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敏
五四以來,女性創作一直受到夫權思想的控制,女性很大程度上還是男性的玩物和仆從。只有極少的作家有屬于個性化的思考,比如丁玲、廬隱等人的一些作品里,微弱地流露著女性最真實的內心想法,本質的思想意識。革命文學興起之后,女性又被納入到了政治的范疇中,成為男性政治變革的工具。只有商品經濟興起之后,女性才獲得了自身的自由。束縛開始減少,很多女作家開始積極表現自己的思想情感,積極地展現宣泄自己的內心想法。研究者已經公認,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的女性創作已經趨向個人化的創作風格。個人化創作也是80年代文壇創作的一個重要的轉變,因為自從新時期以來文學創作就開始摒棄宏大敘事模式,開始積極地走向文學本體,尋找一種屬于每個創作者自我的特征。這些在尋根文學、先鋒小說、新歷史主義等作家筆下表現得特別明顯。對于女性創作來說雖然也是在走向個人化,但是并不同于那種關注民族、歷史、家族的文學敘事,而是積極開掘個體的內心宇宙,將自己內心的瑣碎、私密、豐富都通過絮語的方式宣泄出來。這不是屬于某個女性作家的創作特點,而是屬于幾乎所有女性作家的特點,比如林白、海男、徐坤、殘雪,甚至是衛慧、棉棉等。所以說中國女性的個體化敘事,儼然成了20世紀90年代最蔚然的景觀,其中陳染的《私人生活》就是將這一特征發揮得淋漓盡致的一部作品。
“為了防止失聲叫喊,我們哼唱和傾訴;為了逃避黑暗,我們閉上眼睛。時間和記憶的碎片日積月累地飄落,厚厚地壓迫在我的身體上和一切活躍的神經中。”這是整部長篇小說的第一句話。我們知道,小說開頭往往并不是任意而為的,而是寄予著作者的思考,或者暗含著作者的某種創作風格。在這句話里其實就已經很明顯地告訴我們,整個世界是和作者對立的。通過“閉上眼睛”來拒絕對外在世界的參與,通過哼唱和傾訴來取代在外在世界里的失聲叫喊,盡管如此作者還是感覺到那些外在東西在“厚厚地壓迫在我的身體上。”
小說從一開始就已經彰顯了一種私語性的敘述方式,在后面的敘事中我們經常發現的句式就是 “我的……”“我常常覺得……”“我記得……”,因此整個小說染上了異常濃重的自我色彩,在這個世界里的“我”是居于絕對中心的地位。而且我們能夠發現整個小說的結構是非常散亂的,第一段還是在當前“我們哼唱和傾訴”,后面又開始了“前些天,我的醫生朋友祁洛,建議我應該到他的醫院去一趟”,緊接著又回到了當前,“我睜開眼睛,盯住枕邊的一塊怪模怪樣的墨跡,審視它良久”。這些頗有意識流的手法,但是又并不是完全的意識流,作者的立足點還是關注于當下的,所有的閃斷和回憶往往是為了更好地襯托現在的情緒。主人公就是個一個叫倪拗拗的女孩,她在整個故事中講述了自己的成長經歷,人物完全是被封閉在生活碎片的回憶中。
倪拗拗身上有著一個本質的東西——孤獨,她先是經歷了父母的離異,對于父親她是沒有記憶的,“他與我母親的生活的割裂、脫離,使我對于他的切膚感受消失殆盡”。她從小生長在一個孤獨的女人的世界,從母親到奶奶,再到禾寡婦,這些人都非常喜歡獨居和封閉的生活。在作者的筆下,倪拗拗與禾寡婦結成了常人難以理解的“姐妹情誼”,她們天生是被他人不公正對待的孤獨者,禾與倪拗拗都喜歡孤獨,這使她們互憐互愛。但是這種情感并沒有持續多久,最后禾寡婦死于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所有的人都在逐漸離開她,深深的幻滅感籠罩在倪拗拗的生活里。以至于醫生朋友祁洛給予建議的時候,她只是說:“我不想見人,任何一種‘別人’。”從此她就拒絕了任何的外在的存在,專心享受一種孤獨,她認為“外邊那些言詞都如同月光一樣是一種偽裝的光芒,毫無意義。信奉交談是一種慰藉,正如同信奉畫一個面包可以充饑”。
為什么在小說中陳染要塑造這樣一種孤獨的女性?我們知道中國傳統的女性都是要么奮起反抗,要么成為時代的祭品,卻從來沒有如此的孤獨,如此的虛無。這應該結合小說的背景來看,故事中的倪拗拗是出生在1968年,她是中國商品經濟時代的見證者,她經歷過一個時代從極端的壓抑到空前的虛假繁榮的過程。很多評論家都在批判90年代的女性創作有著各種的浮躁和欲望化的情緒,批判女性創作那種迎合男性窺探隱私的欲望,通過自己的創作向市場獻媚。其實女性創作本身就是和商品經濟互為孿生姐妹,一同誕生在人間,女性創作自然不可避免地為商業所沾染。但是在整個過程中女性也真正發現了自身的價值和美,比如作者用了大段的筆墨來描寫禾,在她的眼里,她就是一個美的化身:
