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薇
《殺手》(“The Killer”)是海明威的經典短篇小說,國內亦譯為《殺人者》。這篇短篇小說之所以長盛不衰,很大程度上與海明威細致入微、別具匠心的人物刻畫,以及由此而產生的人物形象的審美價值分不開。伊瑟爾(Wolfgang Iser)根據“效果”的非心理學含義,對他所倡導的審美反映理論與傳統的反應理論作了區分:所謂審美反應“乃是因為它盡管由文本引起,但它卻能調動讀者的想象力和感知能力,以使他調整甚至改變自己的觀點”。這里的“調動”、“調整”、“改變”就是審美反應的具體內涵。(王先霈、王又平,498)據此,本文將從接受美學的“效果”出發,詳述《殺手》中的人物形象及其審美效果。
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中指出,小說中的人物“不是靠技巧編造出來的角色,他們必須出自作者自己經過消化了的經驗,出自他的知識,出自他的頭腦,出自他的內心,出自一切他身上的東西。”(董衡巽,3)尼克和奧利·安德森是小說中的典型人物形象,是海明威的創造,是海明威的虛構。尼克同樣是快餐店的侍者,但他與喬治比起來卻顯得稚嫩。在殺手走后,尼克罵了一句“他媽的”來消消氣,他對殺手往他嘴里塞毛巾的行為感到氣憤,其實這個時候他還完全不知道殺手的身份和意圖。等到喬治說明情況并讓他去奧利·安德森家走一趟時,尼克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的一個簡單但果斷的“好”字將他單純而善良的個性勾勒出來。尼克在勸說無果后回到快餐店,向喬治抱怨“是件很糟糕的事”,說明奧利·安德森將要被謀殺卻毫無辦法的情況已經進入了他的情感層面。尼克年少而不諳世事,所以在發現“邪惡”之后無法適應這種狀況。這也無可厚非,但尼克無法坦然面對而決意出走則凸顯了他稍顯幼稚固執卻又富有同情心的個性特征。喬治最后奉勸他還是別想了,以尼克的個性,他會不想嗎?這就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效果”的非心理學含義認為,通過閱讀作為文本構成因素的效果具體地呈現了出來,并接受了讀者的體驗。
奧利·安德森是瑞典人,曾經是職業拳擊手。從尼克與他的對話中可以窺見他的個性特征。他對于尼克的關切之語基本都是給予否定的回答,他拒絕了尼克的幫助并表示自己無法解決只有面對。從尼克進入房間到離開,奧利·安德森都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墻壁”,這在常人看來不可理解的事情其實是在意料之中。為了躲避追殺,他“東奔西跑”,也許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這樣就將自己和社會生活割裂開來;另外,他在逃亡過程中也感到了“無力”,他的大塊頭和他的虛弱產生了鮮明的對比。尼克走后,奧利·安德森將直面即將到來的災難,他沒有像尼克一樣采取行動來抗拒邪惡。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尼克是“海明威式英雄”——他用行動來對抗不可抗拒、無法逃避的災難。
小說都離不開場景的設置。在人物形象分析之前,有必要先分析一下《殺手》中的場景設置。小說開篇寥寥數筆交代了故事的發生地,并且引出了題目中的人物所指——殺手。標題和開篇吊足了讀者的胃口,給讀者一個觀看暴力場面的心理期待。正是由于故事將要在現實中真實存在的、幾乎人人都去過的“快餐廳”中展開,這種心理期待變得尤為強烈。場景只是一種背景的烘托,人物才是小說要著重刻畫的內容,和場景具有的心理期待的藝術效果相比,人物的刻畫更是做到了“至情至理”,即人物的描寫具有藝術真實性。
喬治是“亨利快餐廳”的侍者。小說中沒有任何對他外形或性格的直接描述,但這并不是一個扁平的人物,相反,他沉著冷靜、機智靈活。這樣的一個侍者形象也符合社會生活的真實情狀。這樣的審美效果完全得益于海明威對人物話語的精準把握。對喬治話語的描述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喬治沒有意識到兩個殺手的身份;第二階段,喬治得知了殺手的身份;第三階段,殺手沒有得逞悻悻離場。首先,兩個殺手點餐時的行為并未引起喬治的懷疑,他對他們挑剔的回應耐心而周到,并且不卑不亢。另外,對殺手的與點餐不相干的問題也一一作答,這也符合生活的規律,并不突兀。其次,殺手用餐時,“兩人都戴著手套吃。喬治看著他們吃。”這就奇怪了,會有顧客戴著手套吃飯,難怪喬治要多看一眼。而這卻讓殺手不痛快了,這讓他們抓到了喬治的把柄。面對殺手的詰問,喬治巧妙地以“大笑”和一句“沒什么”打消了殺手的疑慮。而當殺手毫無緣由地讓黑人廚師出來時,喬治意識到了情形的變化,態度上也開始強硬起來,“你這是干什么?”“你們以為你們在哪?”在詢問殺手目的無果并且聽出殺手的警告意味后,喬治便不再堅持,靈活地改變方式。
