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飛
車若水(?—1275年),字清臣,號玉峰山民,黃巖(今屬浙江)人。師從著名學者王柏,勤奮好學,對古文、考據、《大學》等多有研究,著有《宇宙略記》、《玉峰冗稿》等。車若水為人嚴謹,穿著樸素,口才不好,但是很有人格魅力,朋友很喜歡與他接觸。很多當時名人權貴向朝廷推薦他,右丞相賈似道曾幾次聘請他去史館做官,他都沒有去?!端问芬怼芳啊杜_州府志》均有他的傳。《腳氣集》全書共一卷,一百十七條,《四庫全書》收于子部雜家類。根據他的從子惟一所作的跋,成書于咸淳十年(1274年),當時車若水得腳氣病,作書自娛,因此書名《腳氣集》。書中多論及五經,也涉及文史、天文、動植等多方面。
儒家詩教思想主要是指孔子論詩主張的“思無邪”、“溫柔敦厚”、“興觀群怨”等觀點?!八紵o邪”是指“詩之本體,論功頌德,止僻防邪,大抵歸于正?!保ㄇ濉氶墩撜Z正義》),也就是說詩歌要歌功頌德、思想純正;“溫柔敦厚”是形容詩歌應保持含蓄蘊藉之美;而“興觀群怨”則指詩歌的四種功能?!安徽摽鬃?、孟子、荀子,都很重視文學、言辭、詩和樂的社會功能,都主張文學藝術必須為教化服務。儒家這些思想,初步指明了文學藝術的特點和作用,同時又反映了統治階級對文學的要求,故能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得到發展,而在文學批評史上產生重大的影響?!盵1]文人論詩,多以其作為品評詩歌的重要標準。車若水就是一個十分尊崇封建禮教的人,從其認為:“子胥鞭尸之事是大逆無道。不知者乃以為復仇,乃以為孝。衛人殺子路,送醢于孔子。禮記亂道?!本涂梢钥闯觥?/p>
車若水認為詩歌應“讀之使人感泣,有功名教”。他例舉唐人杜甫的《北征》:“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奸臣竟菹醢,同惡隨蕩折。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边@幾句詩寫的是杜甫追憶至德元年(756年)六月,唐玄宗慌張奔逃蜀地,途中發生馬嵬坡兵諫之事,楊國忠家族及其同黨被清除干凈。最后兩句提到夏桀寵愛妹喜,商紂王寵愛妲己,周幽王寵愛褒姒,都導致亡國的結局。但杜甫這里想說的是,唐玄宗誅滅了逆黨,沒有重蹈歷史。車若水認為這樣的詩歌就符合標準。而白居易的《長恨歌》對于“唐明皇天寶之事,詩人極其形容”,“全是譏笑君父,無悲哀惻怛之意”。車若水對《長恨歌》的評價很中肯,對于“敘事詳贍,后人得知當時實事,有功紀錄”一點提出表揚,但是批評其“以敗亡為戲,更無惻怛憂愛之意,身為唐臣,亦當知春秋所以存魯之法,便是草木,亦將不忍,葢祖父與身皆朝廷長養,不可謂草茅不知朝廷?!辈⒔忉尩剑骸拔岽苏f不是不容臣下做此語,但有惻怛憂愛之心,語言自重。”和車若水持同一觀點的還有南宋張戒,他在《歲寒堂詩話》中談到:“如《長恨歌》雖播于樂府,人人稱誦,然其實乃樂天少作,雖欲悔而不可追者也。其敘楊妃進見專寵行樂事,皆穢褻之語。首云‘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后云‘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又云‘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斯虩o禮之甚?!虄悍銎饗蔁o力,始是新承恩澤時?!讼略圃疲裳诙病!敝茏现ピ凇吨衿略娫挕分姓劦剑骸鞍讟诽臁堕L恨歌》云:‘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私韵财涔?,而不知氣韻之近俗也。”俞文豹在《吹劍錄》中談到:“至白樂天《長恨歌》,元微之《連昌宮詞》,直播其惡于眾,略無忌憚。”其實,車若水對白居易的評價本來就不高,《腳氣集》中多褒揚蘇軾,貶低白居易,其中就有將二人作對比論述:“東坡每健羨白樂天。樂天如何敢望東坡。東坡大節照映古今,樂天些小升沉,便動色力?!?/p>
車若水還指出詩歌“可見興亡,可見時節,未說道理,且看文氣”。例舉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和《鴻鵠歌》:“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與南朝陳后主陳叔寶《玉樹后庭花》中的詩句:“妖姬臉似花含露”和續將軍孫珋墓志銘后的一段詩句:“秋風動竹,煙水驚波。幾人樵徑,何處山河?今時日月,宿昔綺羅。天長路遠,地久云多?!弊鲗Ρ龋J為“高祖不讀書”,但英姿颯爽,豪情滿懷,所作詩句講的是奪取江山后不自滿于現狀,憂慮如何守成,從這些詩句可以看出一個新的帝國走向興盛;“陳后主是做文章人”,但萎靡浮華,頹廢衰敗,所作詩句講的都是贊美妃子妖艷,描寫秋后凄涼,這些詩句似乎也昭示著末代君王國破人降的結局。將開國明君與亡國昏君的詩句作對比,“亡國之音與興國自別”。這正是《毛詩序》中所講的“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标P于劉邦的《大風歌》和陳叔寶的《玉樹后庭花》歷來也多有評論,例如南宋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談到:“高祖《大風》之歌,雖止于二十三字,而志氣慷慨,規模宏大,凜凜乎已有四百年基業之氣?!标悗r肖在《庚溪詩話》中談到:“漢高帝《大風歌》,不事華藻,而氣概遠大,真英主也?!碧迫藙⒂礤a《臺城》中的詩句:“萬門千戶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杜牧《泊秦淮》中的詩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p>
關于詩歌造句用語應該平實自然,在車若水以前已多有論述,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原道》中談到:“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北宋黃庭堅《與王觀復書》中談到過:“所寄詩多佳句,猶恨雕琢功多耳。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詩,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為佳作耳?!比~夢得在《石林詩話》中談到:“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
車若水認為“今人只識花言繡語,便相傳諷佳句”,這是不對的,真正的好詩應造句用語直抒胸臆,是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例舉南宋潘時舉的詩句:“老大倦追隨,得坐且終日。所以見春去,亦不甚愛惜?!闭劦阶约骸吧踉佒恢??!毕檀竟镉希?273年)六月,塘下(金屬浙江)戴正的兒子來拜訪自己,給自己看了他已故父親的八句詩:“幽棲才一室,意足便為安。片石星霜老,八窗風月寒。已無蝸角累,自號鹿門看。清夜誰同語,橫琴試一彈?!避嚾羲X得“此詩亦佳。今人只識花言繡語,便相傳諷佳句,豈知此哉?”
