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芊慧
侯芊慧/湖北大學學生(湖北武漢430062)。
“謹以此獻給我以存活的人類,世界和土地,并以此作為我終將離開人類、世界和土地的一部遺言?!边@段話作為《日光流年》的序言,一方面揭示了閻連科創造這部小說的生命探尋意圖,另一方面也似乎為小說奠定了一個死亡基調。他在自序中曾說過,寫完這部小說,他面對作品目瞪口呆和不知所措,但這不是寫作的江郎才盡,也不是對藝術的一種困惑,而是對生命原始尋找后的清晰的茫然和茫然的清晰。說到底,《日光流年》是一部探討生命主題的苦難小說,但同時也是一部反映底層貧苦農民直面苦難時將生命的寬度和韌度發揮到極致的奮斗史小說。
在閻連科的苦難小說中,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話題,可是沒有哪部小說的死亡氣息有《日光流年》這么濃重。村里的所有人都活不過40歲,不是餓死、病死、累死、便是得喉病死。在這種所有人都無可奈何接受命運安排的時候,村里必須有一個人肩負全村人的希望、沖破宿命詛咒、擁抱40歲后的日光,這個人便是村長。至少,每一任村長上任,都信誓旦旦保證要讓村里人活過40歲。
“嘭的一聲,司馬藍要死了?!毙≌f的開始便是村長司馬藍生命即將走向終結的時刻。這樣的開頭讓讀者冷不丁感到恐懼,書中最重要也是最具有復雜性的人物司馬藍從此便不得不在39歲高齡時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活下去,至少活到靈隱渠挖通的那一刻。司馬藍一生經歷三任村長,歷任村長都肩負著讓村里人活過40歲的重任,每一次的求生探索都是轟轟烈烈的開始,然后過程中經受千辛萬苦,最后結果卻是悄無聲息的結束。即便如此,當司馬藍即將上任村長時,他也還是毅然決然的扛起生存重任,勞盡一生,讓村民活過40歲。小說的第一卷便是在司馬藍的求生意識中開始。16年前,司馬藍沿著山脈來到靈隱渠道時,看到的是清澈見底的靈隱水,在經歷了祖祖輩輩失敗的求生探索后,面對這哺育縣城人民的靈隱水,他在心里便相信,靈隱水通到三姓村的那一刻,就是村民活過40歲的日子。39歲司馬藍一面面對自己40歲的生死大關,一面還不得不正視靈隱渠尚未挖通的事實。為了改寫歷史,他必須讓自己活到靈隱渠挖通的那刻,于是,兩個兄弟和一個女人便肩負著讓司馬藍活下去的重任,也便間接擔負著全村人活下去的重任??墒墙Y果,靈隱渠的開通不僅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也害死了司馬藍一生所愛——藍四十,最后引進來的水水面上黑色的布,腐爛的水草和白嘩嘩的泡沫又一次滅掉所有人的希望。司馬藍在自己四十歲的那天死了。
司馬藍的上一任村長,也是他心目中的岳父藍百歲,面對自己的重任,固執的認為只要把地里的土翻換一遍,把地深挖三尺,將上邊的土埋下去,把下邊的土翻上來,所有人就能活過五十、六十、七十。十三年甚或十三年以上“雞叫下地,日出收工”的日子成了村民日復一日的事情。為了完成換土的浩大工程,藍百歲甚至犧牲自己女兒,去陪盧主任。最后藍百歲累死在雪地里,也沒人活過四十歲。
司馬笑笑是司馬藍的爹,這一卷“奶與蜜”每一章開頭都引用了《圣經·出埃及記》的片段。這些引文與書中村長率領渡過饑荒、尋找改變全村苦難命運的歷程共同構成了互文。《圣經》的引用,凸顯了民族史詩中和三姓村村民生存的共同苦難背景。這十二段《圣經》片段敘述的是從摩西帶領族人離開埃及,一直到以色列人到達傳說中的迦南之地死后埋葬結束的故事。而小說中的十二章故事寫到的是司馬笑笑引領村人渡過大饑荒,希望通過種油菜來改變村民四十歲都要死去命運的故事。這兩個敘事故事都具有相似的悲劇色彩,司馬笑笑充當的是和摩西一樣的統領角色,在漫長的饑荒歲月中,司馬笑笑死前也不得不用自己的尸體來吸引烏鴉,當做村民的食物。
