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清末民初“兒童公育”思想興起的歷史背景

潘曉飛

所謂“兒童公育”，就是由國家或者社會設立一定的公共兒童教育機構與衛(wèi)生設施，挑選體格健壯，知識完備，秉性親切的專職人員去撫養(yǎng)和教育兒童。這一思想興起于清末民初并不是偶然的，它是在近代中國復雜的社會背景下眾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一、傳統(tǒng)中國舊式大家族制度的破產(chǎn)

“兒童公育”是建立在家族制度消亡的基礎之上的。因此，清末民初“兒童公育”思想的興起，第一個就要歸功于近代中國舊家族制度的崩壞與破產(chǎn)。盡管大家族制度在中國數(shù)千年的發(fā)展歷程中始終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特殊作用，“中國一切的風俗、禮教、政治、倫理都以大家族制度為基礎”[1]47。但到了近代以后，隨著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以及西方先進的思想文化在中國的傳播，整個中國社會在政治、經(jīng)濟以及思想觀念方面均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重大變革，這種舊式的大家族制度也逐漸形成社會和個人進一步發(fā)展的阻礙。如徐揚杰明確指出：“宋以后，特別是明清時期……封建家族制度無疑是中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緩慢、社會生產(chǎn)長期遲滯的重要原因”[2]80。吳貫因也在《改良家族制度論》中指出舊式大家族制度是阻礙國家和社會進步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因素。他說，“中國之社會，有一根深蒂固之制度，足以阻礙國家之進步者，則家族制度是也。 ”[3]63所以，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及人們思想的變遷，人們的視野日趨開闊，漸漸對中國的舊式大家庭制度的優(yōu)越性產(chǎn)生了質疑。原先許多家屬相聯(lián)系的大家族，逐漸被諸多小家庭所替代，家庭的功能也變得單一起來，家族家長的權威和統(tǒng)治力頓時喪失。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舊式大家族制度，在清末民初逐漸走向了衰落、崩壞與破產(chǎn)。

盡管伴隨著中國近代舊式家族制度的崩潰，小家庭開始普遍出現(xiàn)，但是仍然有一些思想家和教育家認為，與大家族制相比較而言，“小家庭制度不過范圍小點兒，實質卻仍是一樣”[4]32。一方面，如果“不打破現(xiàn)在的家庭，婦女永遠是不能免于為家事的奴隸”[5]632。另一方面，在家庭中父母對于子女多溺愛，以至于逸居無教，很容易使兒童 “不覺流入淫奢之途，而成不良少年也。”[6]因此，他們認為，中國家庭乃是造奴隸的場所，是社會中萬惡的源泉。“若是我們中國的少年要改造這國家和社會，定不可不先把這樣腐敗的家庭推翻，若要人民人人有獨立精神和自立人格，亦不可不先把舊家庭制度打破。”[7]6-7同時進一步指出，在家庭破除之后，家庭的一切功能都將轉由社會來承擔，教養(yǎng)兒童之事也不例外，即兒童將脫離自己的父母，全部交由社會來公養(yǎng)和公教。如康有為明確指出，“家者，據(jù)亂世人道相扶必需之具，而太平世最阻礙相隔之大害也”[8]225，因而在中國傳統(tǒng)的大家族制度下，人們不知有其國而惟知有其姓，不知愛其國而惟知愛其族，而且舊式大家族的人口眾多，家人強合，有家則有私，必定害性害種，痛苦無限。因此，康有為主張“去家界而為天民”，設立公立之政府，“而公立政府者，人人所共設也；公立政府當公養(yǎng)人而公教之，公恤之”，實現(xiàn)人人“自養(yǎng)生送死皆政府治之，而于一人之父母子女無預焉。父母之與子女，無鞠養(yǎng)顧復之劬，無教養(yǎng)糜費之事”[8]227-228，以解除封建大家族制度對人們的束縛，實現(xiàn)個性解放，實現(xiàn)兒童的公養(yǎng)與公教。

