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翠珠,陳劭珠
(紅河學院國際學院國際漢語系,云南 蒙自 661100)
在云南的26個民族中,幾乎都有一些代司神職的人,其名稱各不相同,他們不僅被人們敬畏著,而且被民眾依賴著。傣族民間有不少代司神職和溝通天地陰陽的人,他們就跟神一樣,不僅被人們敬畏著,而且被民眾依賴著。但是傣族人民并不接受將他們稱為“巫師”,而是將他們稱為“莫”。因為在傣族民間,“莫”并不像現代漢文化中的“巫師”那樣代表貶義。在傣族人看來,“莫”被認為是一個具有巨大力量的語詞,被賦予種種超人的屬性,民眾對他們敬多于畏。“莫”主要運用語言和附帶行為施行神職,溝通人界和神界、鬼界,或為人祛災治病,或詛咒行惡,傣族人稱之為“口功”,即以語言施功。語言是他們最重要的司職媒介。可以說,傣族的“莫”文化成就了“莫”語言的魔力,傣族的“莫”語言負載著傣族特殊的文化意蘊。
傣語中的“莫”,指的是具有超常能力,能通天地、知今古,溝通人神,專門從事祈禱、降神、感應等神秘行為,為他人驅災辟邪,求吉治病,卜筮占星,詛咒盟誓,祭祀送鬼,表達心愿和求福祛災的人。“莫”大多是女性,也有少數男性。 “召莫”是總稱,包括男的“波莫”和女的“咪莫”。“莫”必須是已成家有子女的人。“伢莫”則是指“莫”中的老年女性,“伢”在傣語中是“奶奶”的意思。他們運用語言對特定對象的身體或精神實施影響和作用,其所施法的語言,傣族人稱之為“口功”。
“口功”既有行善功能,又有作惡功能,但大多用來行善,主要是禳解、斷事、佑護、治病等,如“簸箕鬼”。而“惡念口功”則對他人實施惡意詛咒,致人傷害,罹患奇病,甚至神秘死亡等,如“放鬼”,即“放歹”。所有的“莫”術,幾乎都是以語言為媒介的。這就使“莫”語言在傣族文化中被賦予特殊的魔力。
“莫”的定性和分類一直是個比較困難的問題。
朱德普先生將傣族的民族古文化傳承者稱為“巫師”,并根據社會功能將他們分為兩大類:一類“專事封建迷信,裝神作鬼,謀財害命的巫婆、巫公”;另一類“專門從事祭寨神、勐神,人們視其為與寨神、勐神具有血緣關系世代承襲的巫師”。
本文的“莫”,不包括專門祭神的“巫師”,也不包括生活中念經祈福的“唼臘”。在現代社會,傣族地區主持祭寨神、勐神的,一般為本寨德高望重的長者,不在傣族觀念中的“莫”之列。“莫”中有個別人確實是裝神弄鬼,以圖財物,但“莫”不全是惡“莫”,他們在傣族社會生活中至今還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我們應該客觀地看待他們。
在傣族民間,“莫”的數量不多,但有道行深淺之別。深者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他們疑似成仙,能通神,能惡咒制人如“放歹”或“放鬼”,能禳解惡鬼施放的毒害,甚至將人變成神或鬼 (附體術)等,他們中作惡者能害人于無形,行善者則常行禳解之事;道行淺者多行念經祈福之事,為人占卜“診斷”;有的并無造詣,只能裝神弄鬼,糊弄百姓,謀人錢財。可以說, “莫”的江湖,也是暗流洶涌,真偽莫辨,正邪交融。在傣族民眾中,還流傳著以“莫道”制“莫道”的傳說。
傣族的算命“莫”,有的憑著某種直覺和“異能”,有的則是傣族中較有文化的人,他們拜師學藝,但在很大程度上要靠自己多看書多學習。運用“四柱算命法”,通過人出生的年、月、日、時“四柱”,再用富有傣族意蘊的“大象圖”和傣家佛經故事來套用,綜合平時所學,幫人預測一生的運程遭遇。傣族民間將這種算命預測的人也稱為“莫”,但與外族心中想象的“莫”大相徑庭,語言運用也無特殊之處,其基礎就是“莫”的博學和民眾的信賴。看運程的“莫”要經常學習一些相關知識,研究一些相關書籍,如《人生預測萬年歷》、《中華民歷》、《民間萬年歷》、《中國歷代家禮》和《命理》等。在民眾看來是最有文化的人,有的人甚至是教師,在傣族民間擁有較高的威望,因而對他們充滿信任和期待。越是在傣族風俗濃郁的地方,人們對“莫”的信任依賴就越大。
在很多人看來,鬼是很可怕的東西,而在傣族觀念中鬼無處不在,萬物有魂靈。有寨頭鬼 (大鬼)、簸箕鬼、魚塘鬼、草藥鬼、墳地鬼、水田鬼、園子鬼、和尚鬼、琵琶鬼 (水傣)、拍尸鬼 (漢傣)等等“神化體”。在偏遠地區,傣族人如果突然出現腹痛、頭痛或無名腫痛等,第一直覺就會認為是被鬼所害。欲知被什么鬼所害,如何禳解,就得去請“伢莫”向“簸箕鬼”問診,然后施治。
