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 英
(西北工業大學 人文與經法學院,陜西 西安 710072)
《陰謀與愛情》是席勒年輕時期的第三個劇本。這是一部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現實主義戲劇,也可以說是一部平民的悲劇。故事講述了平民樂師米勒的女兒露易絲與宰相的兒子斐迪南相愛,但因為森嚴的階級等級制度以及勾心斗角的宮廷陰謀,兩人的戀情最終以悲劇告終。它反映了18世紀德國的階級矛盾,明確地指出封建統治階級各方面的腐朽墮落和平民階級的道德與尊嚴。恩格斯曾認為它的主要價值在于“它是德國第一部有政治傾向的戲劇”。
本劇從跨越階級的愛情出發,劇中環環相扣的陰謀讓人感到驚心動魄,然而“有些人物的行動缺乏性格邏輯的合理性”[1]。這一點在樂師米勒身上體現得尤為突出。
在這場陰謀重重的愛情悲劇中,樂師米勒的地位是極其重要的。從第一幕一開始,米勒就是這場愛情的堅定反對者,正是因為他的反對才引出了露易絲家里的矛盾,而米勒對斐迪南和宰相的態度又近乎全貌地反映出平民階層對貴族的態度。從該劇要達成的諷刺目的來看,米勒是直觀反映階級沖突的關鍵人物。但就是這樣的重要人物,在前后對待金錢、貴族的態度上卻有很大的不同。
得知自己女兒和宰相少爺斐迪南的事后,米勒絕望而憤恨。在他看來,貴族少爺為勾引平民少女不惜用盡各種伎倆,甚至暫時出賣自己的靈魂,而一旦達到肉欲的滿足,便將女孩拋棄。米勒以前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那么這種觀點和看法大可代表平民階級的整體觀念。
當米勒太太為金錢所動勸告米勒接受斐迪南時,米勒雷霆大怒,認為那是女兒的賣身錢。生活中的米勒一直是個自食其力的人,他寧愿守著清貧的日子也不愿女兒拿身體和名譽換錢養活自己。他對待金錢有自己的價值觀,不奢求、不卑賤,認為子女的名譽和幸福始終高于物質和金錢。
當宰相帶著一幫人闖進米勒家時,米勒“一會氣得咬牙切齒,一會怕的牙齒磕磕碰碰”①,他在那個時刻沒有一點和貴族作對的膽量。對于他的憤怒,宰相絲毫不當回事,仍然目中無人地羞辱他的女兒,以至于露易絲昏倒在地。當米勒太太跪地祈求時,米勒竟“一把將妻子拽起來”。這時的米勒和剛才相比可以說斗志昂揚、毫無畏懼,甚至敢于當面辱罵宰相。米勒對貴族的壓迫存在一個心理成長的過程,最后成就他大無畏的反叛者形象,儼然成了一個偉大的平民斗士。
當斐迪南懷著可怕的報復心理走進米勒家后,他扔給樂師一袋金幣,米勒先是驚愕,不敢相信,然后不斷地感嘆并聲稱不會要。但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這些都是言不由衷的,實際上他心里已經有了占為己有的想法,果不其然,他稍加推辭,便“像瘋了似地蹦蹦跳跳”。從這一幕來看,米勒的的確確是個財迷,因為金子,他可以忘記一切,甚至女兒的幸福。
第六場中,斐迪南決意要毒死露易絲,借故支開米勒,米勒的回答很干脆:“萬分樂意!”現在的他對男爵的吩咐唯命是從,當自己的女兒苦苦哀求,甚至“抱住父親,驚恐到了極點”,他竟然不顧露易絲拂然而去。難道精明的米勒不知道露易絲的處境?可是他在一開始就對斐迪南說:“走啊!災星!你那面孔已經告訴人你沒安什么好心!”可見他不是絲毫沒有察覺女兒的處境。而這一切導致的結果就是斐迪南有機會奪取米勒女兒的生命。我們不得不下這樣的結論:米勒是個在貴族面前卑躬屈膝的人,為了服從男爵的意志甚至不顧女兒的哀求和已有的仇恨。可見,在這一幕中米勒是這樣的形象:他視金錢為上帝,是個典型的財迷;他又是個在貴族面前極力討好的卑賤之人,他忘記了對貴族的憎惡,忘記了自己背負的仇恨。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驚訝地發現,在該劇的前后不同階段,樂師米勒的性格竟然有如此大的差異和變化,簡直判若兩人。
