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伊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所謂科學實在論的“無奇跡論證”(NMA),是科學實在論者從認識論的角度,假定成熟的、在經驗上已做出成功預測的科學理論,是關于我們所處的外部世界為真或近似為真的描述,因而這些理論可以被證明是為真的。波普爾、斯馬特、波義德、麥克馬林和普特南等人認為,只有實在論可以對我們所處的世界予以正確的解釋,并給出相應的預測。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認識力的觸角從宏觀領域延伸至微觀和宇觀世界,科學界取得的恢弘成果看上去更有利于支持科學實在論的見解。在科學實在論者看來,反實在論只能將科學的成功歸為純粹的偶然或宇宙中的奇跡。其中,普特南對NMA做了經典闡述:“對實在論的肯定性論證是唯一不使科學的成功歸結為奇跡的哲學。成熟科學理論中的詞項典型的具有指稱,它所接受的理論至少近似地為真。相同的詞項即使出現在不同的理論中,也可以具有同一個指稱——這些陳述不被看作是真理,而被看作是對科學成功的解釋部分。科學實在論把這些論述當作科學與其對象之間關系部分的適當的科學的描述。”[1]
盡管如此,我們就可以說科學理論在經驗領域的成功能夠成為理論為真的合理辯護嗎?反實在論者們試圖對科學史中的具體科學事件和案例予以分析,帶著對NMA關于科學的成功與科學理論為真之間是否具有所謂的因果關系的質疑,提出了所謂的“悲觀元歸納”(PMI)問題。PMI主張科學實在論對科學理論真理性的的辯護與人類科學史不相符合,而且NMA本身也存在諸多理論缺陷。
NMA通過對已知事實或現象的最佳說明模式來實現其論證目的,即根據皮爾士的溯因推理(“回溯推理”或“假說推理”)方法,從已有證據推出假說,如果假說為真,那么該假說就是對這些證據的最好的說明。勞丹將其概括為:“(1)科學理論是近似為真的,而且更新的理論比同領域的舊理論更具有似真性;(2)成熟科學中的觀察詞項和理論詞項都具有真正的指稱。”[2]其中核心問題是“實在論關于真理、指稱和成功之間的關系是否是正確的”[2]。
首先,科學實在論承認外部實體的存在。該理論主張科學理論的核心詞項有其外部指稱,外部世界中的每一個實體在我們的語言中都有一個名詞或名字與之相對應。用邏輯學的話說,就是外部世界的結合與語言這2個集合存在著某種對應關系。例如普特南在科學實驗中的“因果指稱”理論主張,我們所處的外部世界對人的感官產生刺激作用,在某種因果機制下,我們用一個頭腦和語言中的符號對此進行描述,并對符號的指稱和涵義予以解釋。換句話說,我們對外部對象在我們心靈中所產生的效果的認識,與外在的真實對象之間存在著某種因果關系。隨著科學技術突飛猛進的發展,諸如在物理世界,牛頓萬有引力理論被愛因斯坦相對論所取代,“表明了關于科學理論的對象,其中不完善或者存在問題的部分會被其它相關理論所取代。如果實際上這些對象并不存在,那么關于引力理論能夠成功預測某些現象的說法,就是奇跡了”[3]。
其次,科學實在論所持的是真理的符合論。這種理論最早來源于古希臘時期的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思想。他們認為,在我們的心靈之外還存在一個獨立的外部世界,在紛繁雜多的表象背后還隱藏著真理,真理的符合論就是主張真理是我們的語言或思想與外部事物之間的某種符合和對應。這種理論其實做了以下兩種理論假定:第一,真理是實在的,而科學的目標就是追求真理,或者至少是在不斷地逼近真理;第二,真理是外部世界中的事實與我們的思想,也就是語言,確切地說是命題的符合。科學理論是對外部客觀事實為真的說明和描述,因而科學理論的進步即表現為對客觀世界描述的不斷趨同和接近,這就要求(1)科學的理論命題有真值;(2)命題的真值只能由外部世界的客觀事實來決定。
勞丹認為科學實在論所斷定的兩種關系,即“指稱與成功”之間、“近似地為真與成功”之間都是沒有根據的。