求問時“伢莫”先將求問者帶來的一小碗米舉到頭頂上方,征詢天上 (已去世)師傅的意見,請師傅幫忙一起問“簸箕鬼”,征得同意后拿出一只普通的簸箕,翻過背面,讓求問者雙手握住簸箕邊沿,自己左手握住簸箕,右手一邊抓米撒到簸箕上揉搓,一邊念念有詞,用傣語與簸箕鬼溝通,簸箕會以快速跳脫三只手的掌握算是應答——類似做選擇題,以此來“診斷”求問者被什么鬼所害,鬼要吃什么,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以什么方式完成鬼提出的要求。按“簸箕鬼”的診斷做完一切之后,求問者的病痛就消失了。“伢莫”在溝通時,使用古歌謠進行念唱,傣族人大多能聽懂。據說,問簸箕鬼的“莫”是家族承襲,傳女不傳男,去世一個才能產生一個,接班人要等“師傅”去世才能真正接班請“簸箕鬼”。
隨著社會的發展和進步,“伢莫”的事業面臨后繼無人的窘境,只要村人有求,經常得半夜起床請“簸箕鬼”問診,后人大多不愿學習和繼承“簸箕鬼”的“莫術”了。
據傳,有的“伢莫”能通人和鬼。她通過念咒語與神鬼溝通,讓去世的鬼附體后,能跨越時空,以鬼生前的聲音、方言與生者敘舊聊天,談生前故事,甚至能準確叫出后人的小名,甚是神奇。
筆者造訪了云南德宏姐相鄉的一個著名的“伢莫”。根據村人指點,在附近購買了幾種水果 (每種水果須為單數)、餅干、核桃和5斤米、一把香。伢莫是一個白白胖胖的三十多歲的傣族婦女,筆者表示想見見去世多年的外婆。伢莫轉身面對貢臺盤腿席地而坐,雙手合十,嘴里念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含混語言,很快便進入了催眠狀態,角色變成了“外婆”——不過語音語調、表達內容和方法與我的外婆實在相去甚遠。一番對話之后說她要走了,要點兒路費,不一會兒就恢復了常態。
據當地的傣族村民介紹,經常有遠近村寨的傣胞來拜訪這個伢莫,請她引見去世的親人,以了卻生者的思親之念。 “莫”文化之興盛,從滿屋堆放的水果糕點、大米、香和許多折疊成元寶造型的百元大鈔可見一斑。
在傣族“莫”文化中,最讓人毛骨悚然的要數“琵琶鬼”和“拍尸鬼”了,這是傣族“莫”文化中最可怕的惡鬼,只有道行很高的“莫”才制得了。 “琵琶鬼”主要流行于水傣,傳說多行“附體”術;“拍尸鬼”則盛行于漢傣之中,是害人莫名病痛的惡鬼。在調查中當筆者問及這些鬼的時候,傣族人很肯定地說真的有,再追問,大家便諱莫如深:一方面,也許是這東西太可怕,人們生怕惹鬼上身,避之唯恐不及,也不敢輕易招惹;另一方面,“琵琶鬼”和“拍尸鬼”也不會輕易示人,更不會四處招搖。所以,一切便只是人們深信不疑的傳說,明朗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相思藥”也是傣族“莫”文化的一個重要成員。據說傣家的“相思藥”是一個被“莫”念過咒的媒介物,可能是一根草、一片葉、一根樹枝、一瓶香水。只要被施放了“相思藥”,無論千山萬水阻隔,還是有婚姻枷鎖在身,都會無怨無悔跟隨著施放者,絕不回頭。但如果不是因為愛對方而施放了此“藥”,施放者會斷子絕孫或遭到報應。要解除“相思藥”的毒,須得道行更高的“莫”才行。
種種被渲染得玄之又玄的“莫”文化現象,在傣族群眾中,無論老少男女,都堅稱確有其人其事其物,但由于它們的不可驗證性,所以最終也只是在傳說中越傳越神秘。
傣族的“莫”文化,可謂紛繁復雜,神秘莫測。傣族民間大部分人,對各種各樣的“莫”是深信不疑的。這在離漢文化較遠的傣族地區顯得尤為突出。“莫”現象都離不開一個媒介——語言。傣族語言負載了幾乎所有的傣族“莫”文化現象。并非其中的語言自身很神秘,而是深厚的傣族“莫”文化背景賦予“莫”的語言以特殊魔力,使受眾在種種因素的合力作用之下對“莫”的言語深信不疑,強烈依賴,進而成為傣族民間一種強大的信仰。
不同的“莫”在施行“莫術”時使用的語言會各有特色。可以說,可以見光的“莫”文化現象,所使用的語言是清晰的、明朗的,而裝神弄鬼圖人錢財的“莫”,其語言是經過神秘化了的、沒人能聽懂的語言,因為惟其如此,才能糊弄百姓,令其迷信不能自拔。