此外，還有一些學者認為，近代以來國內各處的婚姻制度依然尚未完全“脫宗法社會的遺傳，多半還有家族的血統(tǒng)觀念，而以兒童的關系為最深”[9]18。必須徹底廢除家族制度，打破私有財產(chǎn)，實行“兒童公育”，才能減除青年男女之間因傳統(tǒng)婚制所帶來的無限痛苦與無限束縛，從而使“獨身，結婚，離婚，夫死再嫁，或不嫁，可以絕對自由，無家庭之拘束與兒女之牽摯”[10]4。由此可見，近代中國舊式的家族制度的崩壞與破產(chǎn)，解封了個人在家族制度中所受的束縛，促使了個人的解放，也促進了“兒童公育”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

二、婦女解放運動蓬勃發(fā)展的產(chǎn)物

清末民初“兒童公育”思想的興起與近代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蓬勃發(fā)展密切相關。近代以來，隨著西方資產(chǎn)階級自由、民主、平等、博愛的思想在中國的傳播，西方“女權主義”思想以及歐美婦女的生活情況也被介紹到中國，許多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有關婦女的陳舊觀念受到嚴重沖擊。尤其是中華民國建立以后，民主、共和的思想觀念深入人心，人們的婦女觀也隨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時間婦女解放運動此起彼伏，“女權革命”、“女界革命”之聲不絕于耳。

但是，在探討社會改造與婦女解放的洶涌大潮中，越來越多的先進知識分子，清醒地認識到男女之間的地位，可以無高卑之別；男女之間的教育、社交、參政、職業(yè)的享有與選擇，也可以絕無差異。但是他們不得不承認在生理上女子是不同于男子的，因為女子在生理上是要生育后代的，并且在生育之后還負擔著在家庭中撫育兒童的責任。于是，他們深深地體會到“婦人解放，其難點不在生育之前，而在既生育之后”[10]1。 因為“有兒童牽累的女子，絕對不能解放，已解放的女子，絕對沒有時候去養(yǎng)育兒童”[4]34。 因此，他們普遍認為“家庭服務和經(jīng)濟獨立是立于相對地位的，因為有了家庭服務，婦女就沒有經(jīng)濟獨立；經(jīng)濟不獨立，是婦女地位、人格低落的原因，是婦女被壓制的原因”[11]。所以，女子經(jīng)濟獨立一時間成為了解決婦女問題劈頭的一件大事。如梁啟超在《變法通議·論女學》中指出，婦女之所以不能擺脫男子的束縛，其根源就在于她們“不習一事，不精一藝……惟其不能自養(yǎng)，而得養(yǎng)于他人也”[12]349。陳問濤也認為，中國婦女問題固然很多，但是“倘使不能把婦女經(jīng)濟問題解決，其他什么‘社交公開’、‘婚姻自由’等等，皆是空談了！ ”[13]7-8并進一步指出，女子如果擁有了獨立性的職業(yè)，便擁有了獨立的經(jīng)濟；女子的經(jīng)濟既能獨立，社交自然就會公開，婚姻也自然也會自由。黃新吾也指出，“婦女們受男子壓迫最大的原因，簡單說一句，就是婦女不能自營獨立生活。換句話說，就是經(jīng)濟不能獨立。所以，我想現(xiàn)在婦女要謀解放，從根本上著想，經(jīng)濟獨立問題，當然先應解決。”[14]110