PMI作為反實在論者反駁科學實在論最有力的論證,其基本思想是認為科學史上存在大量曾經被廣泛認可的理論,隨著科學研究領域的拓展,人類認識能力的提高,最終會被證明為假。由此,運用歸納法就可以認定,我們現在所擁有的科學理論在將來亦會被證明為假。據此,沒有理由相信我們的科學理論是對與外在世界的客觀事實相符合的真理的描述——如果這個所謂的真理存在的話。理由很簡單,因為沒有理由能使我們相信,到目前為止我們手頭最好的理論為真。劉易斯在他的論文中有過相關論述,對普特南的論證進行了詮釋:(1)如果假定當今我們擁有的理論大多數都為真;(2)那么由于以前的大多數科學理論與當今的理論相比在許多重要方面有所不同,因而以前的大多數科學理論都為假;(3)所以,運用簡單的歸納可知,當今大多數科學理論很有可能為假。
普特南通過當今理論為真來判斷以前理論為假的策略,是基于他認為在歷史上不同時期的具體的科學理論可被看作是一個個獨立體,它們要么為真(近似為真)要么假。如果能從舊理論為假,歸納出新理論為假,就意味著舊理論和新理論真值相同。繼而就會產生這樣的疑惑,即新理論在真值方面是否比舊理論有所進步,或者說更接近為真?如果以前的所有理論與我們已經接受的一些其他理論相矛盾,那么不用考慮當今理論是否為真或者為假,就可以推斷出大多數以前的理論都為假。倘若事實上并非以前所有理論都與現在已經接受的理論不相容,那么如何判斷以上(2)中所暗含的真理標準,即認為“大多數以前的科學理論均包含一些在現在看來沒有指稱的核心詞項”[4],并不能從舊理論為假歸納出新理論為假,前者不能構成后者的歸納基礎;以前被認為成功的理論現在被證實為假,也不能構成新的成功理論是否為真的質疑。
勞丹將PMI的基本思路概括為:在某個給定的歷史時刻存在一系列真值或為真或為假的科學理論,其真值無法由可觀察的直接經驗獲得。也就是說,他認為理論的成功不是其真值的可靠檢驗或辯護,繼而提出他自己的PMI論證。劉易斯將勞丹的論證做如下梳理:(1)假定理論的成功是其真值的可靠檢驗;(2)大多數當今科學理論是成功的;(3)那么,大多數當今的科學理論為真;(4)大多數以前的科學理論現在被確證為假,是由于在很多重要方面它們與當今的理論有所不同;(5)以上那些以前的理論現在被確證為假,在經驗上卻是成功的;(6)因此,理論的成功不能為其為真提供可靠保證。
PMI并沒有直接否認當前成功的科學理論為真,而是通過對以前的理論與當今成功的理論加以比較,認為以前的理論現在不能被視為真,是由于“它們所假設的實體不再被認為是存在的,或者是因為它們假定的顧慮和科學機制不是我們當前對世界的理論描述”[2]。這些在現在的理論體系中具有錯誤特征的舊理論,在歷史上曾經被證明是成功過的。所以PMI認為科學理論是否為真與其成功性不存在因果關系。在那些以前的理論中,盡管它們擁有共同的作為“錯誤”的特征,但都曾一度被視為是成功的,理論為真不能解釋其經驗上成功。
勞丹將塞拉斯、普特南、波義德等人發展起來的科學實在論觀點中,關于指稱理論的部分理解為,在一門成熟的科學理論中,觀察詞項與理論詞項均有指稱,前后相繼的理論之間,后來的理論保留了先前理論的指稱,即先前的理論將會成為后來理論的一種極限情況。結合科學實在論主張在同一領域內新的科學理論比舊的科學理論更接近于真理的觀點,可以理解為其中包含了以下幾個推論:(1)如果一門成熟的科學理論近似為真的,那么它在經驗上是成功的;(2)如果該科學理論的核心詞項是有指稱的,那么該理論在經驗上是成功的;(3)如果理論是近似為真的,那么該理論的核心詞項是有指稱的。
在勞丹看來,如果一條成功科學理論現在為真,那么在同一領域內的舊理論就不可能同樣為真。在科學史上曾經出現過的科學理論現在看來不再為真,要么是因為它們所假定的外在世界中的實體在現在看來是不存在的,要么是因為他們所預設的規律和科學機制不再適用于我們當前的科學對外在世界的描述,從而失去了解釋和預測的功能。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些被現在的科學理論所取代的舊理論,盡管具有現在看來錯誤的特征和成分,但從經驗的角度來說,在歷史上是成功的。可見,科學理論在經驗方面的成功與其指稱和真值是否為真并無關系,即以上的推論(1)是錯誤的。