當然,我們不能排除一種情況,就是無論哪一個民族,哪一個人種,都會出現個別有某種“異能”的人。“異能”的出現還是人類目前難以闡釋的人體奧秘——正如有的動物只能看見二維圖像,而有的動物則能看見三維圖像一樣,人與人可能也存在差異。這種異能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得了一場大病之后產生的精神性變異,還有的人是靠著刻苦和熱愛練就的超常本領。但也有人是利用人們對有異能者的敬畏,渾水摸魚,在“莫”的隊伍中尋得一席之地。
我們更關心的是,是什么原因使傣族民眾那么執著地相信“莫”的語言,服從“莫”的指引?這也是本文想要揭示的問題之一。
很多人都是談鬼色變,而傣族人卻不同。在傣族的觀念中,神在天上,鬼則無所不在。人與鬼的關系并不對立。傣族人崇尚奉神敬鬼,祈求神的佑護,希望與鬼和諧共生,相信有來世,人死了可以再生,因此,對神和鬼沒有陌生感更沒有排斥心理。他們認為,一個人老了死了,是回到另外一個世界,所以傣族人“死”的委婉語是“老回去了”,——鬼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只是另一個與人世相隔離的世界,而不是一個陰森恐怖的世界。
在傣族人心中,鬼是一個個真實存在,相信有種種神秘力量 (神和鬼)在翻云覆雨,主宰生命,對來生轉世充滿了期待。他們依賴“莫”的“神力”與故去的親人溝通和聯絡感情,以慰藉思親之情。因此,他們對“莫”所說的“命運”、“鬼神”和“鬼害”也就深信不疑。
傣族生存的環境,主要在西南邊疆,地處偏僻,民族文化相對封閉式發展,社會生產力比較低下,這也是“莫”文化賴以生存的重要基礎。在一個自我封閉的文化空間內,一個民族本身的文化得到強化,而外族的影響力是比較小的。所以,在傣族聚居的西雙版納和德宏,傣族文化特色得以較完整地保留, “莫”文化韻味更濃更完整;而在傣族相對分散居住的新平、元江、紅河、石屏、綠春等地的傣族來說,不僅“莫”文化特色漸漸淡去,其他的“傣味兒”也漸漸混雜了周邊民族的況味兒。
“莫”的身份在傣族民間是神秘的。有的“莫”是世代承襲的,有的人是罹患一場大病之后瞬間獲得“異能”而成為“莫”的,極少的“莫”是拜師勤學苦練而學成的。無論是通過什么途徑成為“莫”,與普通民眾都產生了一條說不清道不明的鴻溝。“莫”的某些能力大大高于常人,加上他們能夠溝通人間和鬼界,自然成為傣族人民的精神依賴。傣族民眾將“莫”視為“能接近神和鬼的人”,對他們充滿了敬和畏,對“莫”的評判、診斷和指引,當然也就視為“神諭”,心甘情愿地予以落實執行。
美國作家華萊士·D·沃斯特,等人在《秘密》中提出了“吸引力法則”:“關注什么吸引什么。”(like attracts like)即:你最關注的事物往往最有可能出現在你的生活中。人的意識分為意識和潛意識,我們的大部分日常行為都是受潛意識控制的,希望什么,往往就會朝著這個方向努力行動。所以,現在盛行的“正能量”說,是要人們從積極、正面的潛意識中獲得動力。真正有某些超常能力的“莫”,在某種程度上踐行了“吸引力法則”,在潛意識中獲得了成為“莫”的趨向性能量,個人潛能得到了開發。這可能是機緣巧合,也可能是努力的結果。
傣族“莫”文化現象,是傣族民間一個非常特殊的文化特征,跟其他民族相比,有著濃重的神秘色彩。從表面上看,它表現的是“莫”語言的魔力,但事實上,真正施展“魔力”的并非“莫”使用的語言,而是根深蒂固的傳統傣族文化觀念的深植與“向內”發展。對這樣的現象,我們既不能一味跟風地將其神秘化、妖魔化,也不能一概以“封建迷信”論之。在某種意義上,“莫”文化呈現了“語詞魔力”,有時則是對一些奇特現象和莫名疫病的附會性解釋和誤讀。“莫”文化現象既然存在,就有其合理性和存在的價值,盡管“莫”的世界魚龍混雜,善惡皆存,但它照顧和撫慰了傣族人民的民族感情,以傣族特有的方式表達了傣族人民的宇宙觀和生活觀。
[1]朱德普.傣族的巫師及其歷史演變[J].民族研究,1994(2).
[2]宋蜀華.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的宗教與巫術[J].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5).
[3][美]華萊士·D·沃斯特;查爾斯·哈奈爾.秘密[M].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