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其新,陳燕妮
(江漢大學 商學院,湖北 武漢 430056)
使命是一個社會組織應該承擔的角色和責任。古希臘的斯巴達城邦認為教育的使命是把公民訓練成勇敢的戰士,雅典城邦認為教育的使命是培養合格的貴族和公民。柏拉圖的學園(Akademie)和亞里士多德的呂克昂(Lykeion)被視為人類歷史上最早的高等教育機構,他們都把培養良好的社會成員和探究高等知識作為教育的重要使命,倡導自由沉思和互動啟發的教學方法。
西方近代高等教育脫胎于歐洲中世紀大學。歐洲中世紀大學是遠離塵囂、修道院式的小型學院,被喻為“僧侶的村莊”[1]1,其使命是研討神學知識,培育神學人才。文藝復興以后,理性和科學的思想在西歐逐漸興起,出現了以博洛尼亞大學、巴黎大學、牛津大學等為代表的傳授普遍知識(universal knowledge)的古典大學,其使命從“體現宗教的影響和效用”轉向“提供自由教育、培育紳士和發展人的理性”[2],這一時期大學教學的主要內容包括神學、法學和醫學等。
科學研究作為大學使命肇始于德國,l9世紀初,威廉·馮·洪堡(W.v.Humboldt)在柏林大學的改革確立了科學研究在大學的核心地位。洪堡繼承古希臘先哲的“追求最純粹、最高形式知識為己任”的思想,認為大學使命在于探求真理和促進個體修養的提高,科學研究作為一種手段,能夠促使師生“由科學而達至修養”[3]157,為此大學應有自由平等地開展科學研究的權利和風氣。在此理念指引下,柏林大學形成了自由平等、追求學術的文化特質,匯聚和培養了費希特、黑格爾、馬克思、恩格斯、叔本華、愛因斯坦等杰出人才,對人類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
工業革命導致了科學精神的進一步張揚和更復雜的工業生產系統的出現,社會對專門技術人才的需求急增。19世紀中期以后,德國建設了一批以應用科學教育為使命的技術學院(大學)。1862年和1890年,美國國會通過了《莫里爾法案》(Morrill Act),以威斯康辛大學為代表的贈地大學(Land-grant universities)以服務地方發展為宗旨,致力于為地方培養應用性人才和提供科技服務[4]65。20世紀下半葉以后,斯坦福、麻省理工等大學崛起,使得高校與社會和資本的聯系更為緊密,依托專業知識的科技創業活動成為這類大學的重要特征。
總之,大學自誕生以來就作為人類的精神家園和文明的傳承者而存在著,如洪堡所指出的,探求真知、培養人才是大學的根本使命。具體來講,大學使命就是“通過學術性的教學(而不是職業教育或者技術教育)和創造性的科學研究,全面地塑造學生,傳承和創造人類的知識和文化,并服務于當下社會”[5]15。圍繞這個根本使命,大學建設應包含三個思想基礎:
第一是全面育人的目標。促進人的全面發展是大學的永恒理想。所謂“全人教育”,從古典意義上看,就是培養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德智體和諧發展的人”和盧梭所說的“身心兩健、自由發展的人”;從現代意義看,就是“解決學生成長過程中知識、能力、道德和人格等諸方面的發展問題,培養“集人文素養、科技素養與倫理素養于一體的優秀人才”。[6]1在古典大學時期,這一目標通過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過程來實現;在近現代,這一使命的達成,除了廣泛的通識教育外,還需由師生共同開展學術活動來實現。
第二是學術為本的原則。大學是一個傳授和創造知識的地方,學術活動是大學一切活動的核心,也是大學立身的根基。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說的,“大學是一個由學者和學生組成的、致力于尋求真理之事業的共同體”[7]19,如果沒有活躍的學術活動,大學就無法創造和提供新知識。