杜拐子是村里唯一活過四十歲的人,是小說中提到的最早一輩村長。他的生存辦法就是“讓女人多生孩娃,讓孩娃們從小多陪死人”。村里到處都是懷孕的女人,每天晚上都能聽到家家戶戶里男女交織時急促的喘息聲。村民也還是一個接一個死去,“從小就讓他們明白死就死了,就和燈滅了一樣,沒啥了不起的事”。在司馬藍等同齡小孩子幼小的心靈中,死亡就不再是一件可拍的事。實行生孩子的計劃并沒有延緩死亡來到村長的腳步,他的去世無聲的宣告自己挽留生命的方法的破產。
在這四任村長的死亡抗爭中,全村人生存的命運是他們生命存在的意義,勞苦也便是逃不掉的宿命。在實施求生舉措中,面對村長的罵聲、質疑聲、討伐聲,不絕入耳。但是當他們堅定一項改變命運的舉措后,就鐵定了心要做到底,直到自己死去,這便是窮苦百姓的堅持和固執,就如同他們臉上的風霜一般堅毅。盡管每一任村長都死在自己失敗的求生活動中,讓小說似乎蓋上了苦難宿命的結論,但求生的希望從未熄滅,而且這種求生是整個村莊種族血脈延續的唯一辦法,于是所有的掙扎都不是徒勞,是生命的韌性在無限擴展。
村長的使命是為了讓全村人活過四十歲,這是一種 “大我”的求生意識。當死神逐漸加快來到自己身邊腳步的時候,每個人的自我生存也便成了“小我”的求生意識。生命力是人類最偉大的力量,是在苦難掙扎中的人們最寶貴的生命品質。在小說中,每個人都遇到生命力極大的挑戰,也正是在這種挑戰下,個人的堅韌力才得以無限擴張。
小說中的天災人禍縷縷不絕,最慘痛也最讓人觸目驚心的一次要數司馬笑笑任村長時遭遇的大饑荒。在這場大饑荒中,活過40的重要性遠比不上活過當下的意義,活不過現在,就遠不可能活過四十。于是每個人都在這場自我生存的大考驗中挑戰著人性與道德的尺度。
在司馬藍4、5歲的時候,村里來了一個有著白花花胡子的老人,老人說平時都不吃什么,幾輩人都吃油菜。于是司馬笑笑當村長的時候領著全村人種上油菜,即使在蚱蜢劈天蓋日席卷而來時,他還是決定率領全村人保護油菜放棄了玉蜀黍。蚱蜢飛了三天,玉蜀黍沒了,油菜也吃完了,到了秋冬季節,家家戶戶都沒有糧食,開始尋找任何充饑的食物。在這場大饑荒中,未雨綢繆的就是杜巖,作為村里唯一一個有文化的人,他提前藏好大量糧食,司馬笑笑以全村人的性命來索取杜巖的糧食時,杜巖也裝著一副全家天天挨餓的樣子,此后兩人更是因為這事結下梁子。杜巖藏糧食、不分糧食是為了保全自家人的性命,即便全村人隨便一兩個就是自己近親遠親,糧食也不能外借。親情在生存面前永遠是居于次要地位。
司馬笑笑曾在缺糧缺得揭不開鍋的杜根家玩笑說過一句:“養不活要扔也該扔那雞胸女娃?!边@句話無意中卻成了后面全村人活命的絕招。在司馬笑笑近乎喪失人理的想法下,全村人把家里的殘疾、病態孩子丟到西梁峽谷,任他們自生自滅,甚至抓那些吃這些孩子腐肉的烏鴉來吃,間接食用人肉。甚至,最缺糧的杜根領著兒子杜樁吃了傻女妞兒,在這里,也沒人過分指責,一切的不忍、心酸都是一文不值,在生存受到威脅的時候,生存便是唯一的要事。