車若水還指出作詩不可過分雕琢,“乃有愈改而不如前者”。例舉北宋黃庭堅曾作詩:“花上盈盈人不歸,棗下纂纂實已垂。尋思訪道魚千里,蓋世功名黍一炊?!焙汀芭P冰泣竹慰母饑,天吳紫鳳補兒衣。臘雪在時聽嘶馬,長安城中花片飛?!焙髞砀臑椋骸盎ㄉ嫌瞬粴w,棗下纂纂實已垂。臘雪在時聽嘶馬,長安城下花片飛。從師學道魚千里,蓋世成功黍一炊。日日倚門人不見,看盡林烏反哺兒。”(《欸乃歌二章戲王稚川》)這首詩寫的是王漕在京做官,希望繼續得到提升,倍加努力,所以一直沒回家,黃庭堅仿照他夫人的口吻寫詩給他。車若水認為修改后反而“不如原作”。南宋林光朝《艾軒集》中將黃庭堅作詩過分雕琢這一特點與蘇軾對比,有形象的比喻:“蘇、黃之別猶丈夫女子之應接,丈夫見賓客,信步出將去,如女子,則非涂澤不可?!薄傲质线@個比喻是對黃庭堅喜好斟酌鍛煉、反復修改的創作手法有所不滿,而推崇蘇軾那種天才噴發,順其自然的創作風格。”[2]
唐人徐寅在《雅道機要》中談到:“凡為詩須搜覓,未得句先須令意在象前,象生意后,斯為上手矣,不得一向只構物象、屬對,全無意味?!北彼稳~夢得在《石林詩話》中談到:“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韓駒在《陵陽室中語》中談到:“作詩必先命意,意正則思生,然后擇韻而用,如驅奴隸;此乃以韻承意,故首尾有序。”這些講的都是詩歌應先立意,語是意在文學素養和創作思路積累下的自然流露。
車若水引用蘇軾談畫竹的一段話:“夫畫竹必得成竹于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疾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認為“此語甚妙,豈但畫竹?!弊髟娡瑯右惨庠诠P先,先立意,后動筆。詩人需要先深入體驗生活,選擇好主題,理清思路,成竹在胸,然后躍然紙上。
北朝劉晝《劉子·正賞》中有一段話:“賞者,所以辨情也;評者,所以繩理也。賞而不正,則情亂于實;評而不均,則理失其真?!边@段話講的是品評詩歌要適當,恰如其分。過度品評會使讀者產生心理落差,把這種不滿情緒轉移到作品本身,從而影響對作品的判斷。
車若水對這一問題也有所論述,指出“大凡得譽過當,適足為累”。例舉北宋鄭文寶的詩《過緱山題王子晉祠》:“秋陰漠漠秋云輕,緱氏山頭月正明。帝子西飛仙馭遠,不知何處夜吹笙。”這首詩講的是西漢劉向《列仙傳·王子喬》中所載東周王子喬在緱氏山乘鶴升仙,謝時人而去的傳說。車若水認為“本是好詩”,但讀過北宋晏殊在詩后的評價:“此詩在處,當有神佛護持?!庇X得“一譽之過,再看此詩,便索然矣。有甚不可及處,誰不會做?”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腳氣集》雖然是車若水在身體不適,身患腳氣病時的自娛之作,但內容涉及五經、文史、天文、動植等多方面,論詩又很有見地,是很難得的。《腳氣集》的詩學主張既是車若水一時的靈光閃現,更可以看出車若水平日對詩歌的深入思考與理論素養積累,是其一生認真學術的真實寫照。研究中國古代詩學,尤其是研究宋代詩學不應忽視車若水的存在,其詩學主張應在中國詩學中占有一席之地。
[1]王運熙、顧易生主編.中國文學批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鄭永曉.試論蘇、黃齊名及其詩歌優劣之爭[J].重慶教育學院學報,20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