由此可見，此時女子經(jīng)濟獨立與職業(yè)運動，不僅成為了婦女解放運動的中心問題，而且成為了解決其他婦女問題的關鍵一步。但是，要想解決女子職業(yè)問題，就必須先要解決以下兩個問題，即女子需要有擔任職業(yè)的能力和擔任職業(yè)的時間。顯然，女子擔任職業(yè)的能力，在生育子女前就可以通過接受教育，學習和掌握一定的專業(yè)知識與職業(yè)技能。而女子擔任職業(yè)的時間，按照社會的習慣卻有很大的障礙，因為中國的女子“素來是深處家庭，不與社會交涉的，司中饋、育子女，是天經(jīng)地義，服從是應該的，一向都是如此。 ”[15]42因此，解決兒童問題，又成為了解決婦女職業(yè)問題，實現(xiàn)女子經(jīng)濟獨立最緊要的問題。如康有為認為，只有通過社會或者公立政府設立人本院、育嬰院、懷幼院等兒童公養(yǎng)公教機關，才能將婦女從專理衣食住、養(yǎng)老育兒的諸事中解放出來。羅家倫也認為，“我們中國女子的職業(yè)，則除了家庭工業(yè)外，其余絕無可言”[9]14。 所以，他指出，兒童問題與婦女解放實在有著分不開的關系，如果不解決兒童問題，不實行“兒童公育”制度，則婦女的職業(yè)問題就不能解決。惲代英也指出，實行“兒童公育”是解決婦女職業(yè)問題的關鍵。因此，他主張，“產(chǎn)婦生產(chǎn)前后兩月，可免其作工……嬰兒生兩月后，惟哺乳仍由其母，撫育的事，舉專人擔任，免礙女子工作。 ”[5]238沈兼士則更為明確的指出，“今研究婦人問題者，對于兒童，若無相當之良法以處置之，則婦人問題終無徹底解決之一日”[10]2，而解決兒童問題的唯一途徑，就是實行“兒童公育”。

基于此，我們不難看出，“兒童公育”思想的興起，是近代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蓬勃發(fā)展必然結果。清末民初以康有為、沈兼士、惲代英等為代表的一些新型知識分子在反思和總結婦女解放運動過程中的經(jīng)驗與教訓時，深刻認識到“兒童公育”制度對于婦女擺脫子女的牽累，擺脫家庭的束縛，幫助婦女走向社會的積極意義，從而提出“兒童公育”思想，以實現(xiàn)婦女的真正解放。

三、解決兒童教育問題的迫切需求

解決兒童教育問題也是清末民初“兒童公育”思想興起的一個重要原因。近代以來，隨著西方各種進步思潮在中國的廣泛傳播，西方新式的教育思想與教育理念也在鴉片戰(zhàn)爭后被介紹到中國，加之外國傳教士在華創(chuàng)辦各式幼兒教會學校、幼兒教育學堂，開創(chuàng)中國兒童學校教育之先河。中國各階級、各階層人士的視野得以開闊，他們漸漸意識到兒童對于國家未來的重要性，并對中國傳統(tǒng)家庭教育提出了質疑，開始轉變兒童教育觀念，開始重視兒童教育問題。

惲代英在《兒童讀書年齡之研究》中指出“兒童之應受教育，乃自有生以來已然，即關于智育之傳授，亦初生數(shù)月即可行之。 ”[16]2-3因為，兒童如果自幼沒有接受良好的教育，沒有適當?shù)闹笇Ф环湃斡谧杂桑瑒t進入學校后也很不容易改良。所以，教育兒童應當以教育未達學齡之幼兒，最為重要。但是，近代中國兒童教育尤其是未達學齡之幼兒教育的現(xiàn)狀并不樂觀。一方面，兒童若是生在窮家小戶里，母親自己沒有接受過什么教育，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去教育兒童；而且她們每天都要忙于生計與家務，也沒有時間去看管兒童，不是把他們丟在囚籠式的轎椅內，就是把他們像捆豬似地綁在后背上。另一方面，兒童若是生在富人家，雖然他們的母親不要忙于生活，卻又要忙游玩，打牌、看戲、修飾頭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所以，她們也沒時間去教養(yǎng)兒童，于是便將兒童委于乳母或者保姆來照看。但是，這些乳母或者保姆又與窮家小戶的女人一樣，并沒有什么知識，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教育兒童。