第三是自由包容的環境。探求真知是大學的基本任務,而“真理的探求一般都是在知識前沿領域進行,它的對象是高深學問,因此,只有使大學教師和專業人員擁有必要的自由,真理的探求才會成為可能”[8]115。在此原則下,大學教師應“可以自由地用自己的方式進行研究,以自己認為適當的方式進行教學”[7]185-186。
馬丁·特羅(Martin Trow)將高等教育發展分為精英、大眾與普及三個階段。我國高等教育大眾化始于21世紀初期。1949年我國高校在校生數11.73萬人,大學毛入學率僅為0.26%;1978年,我國大學毛入學率僅增長到1.56%;改革開放20年后,1998年我國大學毛入學率為6.8%;1999年我國高校開始大規模擴招,2002年大學毛入學率達到15.3%,我國開始進入高等教育大眾化的新階段。[9]132011年,我國高校在校生數達3167萬人,大學毛入學率為26.9%[10],已完全處于大眾化階段。在此情形下,我國高校人才培養目標逐步由“精英教育”轉向“大眾教育”,但由于擴張過快,相應的辦學理念、政策和資源未完全跟上,我國大學教育的異化現象日益嚴重,這尤其體現在以下方面。
高校大規模擴招以后,大學生就業成為影響我國社會穩定的大問題。在此情況下,政府開始強力介入,“就業率”成為考核大學管理工作的一項重要指標,“一切為了就業”逐漸成為諸多大學工作的重心。由于就業競爭的壓力,學生的學習目標也發生了改變,他們不得不放棄當初的理想和憧憬,去專注于各類“考級”和“考證”,以增加就業競爭力,大學由此快速地淪為“職業訓練所”,學生們也快速地淪為“就業工具”和“考奴”。
我國大學運行的行政化特點十分突出,表現在辦學方式上,就是行政權力主導下的“部門化”、“工廠化”運行模式。進入大眾化階段后,隨著學生數量激增和資產規模急劇擴張,各高校為了提高“辦學效率”,更強化了“工廠化”辦學方式。這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把人才培養看作商品生產,追求生產效率。就像工廠里的流水線生產一樣,當今大學越來越趨向用工業化模式來實施管理,就像喬治·里茨爾在《社會的麥當勞化》中指出的那樣,“大學課程都有標準的星期數和每周課時數,但很少注意到一門課程是否在規定的星期里和每周課時中得到最好的講授,更少注意到學生是否在規定的時間里實際上學會了那些內容”,“標準化的考試也隨之盛行,原來勞動密集的低效的由教授個別批分的考試方式,日益被機器打分的多重選擇題考試方式所取代,評分就好比照相機快速和自動曝光”[11]74-75,由此保證學校和學生都能用最便捷的方式達成目標。
第二,追求規模,教學過程泛化。就象企業追求規模化經營一樣,規模化辦學正成為我國高校追逐的一個目標,由此造成的后果是班級規模普遍偏大。美國一項“視野與文化”的研究表明,在課堂教學中,教師教學視野的覆蓋范圍一般不超過25名學生。[12]32這表明如果教學班級規模過大,那么師生之間的心理距離也會隨之擴大,教師很難開展個性化的教學活動。
第三,強調控制,人才質量同質化。在工廠里,不同層級的員工能做什么,要生產什么標準的產品,這些都事先規定好了,員工只需照著做就行。我國大學也在重復著類似活動:教師被各種考核制度訓化成“員工”,規范化的、可高度預測的教學內容和方式在機械性地重復,學生也被這種流水線“印制”得越來越失去個性和創造力。
教師和學生是大學里的兩大主體,和諧的師生關系對大學發展十分重要。當前,隨著市場觀念的影響,傳統的、以知識和教師人格為紐帶的師生關系正在遭受巨大沖擊,師生關系越來越呈現出一種“服務與被服務”的市場交易特征。這種師生關系似乎有合理的一面,但在大學教育中普及卻是十分危險的,就像麥當勞生產線上的員工和顧客,他們之間看似友善,但實則缺乏深入和有內涵的交流。如果大學師生關系被市場化,那么大學教育難免功利化和膚淺化,馬丁·特羅對此早有發現,他指出市場競爭機制的引入會改變師生關系:教師被降格為“雇員”,學生降格為“顧客”,教師們“上課來,下課走”,師生之間的關系漸行漸遠并開始簡單化、機械化,甚至朝著庸俗化、商業化的方向發展,這是“學術團體逐漸喪失獨立自我、喪失表達自身及其活動的自由的征兆”[13]90。