女性在小說中大多扮演著悲劇者和犧牲者的角色,在《日光流年》中,藍四十就是這樣的人物,她對于司馬藍來說有著不可言說的重要意義。在司馬藍39歲的時候,為了活過40,為了見證靈隱渠開通,他最大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傷害了藍四十。在藍四十為司馬藍活下去做出的巨大犧牲中,司馬藍的求生其實是一種“小我”的求生。因為這,他害死了藍四十,也踐踏了自己與藍四十和老婆翠竹之間的感情。司馬藍此次求生無疑是自私的。小說中沒有多少愛情的情節,在宿命的捉弄下,愛情是奢侈的,司馬藍和藍四十的感情則顯得尤為珍貴??墒钱斔抉R藍一次次傷害藍四十,甚至在最后一次要她為自己賣淫去籌做手術的錢時,司馬藍的自私暴露得一覽無遺。愛情不容許玷污,與翠竹結婚,在最后為了報答藍四十的救命之恩答應和她合鋪,這種舉動是男性意識的惡性膨脹,是女性地位低下的一種表現。
閻連科在小說中虛構的三姓村是一個長期與世隔絕的小山村,死亡也自古至今偏愛著三姓村。在這種生存環境下,人們的原始本性是最透徹清晰的。在這里,人們保持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當每一次死亡來臨時,人們的求生本能則盡可能的暴露出來,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
賣腿皮是村里每個男人都必經的一件大事,甚至是一件喜事,因為賣腿皮得來的錢可以在縣城買上許多村里人視為珍寶的花布、糖果、甚至是一碗羊肉泡饃湯?!缎⒔洝分性f“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傷害身上的一絲一毫都是對父母的大不敬,而三姓村的村民自從在火教院靠賣腿皮賺得一點錢后,將賣腿皮當做了一項工作、事業。而且這件大事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在賣皮的人多的時候,還得按資質來排序?!巴绕ず蜆淦ひ粯?,割了舊的還能長出新的呀!”無知的村民就這么對待自己的身體,這些村民的人性中只有生存意識,當看到第一個因為賣腿皮得了好處的人后,便沒有一點主見,跟風似的爭相去賣皮。
男人靠賣腿皮掙錢,女人則靠著賣淫來補貼家用以及每一次挖渠、買工具的錢。這種生存方式剝奪了女性的價值和幸福,也是對女性的一種極大侮辱,但是在三姓村要想活下去就只有這種方式。當賣淫成為一件為村子謀利的事情時,就沒有人說這是一件羞恥的事情。至少當藍四十無數次出賣自己的身體為司馬藍賺手術的錢后,司馬藍很是感激藍四十,并夢想某一天能和藍四十合鋪。男人賣皮是傷害自己的身體,讓妻子賣淫則是出賣自己的靈魂。三姓村民的生存方式是與道德不沾邊的。大饑荒下,拋棄殘疾的孩子,用來吸引烏鴉,這是做父母喪失人性的表現。當全村人吃著剛剛才吃了自己孩子肉的烏鴉時,父愛母愛消失得煙消云散。更有甚者,靠吃自己的孩子來活下去?!度展饬髂辍返姆N種故事情節無不是在挑戰人們的道德底線。
很多人看完《日光流年》后,感到的是撲面而來的絕望和無助,認為小說描寫的是人類在命運面前的無能為力。但其實在故事里面不斷出現的天災人禍中,我們能感受到的更是人類不屈不饒的力量和對生命之愛的巨大熱情,每個人都有一種勇氣,一種面對生活和苦難的勇氣。在苦難面前更能顯示出生命的韌性。閻連科自己說過,我對死亡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這恐怕就是這部小說的底蘊。小說中盡管充斥著死亡的氣息,但生的希望也從來未消失過。
[1]閻連科,侯麗艷.關于《日光流年》的對話[J].小說評論,1999,(4)
[2]閻連科.日光流年[M].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
[3]陳學祖,華麗.宿命與抗爭:《日光流年》中的生命意識[J].柳州師專學報,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