據(jù)此，向警予指出“我國兒童，都是這些無識無知的婦女保抱長養(yǎng)的，真是可憐極了，我們從各方面考察，都有組織兒童公育的必要”[4]35。 因為，“兒童公育”比起那家庭窟里的私育，實在是有天壤之別。首先，公育機構對于保姆與教師的選取，必定會選擇那些具有保育學識、曾經(jīng)研究過兒童心理與兒童教育的女子來擔任。其次，對于兒童的衣食住，必定會力求精美、舒適與衛(wèi)生。再次，游戲場所及一切恩物玩具，也會力求完備而應有盡有。另外，蔡元培也指出，他對于中國的家庭教育表示有點懷疑。他不相信家庭具有完美教育的可能性，因為“為父母者未必解教育之理，一也；囿于職務而無暇為教育子女之準備，二也；家庭之習慣，在成人行所無事，而或有害于兒童之心理，三也。 ”[17]408-409因此，他明確指出，“照我的理想，要從公立的胎教院與育嬰院著手”[17]211，逐步以兒童公共教育代替?zhèn)鹘y(tǒng)的家庭教育，最終實現(xiàn)嬰幼兒公養(yǎng)公教的理想。

此外，也有一些學者，從教育公平的角度出發(fā)，闡述他們主張“兒童公育”的目的不僅在于解決兒童的教育問題，而且在于使每一個兒童都能享受到平等的教育。如惲代英認為“兒童公育”是為了使每個兒童出生之后，能夠在合適的場所，在合適的人的指導下，接受合適的教育與訓練，從而使每個兒童都能夠獲得與其他兒童平等的受教育權。因此，他指出，“我們?yōu)樯鐣男腋＃荒懿煌脙和姆椒ǎデ蠼逃恼嬲占啊！盵18]128羅家倫也認為“世上會生兒童的人，不見得會做父母，所以兒童多被他們害了；兒童公育則可以使適當做父母的人，去做撫養(yǎng)兒童的真正父母”。他同時還指出，“社會有種種階級，種種家庭，教育總是不平等的，兒童公育則可打破一切，造成真正平等的教育。 ”[9]18-19顯然，在羅家倫看來，兒童只有生活在公育院里，才能實現(xiàn)平等的教育與共同的生活，才能自然養(yǎng)成兒童的社會性，從而建設真正平等的社會。由此可見，這一時期，轉變傳統(tǒng)家庭教育觀念，解決近代兒童教育問題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動著清末民初“兒童公育”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

總之，清末民初對于近代中國而言是一個革新的時代。“兒童公育”思想則正是在這個特殊的時代，適應傳統(tǒng)家族制度革新的需要，契合婦女解放思想演變的潮流，順應學前兒童教育發(fā)展的趨勢才應運而生的。

[1]李大釗.由經(jīng)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J].新青年，1920，7（2）.

[2]徐揚杰.明清以來家族制度對社會生產(chǎn)的阻滯[J].江漢論壇，1984（7）.

[3]吳貫因.改良家族制度論[J].大中華，1914（3）.

[4]向警予.女子解放與改造的商榷[J].少年中國，1920，2（2）.

[5]惲代英.惲代英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6]西神.家庭中所以出不良少年之故[J].婦女雜志，3（11）.

[7]吳弱男.論中國家庭應該改組[J].少年中國，1919，1（4）.

[8]康有為.大同書[M].鄺柏林選注.遼寧：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

[9]羅家倫.婦女解放[J].新潮，1919，2（1）.

[10]沈兼士.兒童公育[C]//中國婦女問題討論集[G].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1992.

[11]家庭服務與經(jīng)濟獨立[J].婦女雜志，6（5）.

[12]梁啟超.飲冰室合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8.

[13]陳問濤.提倡獨立性的女子職業(yè)[J].婦女雜志，1921，7（8）.

[14]黃新吾.婦女經(jīng)濟獨立問題[J].婦女雜志，7（11）.

[15]黃日葵.何故不許女子平等[J].少年中國，1919，1（4）.

[16]惲代英.兒童讀書年齡之研究[J].婦女雜志，1918，4（3）.

[17]蔡元培.蔡元培全集[M].高平叔編.北京：中華書局，1984.

[18]中國學前教育史編寫組.中國學前教育史資料選：全一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