拉布爾向我們展示了發生在英國和沃勒契耶兩個國家不同種族和利益群體間的一系列帶來了巨大的破壞、引發了很多人間悲劇的戰爭和暴力事件，旨在提醒我們，人類中心主義將會給世界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4 結語

從德拉布爾在《冰雪時代》中對生態危機思想文化根源的探索中，我們可以看出:工業文明的進程加劇了人類對自然的掠奪，使人們失去了與自然天然的密切聯系，站到了自然的對立面。與此同時，在商業化價值觀的影響下，人類的靈魂被無限膨脹的物質欲望所侵蝕和放逐，使人類呈現出了一種異化、麻木、相互爭斗和人性腐化的狀態。人類中心主義是生態危機的深層根源，為了改變生態退化的現狀，我們必須從思想根源上克服人類利益至高無上的人類中心主義觀念，注重對精神文化的追求，在生態思想的指引下樹立正確的審美觀、價值觀。

［1］ 王諾.歐美生態文學［M］.修訂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2］ 瑪格麗特·德拉布爾.冰雪時代［M］.筱章，宗伯，徐笑，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6.

［3］ 姜寧.意象在《冰期》中的運用［J］.西安外國語學院學報，2003，11(4):71.

［4］ 魯樞元.生態文藝學［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5］ 余謀昌.生態哲學［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6］ 劉國清.危機與拯救:泰德·休斯詩歌的生態思想研究［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