普特南認為,第一,成熟科學中比原有理論更新的理論是成功的;第二,核心詞項有指稱的理論可能將是一個成功的理論;第三,如果一個理論是成功的,那么其核心詞項肯定是有指稱的;第四,成熟科學中的理論,其核心詞項均有指稱。既然科學理論是否為真不能解釋其成功性,那么諸如托勒密天文學、燃素說、以太學說等科學史上曾經經驗上成功的理論該如何評價?勞丹曾列舉了一些“以前的理論”,它們均一度被視為經驗上成功而現在看來具有錯誤的特征。其中包括托勒密的天文學假說,這一理論在15世紀無疑被認為是成功的,但現在早已被我們界定為一種錯誤的理論;再如化學燃素說和熱質理論中的核心詞項“燃素”和“熱質”,現在看來它們也并沒有指稱外部世界中的任何實體對象;18世紀化學的“親和力化學”以及19世紀的以太理論現在均已被徹底拋棄。這些曾經在一定時期內被證明是成功的理論,其核心詞項沒有指稱,但依照普特南的“指稱寬容原理”,如果存在的實體與理論對其所進行的描述“近似地符合”,那么就可以說一個理論的核心詞項是有指稱的。諸如波爾的“電子”、牛頓力學的“力”、孟德爾的“基因”、道爾頓的“原子”等都是有其指稱的,但這些理論在經驗層次上是成功的這種觀點卻是錯誤的,即上面的推論(2)是錯誤的。而且普特南的第4條觀點不能排除成功理論的核心詞項是無指稱的,也就是說,一個成功的理論可能會包含有錯誤的要素,其核心詞項不一定有指稱。此外,大量反例也證明了更新的理論的核心詞項的指稱并不一定是對其先前理論的核心詞項的極限情況的繼承。比如哥白尼天文學沒有保留托勒密天文學和光學的核心結構與核心詞項及其指稱,統計力學未歸入熱力學結構,現代遺傳學也未把達爾文機體再生說作為極限情況包含在自身之內,光的波動說更不適用于光的微粒說機制。
一個理論的核心詞項有無指稱,不需要該理論是否成功作為前提,而一個理論的成功也并不保證其所有或者大多數核心詞項均有指稱,對于很多并非為真或者近似為真的理論,其理論詞項沒有指稱,但該理論又是成功的,在這種情況下,實在論給不出好的說明。所以勞丹認為,“基于對科學理論的一種簡單的(元)歸納,我們當前成功的理論可能是錯的(或者,是更可能為錯而非為真),而且在理論中起著重大作用的許多或大多數理論詞項終將是沒有指稱的。因此,理論的經驗成功并不能為理論是近似地為真的這一主張提供正當的理由。在科學革命中,理論以及深層結構層面不存在連續性,而且不具有指稱的穩定性”[5]。
勞丹在他的《進步及其問題》一書中指出,科學實在論至少有3種:第一種是本體論的實在論,即認為世界具有獨立于認識者的確定性;第二種是語義學的實在論,即斷定科學理論、科學定律和科學假說是關于世界所做出的或真或假的斷言;第三種是認識論的實在論,其代表人物就有塞拉斯、普特南等人。在否定“可觀察物”和“不可觀察物”之區別的問題上,雖與科學實在論者處在涇渭分明的立場,但后期實在論者已經漸漸放棄了理論的真理符合論觀點,轉而尋求一種“理想化的證實”。他們在量子力學所呈現的微觀世界的圖景下,意識到對“實在”的本質的考察是思辨形而上學無法完成的,繼而轉向了經驗的實證和語言的分析。
勞丹所謂的“以前理論的名單”所包含的理論是否屬于“成熟”科學、是否真正成功?如果不是,那么持NMA的學者就會說,那樣的理論不屬于NMA所討論的范圍。如何限定“經驗上的成功”,是將正確的經驗結果代入理論框架使理論適用于現象?“理論的成功”是對客觀世界的解釋力和預測力?以前的理論被代替和拋棄的原因是什么?為什么沒有指稱的理論就不是成功的?因果指稱理論主張,自然科學領域內的理論,其核心詞項并不是根據其指稱對象,而是根據這些對象在外部世界中彼此之間的歷史社會因果鏈條。由此,理論的成功與理論的核心詞項的指稱及理論的真聯系了起來。勞丹從科學史的視野,以現在的角度看以前成功的理論大多數為假,那么現在看來成功的理論很有可能在以后會被看成是為假的;若根據邏輯實證主義的觀點,將科學理論分成理論陳述和經驗陳述,而所有的理論陳述都必須還原為經驗陳述,還原為我們的經驗觀察對象,那么現在的成功理論在本質上與以前成功的理論并無區別;一個現在理論的成功,并不能成為該理論為真的可靠指示,而且現在的理論也沒有其他可靠的真值指示。可見,現在被看成是成功的理論也有可能在將來被視作為假。總之,他認為科學史上任何把一個理論為真或者近似為真來解釋理論成功與否的觀點,都先驗地預設了存在著一種絕對不變真理作為科學的終極目的。而且,如果用這種科學的逼真性來解釋科學理論所取得的成就,必須對“逼真性”進行解釋和定義。這不但將概念的范圍擴大泛化得更自由松散,而且會使問題和論證愈加復雜化。