綜上所述,在大規模擴張和市場化的沖擊下,我國大學教育日益呈現出背離基本使命的趨勢,被“籠罩在巨大的、工廠般的氣氛中”[14]212,這不僅嚴重影響了我國高等教育的辦學質量,而且直接影響著我國社會發展的未來。
我國大學教育異化帶來的負面影響是很嚴峻的,這從當下愈來愈熱的出國留學潮中可窺見一斑。僅2011年,我國出國留學人數就達33.97萬人,占全球總數的14%,居世界第一[15],其中高中留學生已占到留學生總數的22%[16]。這么多學子用腳投票,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當下我國大學教育存在的巨大危機。
那么,應如何因對這種危機呢?筆者認為,我國大學應吸取世界高等教育發展的歷史經驗,努力回歸自身使命,并以此為原則來調整自己的發展方向。
在高等教育大眾化和學術資本化的潮流下,大學已成為國家和地區發展的重要基礎,社會對大學提出的要求、給予的利益越來越多,但大學不應為此改變其根本使命,成為一個短視的營利性組織,否則就沒有存在的價值。就像洪堡所指出的,“大學首要目的在于塑造性格,造就倫理,培養或者說教化能夠感受到真、善與美的人,能夠領悟到人之尊嚴,人在有限性上有所建樹的偉大的人”,“應當堅信,只要大學達到了自己的最終目標,它也就實現了、而且是在更高的層次上實現了政府的目標,大學由此所產生的影響遠遠超過政府的范圍,遠非政府的種種舉措所能企及”[1]33。
因此,我國大學應糾正當前“功利化”的辦學導向,樹立全人教育理念,把學生發展作為辦學基本目標。所謂全人教育,就是要“充分尊重學生的主體價值”,使學生“通過學校教育得到全面進步,成為一個各方面均衡發展的人”[17]128,具體講,就是要注重學生綜合素養的培育——既要培養其追求真知、勇于探索的科學精神,又要培育其關懷人類、尊重生命的人文精神。唯有如此,從大學校園走出的人,才是全面發展的、有益于社會的人。
求知問學是大學的基本工作,自由寬松的學術氣氛是大學發展的必要條件。正如美國著名教育家、哈佛大學校長科南特(Conant J.B.)所指出的,“自由研究的特權是大學學術活動賴以存在的基石;缺乏這種特權,你可以擁有一所高等教育機構,一所技術學校,或者一所軍事學院,但是你不能擁有一所大學”[18]。
我國于2010年7月頒布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與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中提出,“尊重學術自由,營造寬松的學術環境”是今后我國高校改革和發展的重要目標,這表明“回歸以學術為本位的大學改革,正成為一種趨勢”[8]114。因此,我國大學要獲得長足發展,就必須大力推進管理體制改革,努力優化學術環境。具體講,一是要弱化行政權力的影響,確立以學術活動為中心的管理體制;二是要鼓勵師生開展個性化的教學活動;三是要尊重學生,營造有利于學生自由發展的校園文化,支持他們開展各類知識探索活動。
師生關系是大學中最基本的人際關系,良好的師生關系是大學教育取得成功的保證。當前,傳統師生關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重構有生命力的新型師生關系是我國大學發展的必然選擇。
洪堡認為“高等學術機構中的師生關系與中學迥然有異,教師不是為學生而設,兩者都是為學術而共處”。因此,新型的大學師生關系建設應以共同求知為前提,通過學生好奇心和教師經驗的結合,“促使教師和學生在共同探索、發現和創造的過程中彼此相互尊重與進步”[19]153-154,進而形成一種相互理解、共同發展的新型關系。我們相信,這是大學教育的生命力所在,畢竟人的存在和發展才是大學教育的前提和終極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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