最后,殺手殺人未遂離開后,由于得知殺手的目標——快餐店的老顧客奧利·安德森,或許是出自情面,也或許是不想招來麻煩,喬治及時地讓另外一個年輕的侍者尼克去安德森處告知此事。而當尼克回來后告訴他奧利并不打算做什么時,喬治就當這件事已經了結了。因此,他安慰心理受到沖擊的尼克“你還是別想了”。從“你還是別想了”可以看出,尼克對這樣的暴力行為已經具有了免疫能力,這種能力就來源于遺忘。也許對他來說,身為一個快餐店的侍者,只要做好服務顧客的工作就行了,其他的什么人什么事都與自己不相干。在現實生活中,也不乏如喬治這樣“聰明”能干、沉穩老練的服務行業的從業人員。
海明威對黑人廚師薩姆的描寫并不多,但很精練,主要也是通過對話來完成的。從他在喬治給他松綁后先“摸摸嘴角”,然后問:“他們都走了?”也許是由于驚恐和被毛巾塞住嘴巴而帶來的疼痛,薩姆說:“我不喜歡這事,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到他極力反對喬治和尼克與殺人目標有任何牽扯,從“我”出發,從“喜歡”和“不喜歡”出發,薩姆膽小謹慎而又自我的一面躍然紙上。薩姆是黑人,在白人的快餐店里做廚師,也許這對他來說是體面的工作了,如果一旦插手白人世界的謀殺事件,也許工作不保、性命堪憂。另外,在種族歧視下的美國社會,黑人無法同白人一樣享有人權。因此,薩姆不想也不敢去通知奧利有人要追殺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殺手》中,讀者期待的殺人場面卻根本沒有出現,但這并不妨礙兩個殺手的形象在讀者心中成形。雖然沒有暴力書寫,但作者通過對“暴力元素”的書寫,構建出艾爾和麥克斯狡猾奸詐、冷酷無情的人物個性。
暴力脅迫一方面主要是身體脅迫,如尼克和薩姆被關在廚房的角落里,嘴巴也被塞上了毛巾;此外,還有沒有真正使用的暴力的工具“鋸短了的獵槍”。對殺手之一艾爾的描寫主要從這方面展開。文中沒有對尼克和薩姆被塞毛巾場面的描述,因此兩人是否和殺手艾爾有過搏斗讀者也無從知曉。但結果是明白的——艾爾控制了他們。除了綁架了侍者和廚師,艾爾還不忘廚房外面的同伙的情況,“閉嘴,你說得他媽的太多了”以及“他知道我會崩了他的腦袋的”,職業殺手的訓練有素和兇殘的個性真實地呈現了出來。
其次是語言脅迫。這也是作者著重刻畫之處。在這一點上,殺手麥克斯可謂“出盡風頭”,有別于訓練有素的同伙艾爾。也許是心虛,麥克斯在用餐時認為喬治在看他,這讓他很不滿,于是就有了以下的對話:
“你在看什么?”麥克斯望著喬治說。
“沒什么。”
“你就在看。你剛才在看我。”
“或許這小子是鬧著玩的,麥克斯。”艾爾說。喬治大笑。
(《殺手——海明威短篇小說(評注本)》)
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和意圖,他不停地和喬治搭訕,獲得滿意的答案后將喬治稱為“聰明的小伙子”。在同伙控制了尼克和薩姆后,他沒有像艾爾那樣沉得住氣,而是主動讓喬治知道他們的殺人企圖,以此來迫使喬治告訴他們有關奧利·尼克森的行蹤。艾爾提醒他說得太多了,他還說:“我得逗聰明的小伙子樂一樂。”一個殺手,竟然能在等待殺人的時候還要逗別人樂一樂,而他并不是發自內心的逗樂,是故意裝出來的,因而是虛偽的。殺人者最終以失敗收場,“他們穿著緊身衣,戴著常禮帽,看起來像是雜耍表演組合”,這樣的描述也為殺手的形象增加了一抹滑稽色彩。
《殺手》中,海明威運用其獨特的“冰山創作理論”,塑造了尼克和奧利·安德森這兩個典型人物,凸顯了喬治、薩姆的藝術真實性,刻畫了艾爾和麥克斯這兩個殺手的個性特征。正是由于以上這些不同年齡、性別、身份、種族和國籍的人物出現在有限的時空內,對在暴力社會下普通人的生存狀態進行了精彩絕倫的演繹,讀者才得以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審美體驗。
[1]朱振武.殺手——海明威短篇小說(評注本)[M].上海:華東理工出版社,2010
[2]董衡巽.海明威談創作[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
[3]董衡巽.海明威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
[4]王先霈,王又平.文學理論批評術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