縱觀全劇,在前后兩個形象之間除了米勒坐了一次牢外,作者沒有給我們交待關于他的任何信息。換句話說,就是在無聲無息中,劇中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形象來了一個急轉彎;而這個人物身上原本擔負的表現階級矛盾的性格承擔悄然消失不見。
這樣的創作帶來了什么后果?第一,矛盾雙方由尖銳的斗爭轉向一方的誠服,進而使得全劇開頭最為尖銳的矛盾不存在了,削弱了劇本的感染力。第二,使全劇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創作中心。本來是表現階級間的矛盾的,但由于米勒性格中斗爭性的陡然弱化,使矛盾的焦點到最后成了斐迪南和露易絲的悲劇。而露易絲在很大程度上不能代表平民階級,因為她涉世不深,她的很多行為和言語只能反映一個純情少女的想法而不能反映平民階層的共性。對于露易絲的性格塑造,我們不得不承認,她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平民階層的認識范疇,正如余匡復先生所指出的,“彌爾芙特夫人要求露易絲做自己的侍女,露易絲加以拒絕,一個剛滿16歲的少女竟然說出那樣尖酸刻薄的話,顯然作者為了抬高她作為市民的自尊,并以此表示她對沒落貴族婦女的蔑視。”[2]至于作者為什么要抬高露易絲的形象,我們能從席勒的性格中找到一定原因,根據同時代的人描述,“席勒是個好父親好丈夫好朋友,他秉性平和溫柔,各種好品質無所不兼備,只有才華能使他熱情洋溢。對自由的熱愛,對婦女的尊重,對藝術的熱忱,這一切都使他的天才活躍生動。”[3]擁有這樣的性格,他筆下的露易絲顯然受到他的偏好影響而過于完美,也就無法很好地表現出當時德國平民階層的種種特有品質。而父親米勒更具有代表性,但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卻失去了斗爭性,階級矛盾最終讓位于愛情悲劇,但愛情悲劇的雙方卻不能很好地反映階級矛盾。第三,平民形象的塑造缺乏邏輯性。或許在作者眼里,擁有小市民的貪婪和軟弱的米勒才更像一個平民,所以作者之所以在后面的劇本中大肆改變米勒的性格,正是為了凸顯市民性格的多重性,以至于很多人認為“劇中刻畫的最成功的人物是提琴師米勒,它是德國市民階層的代表,這一階層具有自己的道德觀念和自尊心,但他們畏懼統治階級,只求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享有和平,不受當局干擾”[4]。這樣的觀點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筆者認為,如果在同一時期同一事件或不同事件中表露米勒性格的多重性應屬成功刻畫,但在劇本的前后階段使人物性格發生突兀變化則不能達到這一目的,反而使全劇承接關系大打折扣,讓讀者甚感突兀。
作者對米勒形象的如此安排是否另有其它原因?在對文本進行多次細細解讀后,筆者仍然沒能發現新的對此能夠加以解釋的東西,所以不得不認為,這是席勒在處理該劇時的疏忽之處,是該作品對人物形象塑造的敗筆。當然,這只是筆者個人的看法,希望讀者能對這一問題作出更加深入的探討。
[注 釋]
①本文所引小說原文均出自弗里德里希·馮·席勒著《陰謀與愛情》(楊武能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以下不再特別注明。
[1]鄭傳寅,黃蓓.歐洲戲劇文學史[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
[2]余匡復.德國文學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6.
[3][法]德·斯太爾夫人.德國的文學與藝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楊周翰,吳達元.歐洲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