PMI主要致力于對科學實在論NMA關于理論的成功與理論為真是否具有因果性聯系,以及科學理論的核心詞項是否有指稱存在質疑。此外,在劉易斯看來,勞丹和普特南在論證中都采用了歸謬法,在這里,不包括任何時間概念,即使大多數以前為假的理論,現在也都是某一理論的前任理論;即使現在的理論在將來可能被證明為真,從以前和現在的成功理論大多為假,以及在可觀察性這一點上現在成功的理論與以前成功的理論之間其實并不存在本質區別。因而可以用歸謬法得出,“一個理論現在的不成功并不是其為真的可靠辯護,并且現在理論也沒有其它可靠的真值指示”[4]。劉易斯還提出“偽肯定謬誤論”對勞丹加以進一步反駁,認為PMI僅僅能夠說明歷史上的錯誤理論存在的比例較高,因而會帶來一種錯覺,以為以前成功的理論到現在被證明都是錯誤的。他試圖通過列舉科學史上的具體事件和案例表明:“即使只有一小部分錯誤理論是成功的,而大部分的正確理論也是成功的,成功的錯誤理論還是要在數量上超過成功的正確理論。因此,在某一時期成功的錯誤理論多于成功的正確理論并不能否定把成功作為檢驗理論真理性的可靠性標準。”[4]這與批判NMA的思路如出一轍。而NMA存在的問題在于,它依賴于論證一個科學理論為真,是由于該理論“經驗上的成功”,但對經驗概念的理解有失偏頗。而且,科學共同體對理論的真理性與理論的成功性的聯系,更多像是傾向于迪昂—蒯因的約定論,這對語言的功能提出了更深層次的探討。
勞丹站在反實在論的立場上,否定科學理論的真理性或逼真性。從古希臘時期開始,科學家和哲學家就一直將科學看成是一項追求真理的事業,但迄今為止都沒有一個科學家或者哲學家能夠給出令人滿意論證。科學的進步似乎宣判了科學理論在長期內幾乎無法達到哪怕接近那個所謂的真理。科學實在論者認為科學理論之所以會成功,是因為科學理論是對外部世界的正確描述和解釋,并在此基礎上能進行成功的預測。勞丹認為,科學史上存在諸多在科學實在論者看來并不為真的科學理論,對世界所做的理論為假,但也曾一度成功解釋了經驗中的表象;倒是存在很多曾經被看作為真的科學理論,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并沒有成功地解釋和預測經驗中的表象。因此,他反對科學實在論者的真理符合論,否認所謂為真的科學理論是對外部世界真實的描述,繼而轉向實用主義的真理觀。他主張:“不如贊成這樣的觀點,一個理論成功的原因,是因為它帶來的效果,或者說它能被很好地使用。”[2]也就是說,凡是能在經驗科學中得以應用并取得效果、在科學實踐中取得成功的科學理論,就是為真的理論,就是好理論。將科學理論的合理性與科學理論的真理性或似真性相剝離,把科學看成一個解決問題的體系,成為勞丹所在反實在論陣營的一個趨勢。
[1]Putnam H.Mathematics,matter and method[M].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5.
[2]Laudan L.A confutation of convergent realism[J].Philosophy of Science,1981,48(1):21.
[3]Putnam H.Meaning and the moral sciences[M].London:Routledge & Kegan Press,1978.
[4]Lewis P J.Why the pessimistic inductions and the turnover fallacy[J].Synthese,2001,129(3):371-380.
[5]Psillos S.Scientific realism:how science tracks truth[M].London:Routledge,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