“煙斗桿與她架起來的纖長的手臂構成一個優美的幾何圖案。吸煙的時候,她的眼簾微閉,青黛色的煙霧迷迷蒙蒙從她的臉孔向上空彌漫,她的神情似乎沉醉在一種陳舊而破碎的往事之中,仿佛她一直在等待一個心上人,或者一個和她一樣的人出現,為此她望眼欲穿。”
但是盡管作者在宣揚美,在描繪美,在時代面前,美是無法悠久的,一切都會被時間所摧毀。禾與倪拗拗的相遇和相互欣賞其實只是孤獨生活中的點滴的暖意,她們通過彼此的身體來獲得一種精神的刺激,為生活尋找一些亮色,以此來拒絕孤獨,溫暖靈魂。在這方面,作者詳細敘述了與老師T的肉體的歡愉,老師的名字只是用一個T來代替,這點也體現了對男性世界的排斥,他們只能是做為女性之外的一個 “外來者”而存在:
“多年來,他焦渴而瘋狂盼望的時刻終于來臨,夢想成真的快感使得他失控地發出嗚嗚咽咽的呻吟,他的眼睛放射出來的光芒有如絲綢一般綿軟和充滿愛意;而她,卻是在一種矛盾的情感中,她看到眼前的這個男人被愛意所折磨而展現出來的疼痛般的樣子,感動之情油然而生。”
雖然短暫的歡愉可以幫助倪拗拗解決無所適從的精神狀態,但是只是在行為和實踐來順應現實,本來就是因為個人的無意義進行的一種排遣,她只是用簡單的刺激來掩蓋心理問題,并沒有從內心里進行信仰的疏導,也就只能是緣木求魚。結果就是倪拗拗在經歷了短暫的興奮之后開始繼續走向先前的那種無聊的精神狀態,她會比以前更加的厭惡,對如此的生活方式產生了懷疑,仍然茫無目的地游蕩,她就是一個生活的流浪者,自我已經失去了感覺。自我發生了分裂,不斷地對自己進行著追問,不斷地懷疑自己。“在這一刻,她的肉體和她的內心相互疏離,她是自己之外的另外的一個人,一個完全被魔鬼的快樂所支配的肉體。”
倪拗拗真正的孤獨是在90年代之后,這個時候她已經是孑然一身,這是一個自由的社會,每個人都可以享有自己的自由,每個人可以以自由的名義進行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是自由的卻是最孤獨的。她可以畫大地分子圖,可以從進化論寫起,可以在《新皇帝新衣》漫畫旁注,她的靈魂就如同被掏空了一樣,“我輕手輕腳走進自己的房間,在心里默默地說了聲:我回來了!我很難過,在所有的人都離開你的時候,我也離開了你。但是,我是不得已被人送走的。”
她對任何事物都是拒斥的,她對自由是漫無目的的,她明顯體現出了一種逃離當下的愿望:“這是一座缺乏封閉感的城市……滿街的現代交通工具,把遙遠的路途縮短得如電話線一樣快,轉瞬之間,一位渴望說話的不速之客就逼臨你的門前;城市的上空,那些蜘蛛網絡似的電話線,則把更為遙遠的這個世界的喧囂嘈雜。”她不想被外在的事物所控制,存在帶給她的自由就成了一種原罪,自由也是一種束縛。以自由為名義的社會實際上就是把她給圈定起來,讓她成為了理性和世俗的奴隸,追求的過程因此也就成了她自我救贖的過程,她于是試圖營造一種心靈的烏托邦來對抗現實社會和生活。
但故事的結局卻是頗有意味的,倪拗拗“不久之后我可以穿上女警服,走家串戶,和廣大人群轟轟烈烈打成一片”。在匯報中,還言道:“我的‘幽閉癥’已被你們徹底地根治。而通過我的文字匯報,你們也可以看到,我的思維是多么地清晰、縝密和富于邏輯啊。所以,我現在已經完全康復。不需要再檢查什么了。”而這其實更是一種反諷,在倪拗拗的孤獨中,身體和靈魂都是自由的,“幽閉”是清醒的,是對現實本質的最為深刻的理解,是保持自己靈魂和身心獨特性的一種方式。孤獨幽閉中倪拗拗擺脫了先前的那種高效的快速的生活,擺脫了那些重復的事情,是一種薩特說的“自在與自為”生活,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的。而現在她卻被治愈了,凸顯了外在社會對人的異化。
《私人生活》之所以為廣大讀者所喜愛,主要是擊中了后現代社會的虛無的靶子,倪拗拗生活經歷,所思所想似乎都是每一個現代人所思考的。文學就是要表現人在某個歷史時段的精神狀態,始終以關懷人、服務人、揭示人的生存境遇為目的。那些優秀的經典的著作都是能夠讓我們感受到一種生活的本真,能夠深深的對生命有著理解,能夠穿越時空帶給我們永恒的啟示。同時不僅僅是感性情緒的宣泄,更應該對歷史深度的把握,能夠擊穿各種浮華的歷史表象,展現作家自身的深度。從這個意義上《私人生活》是有非常高的價值和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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